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山猶帶雪，淺水未生波。

        官道上，一隊(duì)長長的車馬在春寒中緩緩行進(jìn)。

        古代的交通方式，實(shí)在令人不敢恭維，葉瑾從馬車上的暗格中取出酸梅含在口中，反胃感可算消下去了一些。

        她抱著手爐半靠在身后的軟墊上，隔了一會兒，干脆躺下了。

        成語說風(fēng)塵仆仆，葉瑾穿越前還不懂，來到這個世界后卻有幸明白了，蓋因這里的路大都是土路，車馬行走起來，便會揚(yáng)起土霧，而且越是靠后，吃到的“土尾氣”越多。

        就如此時她坐的馬車，為了遮擋風(fēng)沙灰塵外加保暖，車廂兩側(cè)窗戶都掛著厚實(shí)的棉布簾子，這導(dǎo)致內(nèi)里光線十分昏暗，通風(fēng)能力也不敢恭維。

        葉瑾問旁邊的碧鴛：“幾時了？”

        碧鴛幫葉瑾調(diào)整了一下身后的軟墊，動作干凈利索，已絲毫看不出受過傷的痕跡，她答道：“回夫人，午時了�！�

        葉瑾松口氣，按照這些天的經(jīng)驗(yàn)，午時車隊(duì)一般都會停下，讓累了一上午的士兵仆從們?nèi)麅煽诟杉Z，喝點(diǎn)水。

        果然，不久之后，車外響起一聲長長的哨音，馬車慢悠悠停下了。

        昏暗的車廂內(nèi)一亮，翠柳撩起車簾，和碧鴛一同扶著被裹得幾乎成了個粽子的葉瑾下車。

        葉瑾抬頭，只見車隊(duì)停在了一片視野開闊的平原上，遠(yuǎn)處隱約可見穿著粗布衣的農(nóng)人。

        葉瑾深深吸氣，隔著帷帽垂紗，不著痕跡地看向車隊(duì)前方，那里停著一輛全車隊(duì)最大最豪華的馬車，坐著的當(dāng)然是我們整個車隊(duì)最尊貴的顧侯爺。

        相比她坐的狹□□仄只能抱著手爐取暖的馬車，對方那輛里面有頂精巧的小爐子，加上走在車隊(duì)最前面，不用擔(dān)心吃到塵土，所以車窗用的是透光透氣的料子，只要不怕累眼，完全可以在里面看書下棋喝茶。

        葉瑾垂下眼，抬袖遮口，咳了幾聲。

        一旁翠柳嘆氣：“夫人的風(fēng)寒已大好了，只這咳癥，總不見好。”

        葉瑾放下衣袖，擺手道：“不礙事，應(yīng)是趕路的原因�！�

        翠柳皺眉：“等到了太原府，定要找個好大夫來給夫人瞧瞧。”

        葉瑾點(diǎn)頭。

        二人說話間，有人小跑過來，道侯爺叫葉瑾過去。

        帷帽下，葉瑾帶著笑意的臉一僵。

        又來了。

        這些天，三不五時的，顧筠總要叫葉瑾過去，陪他下棋。

        不會？不要緊，他可以教你。

        學(xué)不會？也不要緊，可以多教幾次，直到你會為止。

        一來二去，說來可笑，葉瑾倒是把圍棋初步入門了。

        所以今天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葉瑾不情愿地跟著翠柳一路走到隊(duì)伍前面，來到那輛豪華馬車前。

        她微微屈膝：“侯爺萬安�！�

        車簾撩起，熟悉的清俊男子朝著她伸手。

        葉瑾抿唇，一邊將手遞過去，一邊踩上翠柳搬來的腳凳。

        下一刻，一只手臂圈住了她的腰，身體短暫騰空，她已被抱進(jìn)了車廂。

        外面似乎有人吹口哨，葉瑾卻顧不得，她所有的意志力都用來控制自己的身體，不要下意識將貼近的男子推開。

        帷帽被摘去，眼前驟然清晰。

        顧筠今日穿了身繡著銀色暗紋的白衣，頭戴玉冠，悠然閑雅，好一副神仙中人的模樣，他示意葉瑾去看旁邊擺的棋盤：“方才從書中翻到的一局棋很簡單，還算有趣，你品品�！�

        好吧，又是下棋。

        葉瑾心里嘆氣，湊過去端詳。

        別說，這個棋路，以她初學(xué)者的水平看，只覺得好生奇怪，簡直像是頑童隨手放置，毫無章法……

        本來只是隨便看看，葉瑾不知不覺開始解題。

        幾日來，兩人在馬車?yán)锒贾皇菃渭兊南缕澹�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緊繃的精神在不自覺中松懈開了，以至于等她反應(yīng)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因?yàn)閮A身觀察，整個人不知何時竟已歪在男子的懷里。

