第10章 某年某月某日的急診
凌晨2點,陸子成坐在碩大的工作桌前看文獻,屋子很暗,只有桌上的臺燈散發出柔黃色的光暈。桌上的稿紙被主人仔細的分類,貼著白色小標簽,整齊的摞在木桌上。他揉了揉眉心,抬頭移動鼠標,原本暗下去的電腦屏幕重新亮起,的首頁端端正正的顯示出來。
他盯著電腦,在鍵盤上不停地敲擊著些什么,許久,他松開鼠標,又在一沓嶄新的稿紙上用鉛筆重新畫圖、計算。
“叮叮叮……”陸子成正凝神看著白紙上寫的幾個參數,他手邊一臺略小的筆記本電腦突然響起一段悅耳的音樂。
鉛筆在白紙上微微一滯,留下了一個不長不短的撇點。他的食指在觸摸板上輕點,接通了那個視頻邀請。
“子成,最近有沒有想老媽?”視屏通話的畫質不是十分好,只能模糊的看到一個穿著紫色連衣裙的女人坐在灑滿陽光的書房里,正在立著的畫板上畫畫。
“媽,你知道現在幾點嗎?”陸子成揉了揉額角。
“你又沒有睡,我找你不行嗎?”女人拿著顏料板,側身對著電腦那頭的陸子成說。
陸子成搖頭,拿著杯子站了起來。
“最近忙什么呢?”陸媽媽問。
陸子成從櫥柜里拿出一包紅茶,在杯沿上輕輕磕了幾下,倒出一些茶葉,然后說:“最近在幫著課題組算藥物代謝動力學參數。”
“哦,”陸媽媽音調上揚,“聽上去很有意思嘛,詳細說說。”
陸子成淺淺的嘆了口氣,伸手又把紅茶放回柜子里,“中美這兩所大學的研究所研究的這種新藥要想上市,都需要提供這個參數,包括藥物清除半衰期、清除率、表觀分布容積、生物利用度……”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母親打斷,“行行行,說一大堆聽不懂的。”她語氣一滯,繼續說:“陸子成同志,你什么時候學會的抽煙啊?怎么不通知你老媽一聲?”
陸子成站在電水壺前,聽到母親這么說,回身看了眼工作臺。果然在母親視線可及的范圍內,一包紅雙喜和一個劣質打火機靜靜地躺在厚厚的文獻上。
“噢。”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摩挲著杯口,“那是我從我一個學生那里沒收來的。”
電腦那頭安靜了兩秒鐘,然后爆發出爽朗的笑聲,“陸老師,你這么盡職盡責,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熱心腸啊。”陸媽媽曾一直覺得自己的孩子受前夫影響太深,為人總有些淡漠。
“咯噔”,熱水壺跳了檔,陸子成往水杯里注滿水,又重新走回工作臺前。
“大吃一驚?”陸子成挑了挑眉。
陸媽媽沒有說話,笑著放下顏料板,“聽你林阿姨說,怡嫻和你見面了?”
陸子成看著郵箱里實驗室那邊傳來的報告和數據,“嗯”了一聲。
“你把她忘了?”陸媽媽試探的問。
陸子成依舊側著頭,答:“沒有。”
陸媽媽嘆了口氣,自從她前夫出事兒后,陸子成就變的不太好接近,有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和她的這個兒子聊天。
“媽,我現在帶的一個學生以前是我在B中的同學。”陸子成突然說。
陸母有些詫異,自己的兒子幾乎從沒和自己聊過諸如這樣的生活瑣事,以一個女人敏銳的嗅覺,她笑著問:“一個女孩。”
“嗯。”
“那……你覺得她很特別?”陸母問的十分含蓄。
陸子成抬起頭,看著掛在墻上的一個圓形掛鐘,緩緩說:“我第一見到她,就覺得她的眼神很像爸爸。”
陸母愣在那里,許久沒有說話。
“我竟然覺得一個女孩的眼神,很像爸爸。”他的嘴角勾起一絲苦笑。
“她過的不好嗎?”陸母的聲音低了下去,在夜里聽上去有些虛弱。
“她一直在笑,一直在逞強,我怕她像爸爸一樣……”陸子成突然覺得有點煩躁,便停在了那里,沒有說下去。
陸母在電腦那頭靜了一會,許久才嘆了口氣,“子成,媽媽早就告訴你,他的事情和你無關……”她說著,喉嚨被堵的生疼,“媽媽希望你能真的用心愛一個人,而不是永遠背著那些痛苦。或者媽媽問你,如果是因為他,你選擇了這個女孩,你覺得對這個孩子公平嗎?”
他捏著那根鉛筆,才抬頭對著電腦笑了笑,“媽,我什么時候說我喜歡她了?”
