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是一個燥熱的早晨,八點多鐘就穿不住夾衣了,朝南的大窗射進了火爆爆的陽光,益發(fā)烘托出燥熱的深邃來。許多人大大咧咧敞開了懷。剛趕到會議廳的125師師長申雙英揭下帽子當扇子扇。都抱怨天氣太悶。付西海一口咬定其熱不合時令,說是五月剛過,不該這個熱法。米傳賢卻說,按節(jié)令倒是該熱了,只是一大早不該這么熱。正胡亂瞎扯著,龍國康進來了,身后跟著幾個衛(wèi)兵、參謀,眾人都站起來,給總司令敬禮。龍國康沒還禮,隨便沖著眾人點點頭,走到會議桌上方站住了。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龍國康的臉色極難看,他揭下軍帽,“啪”地一聲拍放在桌上,兩手按著桌沿,默默地盯著眾人看,目光冷峻而兇惡,如同受了擺弄的困獸。
申雙英注意到,龍國康按在桌沿上的手微微發(fā)顫,身后的衛(wèi)兵參謀全拔出了駁克槍,門口存槍處也突然站滿了持槍衛(wèi)兵。
情況有變。
都感覺到了。都不敢說。屋子里的空氣靜得嚇人,其緊張程度遠勝過黃少雄起事那日。
申雙英憑直覺認定,這一回輪到新六軍了,顯然是米傳賢軍長行事不慎,露出了風(fēng)聲,才招來了今日這場危險的難堪。鬧得不好,他和米賢傳、趙君利,還有李運勤的性命都要葬送在這間燥熱的會議廳里。
汗默默地流,從他臉上、額上流下來,也從對過米傳賢軍長、李運勤參謀長和趙君利副師長臉上、額上流下來。都不敢擦,極怕抬頭移足的不慎,會引爆龍國康潛意設(shè)下的炸藥包。
龍國康的目光在會議廳里掃視了一圈,把威嚴和恐怖的氣氛全造足了,突然揮手宣布道:
“米軍長和新六軍的人留下,其他人散會,各回防區(qū)待命!”
付西海傻乎乎地問:
“總……總座,又……又出了啥事?”
龍國康冷冷道:
“不該知道的事別問!”
付西海不敢吭聲了。
米傳賢這時大約已完全清楚了自己的處境,怕付西海留在這里使事情變得更糟糕,也說了句:
“付師長,你也回去吧!今天的事與你無關(guān)!”
龍國康注意地看了米傳賢一眼,朝付西海揮了揮手。
付西海站起來,想隨綏九師和暫八旅的師旅長往門外走,腳卻不動,疑疑惑惑又問:
“究……究竟是出了啥事?”
龍國康“哼”了一聲:
“沒啥事!我要和米軍長他們聊聊!”
付西海這才出去了。
付西海一走,124師副師長趙君利也極聰明地跟著要走,似乎米傳賢的謀劃與他毫無關(guān)系,竟做出一臉天真而糊涂的樣子。
龍國康可不糊涂,手一指:
“他往哪去呀?趙副師長!不愿陪我這總司令聊聊么?”
趙君利一臉尷尬,支支唔唔地應(yīng)著,乖乖坐下了。
申雙英這時就認定,總司令大概是把一切秘密都掌握了。
果然,龍國康什么都知道,不但知道新六軍方面參予謀劃反正的所有高級軍官,而且還知道李漢銘一共派了幾次代表來,幾個代表的姓名、軍銜、軍職,乃至反正和接應(yīng)的幾個方案和全套布置,使人覺著,這不是新六軍在謀劃,簡直是龍國康在謀劃,謀劃一場反對他自己的兵變。
這真怪,也真神。
龍國康卻陰笑道:
“不怪,也不神!你們諸位太小瞧我龍某人了!尤其米軍長,簡直把我當傻瓜玩了!”
米傳賢急忙站起來,想解釋。龍國康不聽,抓起面前的茶杯在桌上狠狠一頓:
“喝茶!都他媽抱好茶杯給我喝茶!這陣子你們明里暗里說得太多了,今個兒得聽我龍某人好好說說了!”
只好老老實實抱起茶杯,聽龍國康說。
龍國康偏不說了,慢吞吞地坐在椅子上裝煙斗,裝好了,點上火,又托著煙斗悠悠然地吸,一副貓玩老鼠的樣子。
龍國康身后的參謀、衛(wèi)兵和門口的衛(wèi)兵們一個個塑像般地立著,面孔毫無表情,張開了大機頭的槍,直指著他們和他們已被擊碎了的預(yù)謀,申雙英的腿禁不住在桌下抖了起來。
電話鈴響了,一個高個參謀接了電話,急促地對著話筒說了幾句什么,跑過來和龍國康嘀咕。
龍國康搖了搖手中的煙斗:
“大聲說!大聲點!米軍長他們也不是外人!”
