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初愈的小姑娘，整天百無聊賴地曬太陽，陪著古老頭看元思、元正練功，聽古老頭嘮嘮叨叨地評頭論足。

        “都這么多年了，游牧還是沉默寡言的，太執拗！遠不如筠丫頭豁達。”古老頭自言自語地說話，見小姑娘毫不理睬，便轉向小女孩說，“丫頭，你才多大？可不能像游牧一樣悶著，看起來老氣橫秋的！老頭子我不喜歡！很不喜歡！”

        一天，剛吃過午飯，霽筠又帶著小女孩陪著師公一起，在屋檐下看游牧帶著元思、元正練功。小弟兄倆一看漂亮小女孩在看自己，便更加賣力地跟著師父練習。趁著轉身的檔兒，元正還沖小女孩做個鬼臉，小女孩冷清了幾天的臉上終于浮上一絲笑意。元正一見，心里更得意，卻一不留神摔個四仰八叉。原來是一邊的元思見小女孩對元正露出了笑臉，心生嫉妒，竟在腳下使絆子。元正疼得齜牙咧嘴，元思冷哼一聲，若無其事地繼續練自己的拳腳。

        元思的小動作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小女孩好看的眉毛微蹙起來。霽筠無奈地念了句：“這死小子！”那邊元正早跳了起來：“哥，你干嘛踢我！”元思理直氣壯地吼道：“誰叫你不好好練功，左顧右盼！”元正毫不示弱：“你要是一心一意，怎知道我左顧右盼，沒好好練功？”

        “閉嘴！”游牧厲聲喝止了兩兄弟的戰爭，罰兩人扎馬步去了。處置了搗蛋徒弟，游牧甩一把汗，大步流星向屋檐下走來。小女孩禮貌地起身讓座，游牧看了一眼小姑娘，隨口問道：“好些了嗎？可想起什么沒有？”小女孩黯然地搖搖頭。霽筠嘆了口氣說：“這可怎么辦？我們就是想送你回家，也不知該送到哪兒啊！”

        古老頭一邊喝茶，一邊聽著兩人的談話，觀察小女孩兒的反應，忽然開口道：“留下吧！”

        女孩兒聞言，愣怔著不做聲，古老頭和藹地笑道：“以后你若想起了家在哪兒，我們再送你回去，現在，只能這樣了。”小女孩默默地點點頭：的確別無他法，不是嗎？

        見小女孩同意，古老頭又開了口：“筠丫頭，那倆小子挨得差不多了，帶他們練琴去吧！”霽筠笑了起來，對小女孩說：“走吧！一起學。”說著，拉起小女孩的手向琴房走去。

        琴房很簡單，只擺了三把古琴。似乎是固有的程序，元思元正各自彈了一遍前一天學的曲子，然后霽筠分別給予指導點評。小女孩兒聽得入神，精神似乎也不似之前緊張，霽筠起身拉起她坐在自己座位上，親切地說：“來，我教你。”小女孩略一遲疑，遂安心坐下，指尖輕觸琴弦，流出一串叮咚的音符，試過了琴音，小女孩兒竟熟練地彈奏出了剛講的曲子，不僅節奏、曲調把握得精準，而且流暢動聽，比起霽筠也毫不遜色。一曲奏罷，兩個男孩子激動地跳起來鼓掌。“你以前學過嗎？”小女孩微微點了下頭。

        不知何時，古老頭和游牧也站在了門口，幾個大人贊許地沖她點頭，小女孩兒靦腆地笑了。然而，小女孩兒帶來的震撼遠不止這些。傍晚時分，霽筠練舞時，小女孩兒也隨著跳起舞來。這舞叫飛天舞，配合輕功及內功心法，其實是一門武功，舞時廣袖揮灑，裙袂翻飛，美輪美奐，令人目不暇接，致命的殺招就藏在極致之美之中。小女孩兒顯然不懂武功招數，輕功卻很是了得。只見她身輕如燕，體態輕盈，柔韌靈巧，單從舞姿上看，竟比霽筠的舞蹈好看許多。小女孩的表演非常成功，整個院落都沸騰了，元思元正兩兄弟，像是見了仙女似的，簡直要對這神仙似的小妹妹頂禮膜拜了。霽筠激動地對古老頭和游牧叫道：“師公，師兄，她也會，她也會啊！”古老頭嘴角的胡子一翹一翹的：“都看到了！”

        入夜后，小女孩兒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圓圓的，望著窗外的新月發呆。那天莫名其妙地被人追殺，采薇姨帶著自己拼命地逃，她竟不知，采薇姨一個人竟能敵得住那群兇神惡煞的壞人！娘總說外面壞人很多，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會有人害自己，才把自己和采薇姨藏在山林中的小木屋？她好久才來看自己一次，生怕暴露自己所在之處，正是擔心自己的安全？可是壞人為什么要殺自己？他們又是誰？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

        小女孩悄悄從脖子里掏出自己帶著的玉牌，上面刻著自己的名字。娘親和采薇姨總是“小葉子、小葉子”地叫自己，那聲音多么溫暖！可是采薇姨……小女孩想起那天的情形，又是恐懼又是擔心，忍不住陣陣嗚咽。游牧他們救了自己，他們是好人嗎？可他殺人的樣子好可怕！娘教的飛天舞不是外婆傳下來的嗎？筠師父怎么也會？小女孩越想腦子越亂，該不該告訴他們自己叫小葉子？該不該告訴他們，自己家住在朔方國？