那時,他母親因為身體不好常常住院,只留下他和父親在家。他爸爸很少說話,陸子成甚至記不起父親的聲音。他是后來才知道父親長期受到抑郁癥的困擾,可奇怪的是,他腦海里的父親卻總是在微笑。不論他有多么的痛苦,他總是做出那個表情。最后他眼睜睜的看著父親把自己反鎖進臥室,再也沒有活著走出來。
他母親后來嫁到美國,繼父是個導演,他同陸子成閑聊時說:“喜劇演員活的比常人要累,比如說n,又比如說y。”
“為什么?”
他的繼父眨了眨眼,舉起手邊的啤酒,答:“總帶著面具,你就算不被悶死,也會出不了氣啊。”
冬夜很靜,這個點還清醒的人要么是心里有事,要么是身上有事,若說陸子成屬于前者,那么此時躺在床上的葉悅定是后者無疑了。她把熱水袋按在胃上,止不住的瑟瑟發抖,葉悅今天一直覺得胃不舒服,從中午開始就一直沒吃東西,連水都沒喝一口。她原本以為睡一覺第二天就會好,于是早早的就爬上床睡了,結果凌晨時她竟然硬生生的被胃疼的再也睡不著了。
她在床上輕輕喘氣,腦中盡量想一些愉快的事情,比如陽光、海浪、好笑的笑話,可是不論她怎么想,她都沒辦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相反卻變的更加清醒。慢慢的她覺得痛感從胃發散到背部,葉悅覺得自己可能下一刻就要疼的休克過去,她突然放松下來,傻呆呆的看著天花板,如果現在她就死了呢?她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立刻坐起來拍了拍和她鄰床的王曼。
王曼本就常有下床氣,被人半夜拍醒更是覺得火大,揉著眼迷瞪瞪的說:“干嘛?”
“曼曼,我胃疼的受不了了。”
王曼皺了皺眉,搖頭,又問了一遍:“你說,你胃疼?”
葉悅沒有回答,又重新躺倒。
“曼曼,我不能死。”她咬著嘴唇說。
王曼這下完全清醒了,立刻說:“葉悅,你能站起來嗎?我們去醫院!”
葉悅又一次坐起來,感受了一下,點頭:“可以。”
李小樂被她倆的動靜弄醒,也坐起身。
“怎么了?”她趴在床沿問。
“葉子身體不舒服,我陪她去醫院。”王曼一邊穿衣服,一邊說。
“我也去。”李小樂掀開被子,作勢也要下來。
葉悅擺擺手,指了指睡的正香的程姍,咬著牙說:“別把姍姍吵醒了,我沒事兒,你睡吧。”
葉悅實在沒勁穿上牛仔褲,只套著睡褲和李小樂的及腳羽絨服就下了樓。宿舍樓的大門已經被阿姨用大鎖繞了好幾道,王曼看了看那鎖,又看了眼臉色蒼白的葉悅,忍不住踢了那門一腳。
“阿姨,阿姨開門啊。”王曼繞到宿管阿姨的宿舍門口用力拍門。
兩分鐘后,宿管阿姨瞇著睡眼,穿著毛線背心,“吧唧吧唧”的踩著拖鞋來開門。葉悅覺得有些抱歉,低聲跟阿姨說了句“不好意思”,阿姨倒是好脾氣的說:“快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如天氣預報所言,A城今夜初雪,王曼扶著葉悅一步一步的走在風雪里,每一個腳印都能看見。
“曼曼,真不好意思啊,這么晚還麻煩你。”葉悅的聲音有些沙啞。
王曼低著頭看路,嘆了口氣說:“葉悅,你就不能服服軟、撒撒嬌?”
葉悅笑笑,沒有說話。
走到離她們宿舍最近的學校大門,葉悅靠在樹上,王曼在路邊攔車。五分鐘、十分鐘,一輛出租車也沒有。這個校門所處的路段很偏,來往的車本來就少,可葉悅現在明顯是不能再走了。王曼走到葉悅身邊問:“悅悅,要不我們打120吧?”
“120?”葉悅皺著眉頭,五官都糾結在一起,“我就是胃疼,打120會不會太夸張了?”
“大姐,你覺得此時你倒地身亡也不夸張是不是?”
等她們終于到了醫院,王曼小跑著去掛了急診,夜班醫生問葉悅今天吃了沒有,又問她什么時候喝的水。葉悅搖頭道:“我今天一直覺得惡心,所以沒吃沒喝的。”醫生聞言點點頭,讓護士給她驗了血后,決定給葉悅做胃鏡檢查。
A城省立醫院的消化科在甲級醫院里名列前茅,為了方便一年到頭趕來他們醫院看病的患者,他們的胃鏡檢查也被一并被納入了夜間急診的項目里
替她做胃鏡的男醫生看上去很年輕,他盯著熒光屏皺眉問王曼:“你……是她的什么人?”
王曼趕緊說:“我是她室友。”
“室友?”年輕男醫生皺了皺眉頭,“未成年?”
