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雨最后還是沒讓陳深揚來找她。
既然暫時不想驚動父親，這種事還是到外面去做比較好。
她收拾了一下，將硬盤和銅馬裝好去了陳深揚的家。
她到的比陳深揚早一些，等了七八分鐘才看見他的身影，他穿著便衣，進入十一月江城的天氣也開始變冷了，陽光下他披著黑色的長外套，里面搭了件深灰色的襯衣，又是典型的的深色打扮，好像在醫(yī)院時穿白襯衫的人不是他一樣。
路小雨捏緊了手里的背包帶子，注視著他一步步朝她靠近，不知為何，那一刻她有些走在紅地毯上的錯覺，仿佛此時此刻是他們的婚禮，他正從另一頭來牽她的手。
而他也真的像她幻想的那樣，在她怔愣的眼神下朝她伸出了手。
“在想什么�！彼�隨口說了一句，也不需要回答，她不回應(yīng)，他便直接握住了她的手，“進去吧�！�
他又說了一句，牽著路小雨進了單元樓，又開門進屋。
他真的不算富有，買房子當(dāng)然也買得起，把這套老房子賣了完全夠在好地段買套新房了，但現(xiàn)在還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距離他們結(jié)婚還早，他還有時間準(zhǔn)備。
站定在房間里，陳深揚去給路小雨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的時候皺著眉說：“氣溫開始下降了，昨天還下過雨，下次出門多穿點。”
路小雨低頭看了看自己單薄的風(fēng)衣，接過水杯后點了一下頭。
見她不怎么說話，陳深揚把視線放在了她帶來的東西上，他也不問，直接將背包打開，從里面取出了移動硬盤和銅馬。
路小雨看著那兩樣?xùn)|西壓抑說道：“我在蘇哲那發(fā)現(xiàn)的，感覺有點蹊蹺�！�
那場燒毀了影像資料的大火發(fā)生時蘇哲也在，這些東西出現(xiàn)在他這里倒也不奇怪，孩子貪玩，跑出來之前拿了什么也說不定。
陳深揚沒多話，直接取來筆記本電腦，將移動硬盤接上，開始查看里面的內(nèi)容。
硬盤內(nèi)容所包含的時間段剛好是路小雨母親韓喬接受治療的那段時間，可視頻的內(nèi)容卻不盡如人意。
路小雨在里面看見了母親的樣子，但僅僅是看見了而已，里面的視頻文件都很短，幾秒鐘就截止，最長的也不過一分多鐘，說的還是些寒暄無用的內(nèi)容。
路小雨緊盯著電腦屏幕上母親蒼白虛弱的臉，握著水杯的手無意識加大力道。
陳深揚不著痕跡地拉住了她的手，她回過神來，低頭看著他握著她的手，他平和沉靜的聲音就在耳邊：“喝完了就放到一邊。”
他說的是水杯。
路小雨松了口氣，將水杯放好，她才剛收回手，就感覺被人攬住了肩膀。
她愣了愣，驚訝地望向身邊的男人，他將目光留在筆記本上，單手操作，另一手?jǐn)堉�她無聲安撫。
路小雨眼睛一紅，告訴自己得振作起來，現(xiàn)在不是懦弱悲傷的時候。
她深吸一口氣，將精神集中在新發(fā)現(xiàn)上，可悲哀的是他們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新發(fā)現(xiàn)。
移動硬盤里的東西不多，雖然貼紙上的時間跨度很吻合，可里面的內(nèi)容不太對。
好像是被人處理過一樣，又或者它只是個幌子。
沒發(fā)現(xiàn)有用的線索，路小雨顯得有些失落，她靠在椅背上發(fā)呆，沒注意到陳深揚開始擺弄那匹銅馬。等她注意到的時候，陳深揚已經(jīng)有了新發(fā)現(xiàn)。
那不是一匹普通的銅馬，那是個U盤。
U盤的就在銅馬的腹部，不仔細看分辨不出來。
路小雨驚呆了，快速看了陳深揚一眼，比起她緊張慌亂，他要冷靜得多。到底經(jīng)驗多，一開始沒什么發(fā)現(xiàn)他也沒情緒波動，現(xiàn)在有了發(fā)現(xiàn)也十分平靜。
他將U盤從銅馬腹部拔出來，很快連接了電腦，U盤接通的聲音讓路小雨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次他們再去看內(nèi)容的時候，終于找到了他們要找的東西。
路小雨再次看見了母親的樣子。
這次的視頻都比較長，最短的也有五分鐘，畫面上只有母親的樣子，看不見萬倩，但可以聽見萬倩的聲音。
路小雨想象過很多次，萬倩是怎么一點點擊潰母親全部信心，讓她絕望到去自殺的。