高個參謀這才聲音洪亮地報告道:
“新六軍手槍團占據(jù)軍部,拒不繳械,孔處長問您,是不是打?現(xiàn)刻兒新六軍軍部已被包圍,整個北關(guān)都禁了街!”
龍國康點點頭,將一張皺巴巴的老臉轉(zhuǎn)向他們,用商量的口氣問:
“諸位看是不是打呀?”
滿面汗水的參謀長李運勤脫口道:
“當……當然不能打!”
龍國康近乎親切和藹地問:
“那么,誰給金副軍長打個電話呀?”
米傳賢站起來:
“我……我來打!金……金大來這是胡鬧!”
龍國康稍稍有了點滿意:
“米軍長還算聰明!”
米傳賢在電話里把金大來痛罵了一頓,言來語去中仿佛根本不知道軍部有手槍團似的。還嚴厲地命令說,為了避免進一步誤會,手槍團即刻自行解除武裝。
打完電話,重回到桌前坐下,米傳賢又解釋:
“總座,打從二十九年底我米傳賢就跟了您,鞍前馬后,風(fēng)里雨里,已是五年多了,五年來……”
龍國康桌子一拍:
“喝茶,我說過,今個兒我龍某人要好好說說,你狗日的奉承話老子聽膩了!”
這回,龍國康真說了,說得沉重而緩慢。據(jù)這位總司令說,他出任偽方面軍總司令,是重慶中央特許同意的,是在極其艱難和危險的情況下,從事曲線救國斗爭的。二十八年在黃泛區(qū)率新56軍向日本人投降,接受改編,是迫于無奈,不如此,就不能為國軍日后的光復(fù)保存實力。做了偽總司令后,他盡力為中央工作,所做的一切,現(xiàn)在還不能披露。他收編米傳賢、黃少雄、凌福蔭的人馬,完全不是為了擴充自己的實力,而是為了壯大中央的光復(fù)隊伍。
這簡直象神話故事,申雙英不相信,李運勤、趙君利顯然也不相信,可都做出一副相信的樣子,認認真真地聽。
龍國康最后交了底。
“因為我龍某人擁護中央,中央也支持我,你們的事,李漢銘奉中央命令和我通了氣,李漢銘原不知道中央和我的關(guān)系,策劃了黃少雄起事,又攪到你們新六軍來了,如今知道了,就把有關(guān)情況告訴了我,直說是誤會。”
米傳賢訕訕道:
“確是誤會!確……是誤會了!”
龍國康定定地盯住米傳賢:
“李漢銘是誤會,在座其他弟兄是誤會,你米軍長怕不是誤會吧?三個多月前川本登門那次,老子就和你談過反正的事,你咋說的?你說時機不成熟,叫老子等等、看看!”
米傳賢臉色很難看:
“當時你……你沒說起和中央的關(guān)系……”
“沒說起這層關(guān)系你就敢搗老子的鬼了?就敢做夢往老子頭上爬了?你米傳賢自己做事自己有數(shù)!你不是要反正歸順中央,是想把老子這總司令搞掉,自己當總司令!你覺著你裝三孫子裝到頭了,機會來了,想稱爺了!你他媽和黃旅長、凌師長不能比!他倆鬧事,反老子,還說得上是為國家,你——你和綏九師那個死鬼趙副官一樣,是為自己!趙副官的下場你知道,光著屁股被他的臭女人干掉了!你就是反老子反成了,下場也不會比趙副官好,沒準在座的弟兄就會把你干掉!這叫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米傳賢痛苦地喃喃著:
“不……不……不是這樣,不是……”
龍國康桌子一拍:
“不是這樣還會是啥樣!你們在座弟兄說!”
申雙英知道米傳賢完了,決心跟龍國康去曲線救國,率先把米傳賢三個多月前開的那次密謀會議端出來了。繼而,李運勤、趙君利也把米傳賢圖謀反叛龍國康的種種言行一一道了出來,誰都沒有絲毫的慚愧。
龍國康聽后,寬洪大量地說:
“我知道,這些事與你們沒關(guān)系,你們都是上了米傳賢的當——過去,我龍某人也上了他的當,還把他當作最靠得住的人,現(xiàn)在……”
龍國康冷笑了。
米傳賢在龍國康的冷笑聲中完全垮了,“撲通”一聲,跪倒在龍國康面前,聲淚俱下道:
“總……總司令,龍……龍大哥,兄弟不該……兄弟實……實不該!還……還望大哥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看……看在兄弟鞍前馬后跟……跟了司令五年的份上,饒……饒兄弟一命……”
龍國康象打量一堆垃圾似的,打量著跪在地下的米傳賢,打量了好久,才哼了一聲:
“孬種!給我站起來!”
