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費星沅營副咋也不相信躺在病床上昏睡著的這個人會是營長林啟明。在費星沅營副的印象中,林啟明是個硬漢子,誰倒下了,他都不會倒下。那日夜里,對著德信樓頂?shù)膰炀炊Y時,費星沅就站在林啟明身后,清楚地看到了林啟明寬闊而堅實的后背,高高昂起的頭顱,他覺著那簡直就是一堵無法摧毀的生命之墻,透著一種凜然偉岸的尊嚴(yán)。
費星沅和林啟明是在那夜分手的。林啟明率著營里的弟兄去了第九中國軍人營,他和三十二名負(fù)傷的弟兄被送到了這所教會醫(yī)院。分手后,林啟明的面孔還總在眼前晃,那是一副充滿殺機,也充滿生氣的面孔。
現(xiàn)在,林啟明的面孔變了形。緊閉的兩眼紅腫著,額頭、下顎、顴骨顯得異常突出,眉宇間和嘴角上布滿憂郁的皺紋,兩鬢上的須發(fā)也于憔悴中失卻了昔日的蓬勃。
這不是林啟明,不是。
“林營長沒有生命危險,請你們放心,杰克遜大夫剛才還來看過!”
護士林小姐柔聲細(xì)氣地對費星沅營副和一連長涂國強說,硬把一個陌生的林啟明強加給了他們。
費星沅吶吶問:
“林營長是……是得了什么病?”
林小姐道:
“嚴(yán)重失眠造成的極度虛脫。杰克遜大夫分析說,這大約與他脫離戰(zhàn)斗后的處境有關(guān),而羅斯托上尉卻稱,在林營長被羈之四日內(nèi),斷無任何非人道之壓迫情節(jié)發(fā)生。”
費星沅木然地聽著。
林小姐又說:
“不過,這話我不信,我對那個羅斯托上尉沒好感,這里無論如何不能久留,你們和林營長都要想辦法逃出去!需我?guī)兔φ埓騻招呼!”
費星沅和涂國強都很吃驚:
“逃?逃得了么?”
“事在人為,試試看吧!”
費星沅還不敢相信:
“林小姐敢……敢?guī)臀覀儯俊?br />
林小姐向門外走廊看了看,沉靜地說:
“當(dāng)然!我是中國人!”
費星沅大為感動:
“你……你不怕么?”
林小姐搖搖頭,再次重申:
“我是中國人!”
涂國強問:
“那,林營長啥時能恢復(fù)?”
“療養(yǎng)幾天就行了!有這幾天,你們可以準(zhǔn)備一下,我也要準(zhǔn)備一下,至少給你們搞幾套便衣。”
剛說到這里,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白俄仆役進(jìn)來,叫走了林小姐,林小姐臨走時,又會意地向費星沅使了個眼色。
費星沅的心為之激跳。他想,如果能從醫(yī)院成功地逃走,林啟明營長的失眠癥不用藥也能治好。
林小姐算是給林營長,也給他們開了一張最好的藥方。
一連長涂國強卻疑疑惑惑:
“這個……這個林小姐靠得住么?她和我們無親無故,咋會冒這么大風(fēng)險來救我們?”
費星沅沒有回答,最后看了昏睡的林啟明一眼,把涂國強拖出了門。
回到自己的病房里躺下,費星沅緩緩道:
“我看林小姐是靠得住的,從這里逃出去也是有希望的,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早逃,越早越好!”
涂國強沒作聲,皺著眉頭,垂著腦袋,不知在想啥。
“當(dāng)然,最早也要等到明天夜里,還得和林小姐謀劃好,等林小姐當(dāng)班的時候,和林小姐一起走。沒有林小姐帶路和掩護,即使我們逃出了醫(yī)院,也難逃出租界。你說呢?”
涂國強這才點了點頭:
“那當(dāng)然!”
“出去以后,我們可以歸隊,也可以回家,好好歇一陣子!”
涂國強苦苦一笑:
“回家?林營長會答應(yīng)么?這人的脾氣你老弟也不是不知道!”
也是,林啟明干啥都太認(rèn)真,沒準(zhǔn)出去以后,要拉著他和涂國強歸隊的。林啟明心里只記著打鬼子。
心里是這么想,嘴上卻沒這么說。
“沒準(zhǔn)林營長也想回家哩!在德信大樓時,他不是說過么?作為一名中國軍人,我們竭盡全力在上海打了這么一仗,已是俯仰無愧了!”
涂國強卻道:
“費老弟呀,您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這么多弟兄倒在淞滬戰(zhàn)場上,您還指望他放我們回家摟老婆?林營長不會回家,也不會放我們回家的!”
這也有可能。他們?nèi)隣I一百多號弟兄在上海殉國,其余的人進(jìn)了戰(zhàn)俘營,這筆賬林啟明不會忘卻。
“所以,費營副,林營長到這兒來,和……和我們一起逃,怕未必是好事哩!依我看,倒不如把他……”
“把他甩了?”