但她從來沒想過，真相會是如此殘忍。
萬倩是個心理醫(yī)生，哪怕和蘇旭東結(jié)婚后就做了家庭主婦，不怎么接觸專業(yè)，但她也是學(xué)習(xí)過的。
她給韓喬做心理治療時只有兩個人在，明面上的移動硬盤是為了應(yīng)付流程，銅馬里的U盤才是真正存儲內(nèi)容的密鑰。
路小雨不是沒想過萬倩既然有先見之明準(zhǔn)備了應(yīng)付流程的東西，為什么還要另錄下這種于她不利的內(nèi)容。但細想想，一來，韓喬作為當(dāng)事人之一，如果察覺到她的漏洞會猜疑，哪怕是為了安撫她，萬倩也會妥帖到位。二來，萬倩作為始作俑者，肯定也需要每次的談話內(nèi)容來分析進度，從而確定該在什么時候加大力度。
有時候路小雨真的很佩服萬倩。
她的心臟實在太強大了，看著母親那樣痛苦，她竟然還說得出口那樣的話。
她難道就沒有心嗎？
一個女人最在意的是什么？無非就是親人，愛人和事業(yè)。
韓喬曾擁有著全部，恩愛的丈夫，可愛漂亮的女兒，如日中天的事業(yè)。
可突然有一天，她生病了，身體很快變差，沒多久甚至都下不了床了。
這樣的落差對一個天之驕女來說本就是難以忍受的。
如果不是為了丈夫孩子，還有等著她回去的同事們，她也很難咬牙忍下來。
她一直都在努力堅持著，在萬倩成為她的心理醫(yī)生之前，韓喬哪怕十分痛苦，也是積極向上的。她相信自己或許是那能夠康復(fù)的千萬分之一，直到萬倩徹底擊碎了她的信念。
“這種病在國內(nèi)外的治愈率都非常低，且消耗巨大，不但病人本身需要承受非常大的痛苦，在治療費用方面也很少有人擔(dān)負得起。”
“喬姐，你比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狀態(tài)更差了，這也不過才不到一周而已，我發(fā)現(xiàn)你眼角的魚尾紋好像越來越深了，皮膚也越來越差，需要我?guī)湍闶帐耙幌聠幔俊?br />“喬姐，我說這些都只是想給你一個心理準(zhǔn)備，有了心理準(zhǔn)備再接受什么打擊就不會太支撐不住，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吧？”
“我查到了一個案例，那位女士來自美國，她和你患的是同一種病，并且最后治愈了，但時間跨度很長，足足用了十幾年，可她好了之后卻自殺了。你問她什么自殺？其實很簡單，她病是好了，但人也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半點之前的光彩都沒有了。甚至哪怕病好了，也不能像健康的人一樣活那么久，不過是多熬幾年罷了，還要一直堅持吃特效藥。她的丈夫離開了她，她的女兒嫌她丟人拖后腿，家里因為給她治病變得非常貧寒，如果還要支付她日常的藥物開銷，就更加拮據(jù)。他們一家都因她走向衰敗，她承受不了這些，選擇了自我了結(jié)�！�
自我了結(jié)。
萬倩終于說到了關(guān)鍵，說得路小雨渾身顫抖，脊背冒涼風(fēng)。
好像提過這一次之后，后面都變得很理所應(yīng)當(dāng)。
萬倩開始不斷暗示韓喬她的病將如何拖累家庭，治愈希望多渺茫，哪怕治愈了也只會帶來更深刻的痛苦。韓喬一開始還能忍耐，反駁，后面不得不被她引導(dǎo)得胡思亂想。
她本身就是病人，化療已經(jīng)耗費了她全部的精力，哪還有能力抗拒萬倩的洗腦？
在病情再一次惡化的時候，萬倩露出了她的狐貍尾巴。
她長嘆一聲對畫面里瘦得一把骨頭的女人說：“喬姐，要我說你現(xiàn)在這樣痛苦，如果換做我是你，我一定會像我跟你提過的那位女士一樣自我了結(jié)。痛苦分離，讓愛我的人開始怨恨我，還不如殺了我。我寧愿留下存在過的美好回憶讓人紀(jì)念，也不希望拖累整個家庭。小雨今年要高考了吧？她高考之后還要上大學(xué)，到時候不能在家里，她擔(dān)心你的話搞不好還會放棄去念書，哎……你說這世事怎么這樣殘忍�！�
殘忍嗎？當(dāng)然殘忍了。韓喬本就被病痛折磨得精神崩潰了，還要被萬倩不斷施加心理暗示，她面如死灰，揪著被子發(fā)抖，路小雨看著視頻上的畫面，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如雨下了。
母親在視頻中顫抖著，她抓著被子的樣子像抓著救命稻草，她沙啞地說：“……小雨不能為了我不去念大學(xué)……我不能耽誤她……”