米傳賢不敢站。
龍國康腳一跺,又一聲厲喝:
“站起來!”
米傳賢一驚,站了起來。
“我早說過,不愿跟我龍某人的,我決不勉強,要走的,我奉送現(xiàn)洋八百塊,給你安家養(yǎng)老!我龍某人說話是算數(shù)的!”
龍國康手一揮,兩個衛(wèi)兵捧著兩托盤大洋進來了,大洋都是用紅紙封好的,一筒筒橫躺在托盤里,碼得很高,一眼就可看出,不止八百。
果然不是八百。
龍國康指著托盤說:
“你鞍前馬后的功勞我沒忘,你又是我的副總司令兼軍長,我不能只給八百,這是一千二百塊,我馬上派人送到你府上去!三天內(nèi),你給我離開綏靖區(qū),回老家,去重慶,上哪我都不管!”
米傳賢頗感意外,掛著滿臉淚花,再次拜倒在龍國康面前:
“總……總座,龍……龍大哥,兄……兄弟服……服了,兄弟謝……謝你了!”
龍國康厭惡地揮揮手,門外的衛(wèi)兵進來,把米傳賢帶了出去。
米傳賢一走,龍國康讓身邊的參謀、衛(wèi)兵把槍都收了,讓申雙英三人繼續(xù)喝茶,喝茶時又問:
“你們誰還要走哇?”
都說不走。
龍國康點點頭:
“我知道你們都不會走,你們是上了米傳賢的當。我不怪你們,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況且米傳賢過去又是你們的軍長,你們不聽他的也沒有辦法。”
都說總司令英明。
“米傳賢走了,咱們還得干下去,這新六軍軍長,你們看誰干合適?”
李運勤認定付西海是龍國康的狗,最得龍國康信任,報出了付西海。申雙英卻極聰明地想到了多疑而又狡詐的龍總司令,說是由龍總司令兼任軍長最好。趙君利稍一權(quán)衡,站到申雙英一邊,擁護龍總司令直接執(zhí)掌新六軍。
龍國康哈哈笑著搖起了頭:
“都不合適哩!我看呀,這軍長申師長接最好!”
申雙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
“對,是你!你比付西海合適!你有頭腦,付西海沒有!你有一副愛國心腸,付西海也沒有!我們遲早是要歸順中央的,我們七方面軍的實權(quán),要掌握在擁護中央的弟兄手里!”
申雙英感動極了,心頭一熱,眼中的淚奪眶而出:
“總……總座,您……您老既然這么信得過兄弟,兄弟就一定好好為您效力,把……把新六軍替您帶好……”
龍國康搖頭道:
“不是為我喲!是為國家,為民族,為中央把隊伍帶好嘛!只要諸位忠于中央,就是忠于我龍國康嘍!”
龍國康眼中閃著淚光:
“我老了,不想要啥了,我苦挨到今天,也……也就是為了中央啊!中央要光復(fù)失陷的國土,我們都有責(zé)任呵,我有責(zé)任,你們也有責(zé)任呵!國難未已,我們弟兄之間不顧全大局,勾心斗角的事,再也不能出了,再……再也不能出了!”
申雙英于極度激動之中站起來,“啪”地一個立正,向龍國康敬著禮道:
“是!總座!兄弟保證……”
李運勤、趙君利也忙站起來,和新任軍長申雙英一起保證,忠于總司令,忠于中央,為光復(fù)中國,拯救淪陷區(qū)民眾,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恰在這時,總司令部侍衛(wèi)處孔處長進來報告,說是手槍團又生變化,團長趙修明拒不執(zhí)行副軍長金大來的命令,押起了金大來,宣布手槍團單獨起義。
龍國康一驚:
“胡鬧!就是我龍某人讓他們走,他們也走不出去嘛!”
“趙修明要你和日本人讓出從白集到界碑店一線通道,否則,就占據(jù)北關(guān)抵抗到底!”
龍國康頓足罵道:
“混帳!他們是找死!”
申雙英見表現(xiàn)忠誠的機會到了,當即表示,愿從125師調(diào)出得力部隊,增援總司令部守衛(wèi)團,消滅趙修明的手槍團。
龍國康不同意,說不能驚動日本人,更不能同室操戈。想了半天,突然問:
“這個趙修明是不是和史二奶奶很熟?”
申雙英也記起了:
“對!他吃糧前跟史二奶奶當過三年保鏢!”
龍國康打定了主意,對侍衛(wèi)處孔處長說:
“老孔,馬上去蒲鎮(zhèn)接史二奶奶!坐我的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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