        葉瑾一驚，立馬就想坐起身，然而腰間的桎梏將她按了回去。

        車廂內(nèi)很靜，呼吸里滿是男子身上不知名的冷冽氣息，近在咫尺間，男子那雙眼睛猶如深不見底的海，海浪洶涌而來，想要將她吞沒。

        他凝視著她，濃密如鴉羽的睫毛輕輕垂下，然后緩緩湊近。

        腦內(nèi)理智瘋狂尖叫，葉瑾猛地側(cè)頭，抬袖掩口，發(fā)出一連串劇烈的咳嗽。

        “咳咳……侯爺……侯爺贖罪……咳咳咳……”

        葉瑾咳得撕心裂肺，一面伸手試著去推摟著自己的男子。

        好在，沒怎么用力，對方便很輕易地松開了她。

        直到咳嗽漸息，葉瑾放下掩口的那只手，做出疲憊的模樣看向男子：“妾身失禮了，這咳癥最近似乎加重了些�！�

        “無礙，”陽光穿過略微厚重的窗紗，照在顧筠的臉上，他半靠在車廂上看著她，眼睫的陰影讓人看不清眸中的情緒，“想來應(yīng)是藥不對癥，等到了太原府，找個大夫再瞧瞧�！�

        “多謝侯爺，”葉瑾以袖掩口又咳了一聲，試探道，“容妾身退下用藥�！�

        “嗯�！�

        顧筠應(yīng)了一聲，目光在葉瑾不易察覺松下來的肩膀上劃過，眼睛微瞇，沒再開口，而是就勢開始閉目養(yǎng)神。

        時候未到，且不急。

        他從不缺乏耐心。

        自從發(fā)生了那日馬車上的事后，足足三天，葉瑾沒有再接到顧筠的“傳喚”。

        她只覺松口氣，終于不用再提心吊膽了，然而碧鴛和翠柳兩人看她的眼神卻漸漸不對了。

        “夫人可是惹侯爺生氣了？”給她換手爐的功夫里，性子比較急的翠柳忍不住壓低聲音，小心翼翼道，“以前侯爺每日都要叫夫人過去呢。”

        葉瑾無言。

        要說惹某人生氣，她還真沒得說，但她不可能答應(yīng)他的，所以他還是氣著吧，最好氣得讓她趕緊滾蛋，那她肯定毫不猶豫地立馬離開。

        葉瑾抱著手爐在車廂里艱難地翻了個身，在其他人看不見的角度中暗暗咬唇。

        她不是無知的少女，眼看著顧筠的意思越來越明顯，她的病裝不了太久，這招也用不了幾次，可她又該怎么辦，難道真的去伺候他？

        她不愿，也不甘！

        馬車外，車轍順著身后延伸開去，直到天邊，厚厚的云層正被風(fēng)吹著朝這邊緩緩移動，有出身清苦的跟車奴仆極目遠(yuǎn)眺，口中念了句，怕是要下雪啊。

        就在當(dāng)晚，一行人宿于一家驛站。

        葉瑾被扶下馬車時，抬頭忍不住看了看天。

        已是夜晚，天空卻很亮，厚重的云鋪天蓋地壓在頭頂上方，醞釀著一場顯而易見的大雪。

        快下雪吧，這個季節(jié)，若是能有一場大雪，便能代替春灌，大家今年的日子也會好過點(diǎn)。

        葉瑾收回目光，收緊斗篷，咽下喉嚨里的癢意。

        意料之中，入睡前，天上飄起了雪花，葉瑾躺在床榻上閉目養(yǎng)神，總覺得今夜有些心神不寧。

        她的第六感向來不太準(zhǔn)，所以葉瑾并沒有當(dāng)回事，數(shù)著羊漸漸有了睡意。

        半夢半醒間，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捕捉到了一種很輕微又很特別的聲音，像是木頭細(xì)細(xì)摩擦，又像紙張被小心地撕裂。