看著母親這樣的反應(yīng)，萬倩言語里透著惋惜和隱藏很深的興奮：“可小雨那么孝順，怎么可能放任喬姐生著病去上大學(xué)呢？她一定會選擇留下來陪你的，等你病好了再說�！�
母親激動起來：“不行，她不能這樣，不上大學(xué)她的未來就毀了，我不能拖累她！”
萬倩循循善誘：“是啊，不能拖累她，那你要怎么辦呢？”
正常人都能感覺到她在刻意引導(dǎo)，但母親已經(jīng)算不得正常人了。
她眼神呆滯毫無焦距，慌慌張張地說著“自我了結(jié)”四個字，話外音的萬倩好像笑了一下，然后壓低聲音道：“乖，這就對了，自我了結(jié)，這才是你最好的結(jié)局，我也是為你好啊喬姐，這樣大家都不用痛苦了，不是嗎？”
路正聲找心理醫(yī)生給妻子是想讓妻子積極面對一切，不要被病魔打倒。
可到頭來，心理醫(yī)生是壓倒了韓喬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最后一段視頻上，萬倩已經(jīng)開始明目張膽地暗示韓喬自我了結(jié)了。
路小雨趴到了桌上，哭得泣不成聲，她憤怒極了，恨不得立刻找到萬倩殺了她，可她也知道不可能。
法律。她要遵守法律，她要用法律的武器來懲罰她。
她直起身，望向表情復(fù)雜的陳深揚，一字一頓道：“像她這樣用言語洗腦折磨，再用心理暗示殺人的行為，和直接殺人的行為在定罪上有區(qū)別嗎？”
陳深揚很早就想安慰路小雨，不想讓她一直哭，但他也知道這會兒哭對她來說才是好的。
把所有的情緒哭出去她才能稍微冷靜一點。
他沉默了一會，聲音暗啞地回答她：“……沒有區(qū)別。按故意殺人罪量刑�！�
路小雨緩緩露出微笑，她站起來說：“我知道了。”
看她微笑，總好過看她哭。陳深揚跟著她站起來，在她想要離開時叫住了她。
“我找到了蘇旭東出事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吃飯的人�！�
這話讓路小雨猛地回過了頭：“結(jié)果怎么樣？”
陳深揚：“那天晚上蘇旭東接到了萬倩的電話，說蘇哲突發(fā)重病，讓他馬上回去�！�
路小雨緩緩睜大眼睛：“她是他的妻子，她能不知道他在應(yīng)酬嗎？她能不知道他在喝酒？這種時候還把這樣的事告訴他，她就沒想過他會因為著急出事嗎？”
陳深揚沒言語，他們都知道，萬倩應(yīng)該是想過的，她在酒過三巡之后的這個電話會造成什么結(jié)果，正常人都會聯(lián)想一下。
換做真正的好妻子，但凡可以在這種時候照顧好孩子，都不會讓丈夫擔(dān)心冒險。
路小雨心中焦慮難以言喻，她忽然覺得很累，站在原地身子搖晃了一下，如果不是陳深揚及時扶住了她，她可能就要暈倒了。
“還好嗎�！标惿顡P的聲音就在耳畔，路小雨依靠著他站穩(wěn)，猶豫了一下又撲進了他懷里。
這還是她清醒后第二次和他如此親密接觸，自從確定關(guān)系以來，除了在醫(yī)院里那個路小雨主動的吻，他一直恪守禮節(jié)，從不越線。哪怕是這樣的擁抱，也是路小雨主動的。
她將自己深深刻進他的身體，緊貼著他心跳穩(wěn)定的胸膛，閉著眼睛放空大腦。
她需要休息，需要好好休息一會。
她得冷靜一點，冷靜地決定下一步怎么走。
其實她不需要考慮那么多，陳深揚對這方面最專業(yè)，有他在，一定可以把一切做到萬無一失。
她不是沒想到這些，只是還不太習(xí)慣。
不習(xí)慣終于有人可以依靠了。
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抬眸看著男人的下巴道：“……這些資料足夠給她定罪了嗎？”
她的擔(dān)心是有必要的，畢竟她對刑判方面不了解，又是故意殺人這種罪名，視頻上的內(nèi)容夠不夠定罪，她需要在陳深揚這里吃一顆定心丸。
陳深揚也給了她這顆定心丸。
她真的無需擔(dān)心這些，先不說在視頻資料最后萬倩幾乎已經(jīng)無所顧忌在命令韓喬去自殺了，就說哪怕資料不足，還是有他在的。
他在她耳邊一字一頓毫不遲疑道：“夠了�！彼麊÷曊f，“哪怕不夠，我也會讓它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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