涂國強點點頭:
“人各有志嘛!再說,他只要想逃,總還有機會!”
這已有點卑劣的意味了。
費星沅沒想到涂國強會在短短幾天內(nèi)變成這副模樣。涂國強平時還可以,打仗挺勇敢,在最后一夜的生死關(guān)頭,表現(xiàn)也是無可挑剔的。當(dāng)他把林啟明關(guān)于去留的意見轉(zhuǎn)告給涂國強時,涂國強未加思索,便選擇了留下來堅守的死路,最后撤退時,還和林啟明一起在后面打掩護。這么一個人咋會忍心拋下自己的長官、兄長,獨自逃生呢?!
林啟明確乎是費星沅和涂國強的長官兼兄長。在費星沅看來,整個三營就是一個以林啟明為家長的大家庭。林啟明的護窩子作風(fēng)在旅里、團里是出了名的。涂國強有一次把一個聯(lián)保主任的小老婆給搞了,聯(lián)保主任找到了團里,林啟明硬頂著,涂國強才沒進(jìn)軍法處。打仗的時候,不論情況如何緊急,林啟明不許三營拉下任何一個傷兵,他在南口第一次負(fù)傷,就是林啟明親自把他背下來的。
他不能甩了林啟明。
費星沅搖了搖頭,對涂國強道: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咱三營沒有個人顧個人的孬種習(xí)慣!”
“可……可若是出去以后……”
“出去以后是出去以后的事!到時候,他可以要咱們歸隊,咱們也可以不歸隊,那是另一回事I現(xiàn)在把他甩了天理不容!”
涂國強吞吞吐吐道:
“也……也是!就聽您費營副的好了!我也沒有一定要甩了林營長的意思,真的沒有!我……我只是希望林營長這一次別再那么固執(zhí)……”
他也不希望林啟明那么固執(zhí),他相信陷于目前這種境地,林啟明也不會那么固執(zhí)了,事情很清楚,他們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卻不料,他的判斷竟錯了,林啟明不但是固執(zhí),簡直是瘋狂。第三天晚上,他和涂國強、林小姐與林啟明談起逃亡計劃時,林啟明一口回絕了。跳下病床,極明確地對他們說:
“不!我不能走,你們也不能走!你們想想,咱們走了,軍人營里的弟兄們咋辦?這醫(yī)院里的弟兄們咋辦?仗是咱們領(lǐng)著他們打的,現(xiàn)在咱們當(dāng)官的拍拍屁股走了,就不怕弟兄們罵咱祖宗八代!?”
林啟明紅腫的眼睛大睜著,困獸一般惡狠狠瞪著他,壓抑著的喉嚨里不時地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戰(zhàn)爭并沒結(jié)束,只要租界存在一天,我們存在一天,淞滬會戰(zhàn)就沒結(jié)束!咱們就他媽要堅持下去!讓全上海、全中國的同胞都知道,上海還有國軍。有!就是咱們!”
費星沅被這劈頭蓋臉的一頓斥責(zé)弄暈了。
涂國強也暈得可以,臉色蒼白,幾乎不敢正眼看林啟明的臉。
倒是林小姐還鎮(zhèn)靜,對林啟明說:
“林營長,您令我欽佩!正因為我欽佩您,所以,才不愿看著您被困在這里!您和費營副、涂連長早出去一天,就可以早一天帶兵打仗嘛!”
林啟明哆嗦著手,點起一支煙:
“可……可我要負(fù)責(zé)任!”
林小姐眼里汪上了淚,淚水順著白皙的臉頰流。
看看他,看看涂國強,林啟明又說:
“當(dāng)然,如果……如果你們二位一定要走,我也不攔你們,可……可我更希望你們養(yǎng)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都留下來,助……助我一臂之力!”
林啟明的眼圈紅了,干裂的嘴角抽顫起來。
一時沒人說話。
抉擇是艱難的。
費星沅想,林啟明的想法也有道理。道義和責(zé)任都逼他留下來,作為營長兼兄長的林啟明實際上已別無選擇。
涂國強卻用挑唆的目光看他,期待他作出另一種選擇。在三營,能平等和林啟明對話的,除了他這個黃埔軍校畢業(yè)的營副,沒有第二個人。
費星沅卻難以啟口。他不能說出這個走字,尤其在林小姐面前不能說,林小姐把他們看作抗日英雄,他不能在她面前留下一個稀松的印象。
憋了半天,他嘆了口氣,直直地盯著林啟明說了聲:
“老林,我……我聽你的!”
涂國強落在他臉上的目光一下子散了,當(dāng)林啟明再次點名問到涂國強頭上時,涂國強才極不情愿地點點頭,說了句:“我……我也聽你林營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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