“不不不,我們是大學生,18歲早過了的那種。”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麻藥的緣故,葉悅覺得自己的胃疼好了一些。
“你可以聯系到父母嗎?”男醫生問葉悅。
“他們……他們在外地,還是不要嚇他們了。”葉悅心虛的說。
“嚇?”男醫生皺眉,在紙上寫了些什么,遞給王曼,又對站在一邊的護士揮揮手,“你領著她先去辦入院手續,她這情況還要看一下病理檢查,這幾天先住院。”
王曼拿著單子,往外走了幾步,又猶猶豫豫的折了回來。“什么叫‘她這情況’?”王曼的斷句頗具戲劇性,表情也有些夸張。她總覺得這醫生說話不明不白的,本來就是心焦氣躁的,被他一句不輕不重的話弄的更火大。
男醫生看了眼躺在那里的葉悅,又指指那個小小的熒光屏,言簡意賅的解釋到:“你看她這塊有些陰影,說不好是什么。”
王曼愣在那里,不詳的預感一股一股涌上來,她下意識的去看葉悅。葉悅躺在那里,表情很平靜,可能因為胃不那么疼的緣故,她的臉色好了許多。她笑了笑,說:“曼曼,我挺好的,你跟著護士小姐去吧,我在這等你。”
王曼走后,男醫生讓她盡快聯系家人,“比如說,麻醉就伴隨著一定的風險,手術前是必須要求家屬簽字的。”他頓了頓,看出了葉悅的猶豫,“如果你家里比較特殊,至少要先找你們學校的老師替你代簽,不過,前提是人家愿意。”
是啊,誰愿意莫名其妙的做這種吃力萬一不討好的事情呢?葉悅掏出手機,她的舊手機上還存了不少人的電話,比如說她在A城的某個遠房親戚或是她媽媽,可舊手機被人偷了,她又偷懶沒有把號碼簿上的電話再輸進新手機里。
她嘆了口氣,翻開只有幾個號碼的通訊錄,“程姍、李小樂、陸……陸子成?”她的語調上揚,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似乎,還是上次在古鎮的時候,她掏出新手機聯系程姍,被陸子成問是不是換了新手機,然后陸子成又在她的新手機里重新存了一遍自己的號碼。
她按下那個亮著綠燈的小電話按鍵時,才想起現在好像已經不早了,于是又立刻把電話按掉,手機中央恰好顯示著“凌晨3:55”。
“現在已經晚了,我明天再聯系老師不會晚吧?”葉悅把臉側過去問醫生。
男醫生正想說“也可以”,葉悅的手機震了起來,她用拇指翻開手機蓋,打來的竟然是陸子成。
“喂,陸老師,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覺了。”葉悅有點語無倫次。
“嗯,怎么了?”電話那頭的男人還沒完全清醒,說出的每個字都帶著滿滿的睡意。
“我……”葉悅咬了咬唇,說:“我在醫院,醫生希望我能聯系一下老師,我能找到的號碼又只有你。”
“醫院?”男人好像從床上坐了起來,被單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顯得十分清晰。
其實那醫生說的含含糊糊的,葉悅也沒太弄明白,于是求助的看著還在看片子的男醫生,他瞅了瞅葉悅,直接拿過電話,走出
“喂,您是這個……”醫生又瞅了眼手中拿著的病歷,“葉悅的老師?”
“她怎么了?”陸子成按亮臺燈,還在消化葉悅剛才說的話,忽略了醫生的問題。
男醫生沒有在意,自顧自的“嗯”了一聲便說:“葉悅剛才做了胃鏡,狀況不太好,不排除胃癌的可能,所以我們希望能有一個可以對她的治療方案負責的人來一趟醫院。”他頓了頓,“病理結果過幾天才能出來,這個女孩好像不太愿意打給父母,但是對于目前這個情況,我們希望您能聯系一下她的家人,讓他們立刻來醫院。”
這一夜,葉悅累壞了,喝下去的那一點點麻藥幫她很快進入了夢鄉,她做了一個很冗長的夢,她夢見了很多人,比如說她的爺爺。
還是在老房子邊上的一棵老槐樹下,大夏天的,爺爺穿著個白色的大背心在跟街坊領居侃大山,她則搬著小竹椅坐在他旁邊,看著他舉著芭蕉扇,笑著說:“進城看病還得簽個生死契,你們記著要好好對婆娘,萬一她不給你簽,咋辦,你說咋辦?”
圍在他周圍的一幫子人好像都被逗笑了,葉悅也笑了,剎那間,爺爺突然彎下身看著葉悅,“我們葉悅萬一找不到人怎么辦呢?悅悅,怎么辦呢?”他收起笑容,表情變的有些憂傷。
周圍的人,大槐樹,燥熱的天氣慢慢退場,小葉悅捧著頭,笑瞇瞇的對爺爺說:“幸好還有陸子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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