        好奇怪，大晚上，碧鴛在做什么？

        一種說不清的味道飄過鼻尖，葉瑾一個激靈，驟然醒了過來。

        直到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四肢軟弱無力，連睜眼的動作都廢了老大勁才做到。

        她掙扎著勉強(qiáng)翻身，用被子捂住了口鼻，就這么緩了好一會兒，方才感覺身上有了一點(diǎn)力氣。

        耳邊的奇怪動靜始終沒有消失，窗外天空明亮，屋內(nèi)勉強(qiáng)也可視物，她瞇眼，心驚肉跳地看著門被推開，一個鬼魅般的身影彎腰踏進(jìn)了房間。

        與他一同進(jìn)入房間的，是翠柳自外向內(nèi)軟倒的身體——她的脖子幾乎被切斷，鮮血染了滿身，連一絲聲音都沒有來得及發(fā)出便永遠(yuǎn)離開了。

        那人在原地頓了一下，先是去了不遠(yuǎn)處的窄榻，榻上躺著已昏過去的碧鴛。

        不，不要?dú)⑺��?

        刺鼻的血腥氣順著風(fēng)飄進(jìn)來，喉嚨里卻像被冰塊堵住了，葉瑾睜大眼睛，用盡力氣，胸腔中的叫喊終于沖破束縛。

        “有刺客——”

        刺目的冰冷刀光劈下，于半空中一停，然后被主人帶著轉(zhuǎn)了個彎，朝著葉瑾刺來。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視網(wǎng)膜清晰捕捉到刀光下落的痕跡，葉瑾咬牙，用畢生最快的速度翻身滾到了地上，伸手抓住床邊的小幾上的燭臺，奮力將上面殘余的蠟燭拔出，然后將尖銳的那根刺向下，用力扎到眼前刺客的腳背上。

        陌生男子的痛叫劃破暗夜，和著外面士兵的呼喝聲、兵器相博的金屬聲，交織出一曲殘忍扭曲的樂曲。

        葉瑾忍著頭暈惡心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朝著門外奔去。

        身后刺客發(fā)出怒吼，一瘸一拐地向她撲來。

        電光石火間，葉瑾只能將門口的花瓶推倒，然而只是阻了對方一下，那刺客顯然恨毒了在她身上栽的跟頭，拖著穿透腳掌的燭臺快速接近！

        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匕首的森冷氣息已近在眼前，幾乎脫力的葉瑾只能徒勞地后仰躲避。

        死吧，死了也挺好，說不準(zhǔn)她就回去現(xiàn)代了呢。

        希望她不是真的過勞死，有人及時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對，將她送到醫(yī)院搶救，等她睜開眼，便能看到醫(yī)院白色的天花板了。

        死亡來臨前，心情反而意外松快起來，葉瑾閉上眼，安靜等待疼痛生起。

        然而，刀鋒刺入人體的悶聲響起，她卻沒有感覺到疼痛。

        她遲疑著睜眼，只見榻上昏迷的碧鴛不知何時醒來了，此時正抱著刺客的雙腿，任憑對方在身上扎了一刀又一刀，卻不愿松開。

        “夫人……”

        血沫從碧鴛口中涌出，將她的話語變得模糊不清，這個向來不愛說話的少女不停吞咽著口中的血沫，極力口齒清晰道：“奴婢、奴婢有個阿妹……爹爹把我們一起賣了……她長得好，人牙說她能當(dāng)瘦、瘦馬，把她領(lǐng)走了……”

        大量血沫涌出，少女再也吞咽不下去，她只是看著葉瑾，固執(zhí)又期盼道：“她叫招弟，手腕上……有片……桃花似的胎記……”

        碧鴛說著說著，終是無力低下了頭，緊攥的十指卻不愿松開。

        淚水蓄滿眼眶，順著臉頰滑落，葉瑾用力擦掉，啞聲道：“好，我替你去找她�！�

        她轉(zhuǎn)身，朝著門外跑去。

        漫天大雪，飛絮般的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順著風(fēng)吹到臉上，溫柔的冰涼。

        葉瑾貼著墻，小心躲開幾對廝殺的士兵和刺客，順利來到驛站門口，臨出門前，她忍不住回頭，正看見一身白衣的顧筠站在樓上，目光深深地看著她。

        隔著護(hù)衛(wèi)和刺客，兩人久久對視。

        葉瑾率先收回目光，裹緊身上衣裳，轉(zhuǎn)身沖入了風(fēng)雪中。

        她沒有看到，身后，顧筠朝著她的背影輕輕瞇眼，然后從身側(cè)護(hù)衛(wèi)的腰間拔出劍，頭也不回地精準(zhǔn)刺入某個短暫穿過防線的刺客的心臟。

        “好。”

        有雪花落在了鴉羽般的眼睫上，被輕盈眨落，他垂眼掩住眸中神色，口中低聲呢喃般重復(fù)道：“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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