        這天夜里，失眠的可不僅是小葉子，古老頭才是最亂的人。原來，古老頭年輕時與名滿天下的奇女子——雪飛飛相戀結合，因不勝江湖煩擾，盛名而退。機緣巧合之下，覓得蝴蝶谷這么一處世外桃源，便定居下來，在山村里收養了一對孤兒，與女兒一同教養。后來，幾個年輕人不甘寂寞，結伴去闖蕩江湖。三人很快闖出了名堂，自創蝴蝶派，在外面頗負盛名。女兒嫁了一個書生，育有一女，可書生卻意外中了赤練掌。世人道此傷無解，女兒為救丈夫，撇下孩子，和書生一起隱居起來，開始練神女壇的禁術，至今杳無音訊。后來，兩徒弟說，外孫女跟了一個將軍，如今竟一面都沒見過。外孫女與霽筠年紀相仿，如果有孩子，不正和這小女孩一般大嗎？一切本來與小女孩毫不相關，可她跳的舞，雖然只是基礎的步法、動作，卻分明是妻子當年所創。同一只曲子，她彈出來，竟比自己嫡傳徒孫霽筠更有妻子的風韻。她那張粉雕玉琢般的精致小臉，活脫脫就是妻子的少兒版!她究竟是誰？難道是女兒的后人？

        古老頭越想越激動，徑自走到院中。霽筠和游牧正在說著什么，見古老頭出來，忙恭敬地起身問候：“師公還不睡嗎？”原來他們兩人也有疑慮，他們擔心小女孩是被刻意安排進來的，畢竟游牧和霽筠都是為了避世，才來到蝴蝶谷投奔師公的，難得過了幾年清凈日子。

        霽筠說道：“這小姑娘什么都不說，難道是啞巴？！”

        游牧瞪了霽筠一眼，不滿地說：“她定是嚇著了！怕咱們。不管怎樣，鬼王要殺的人，我游牧就一定要救！”

        古老頭不耐煩地打斷他們：“她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論心智，論武功，一個孩子怎么可能比得過幾個大人！我看她雙眸清澈透亮，不像有什么陰謀。可她對咱們有戒心，擔心咱們害她。游牧說得對，一個小孩子，看到那樣血腥的場面，焉能不怕？她沒嚇傻，算是了不起的！這孩子交給我，我親自教她。你們倆，教好自個兒撿回來那倆小子就不錯了！瞧那元正，一天到晚沒個正形；元思倒是用功，也規矩，可心眼太多，小孩子家，心里怎么那么多彎彎繞？都是跟你小子學的！”

        游牧被點著腦門訓了幾句，憋紅了臉不做聲，霽筠俏皮地挽著古老頭的胳膊反問道：“依您老這么說，就是元正率真元思沉穩，都挺好呀！”古老頭眉毛一挑，白了霽筠一眼，抽出自己的老胳膊：“強詞奪理！去看看那小姑娘睡了沒有，若是沒睡，叫她起來，我跟她說說話。”霽筠撇撇嘴，進屋去了，游牧還垂著手待在一邊。古老頭裝模作樣地掄起手杖沖他一揮，低吼道：“還杵著！睡覺去！”游牧悶悶地離開了。

        小葉子來到院中，小小的月牙早已躲起來睡覺了，夜空中繁星閃爍，玉帶似的銀河若隱若現，涼絲絲的山風悄無聲息地略過樹梢草尖，點點螢火蟲縈繞在眼前，好一個山林之夜！小葉子不禁想起了和采薇姨住了多年的木屋，不由得吧嗒吧嗒掉下幾滴淚，卻仍忍住沒哭出來。

        古老頭正躺在搖椅上假寐，小葉子猶豫著走到古老頭身邊，怯怯地喚了一聲：“爺爺，您叫我。”

        古老頭微微抬起頭，示意她坐在身邊。小葉子看了一眼旁邊的石凳，輕輕吹去上面的浮灰，坐了下去。古老頭不動聲色，卻一眼不眨地盯著小女孩的一舉一動。古老頭故意一語不發，晾著小女孩，她倒沉得住氣，快一炷香的時間了，不焦不躁地坐在那兒看星星，這份沉靜，一般成年人都比不上。小女孩只穿著中衣，涼風吹得微微發抖，古老頭吧自己的斗篷批在她身上，小女孩回頭道聲謝，繼續看星星。這下，古老頭裝不下去了：小孩子家家怎么這么悶！忍不住問道：“看什么呢？”

        小女孩頭也不回，答道：“星星。”

        古老頭不甘心地繼續追問：“數星星呢，還是觀星象？”

        小女孩終于回過頭來，盯著古老頭，盯著古老頭不言不語。古老頭忽然有些心虛，問她：“看我做什么？”

        小女孩認真答道：“看采薇姨住在哪顆星上。娘說好人死后會變成神仙，住在星星上，看著世間的人。如果壞人再來害我，采薇姨就會帶著很多神仙來救我，把壞人都打跑！”她一口氣說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古老頭，顯然是警告嘛！

        古老頭啞然失笑：這孩子怕自己對她不利，裝神弄鬼嚇唬人呢！膽大！聰明！

        小女孩看古老頭笑個不停，又強調道：“是真的！”

        這下，古老頭樂呵呵笑出了聲：“嗯！我相信你！那個‘采薇姨’，是那天帶你來的女人嗎？”

        小女孩黯然地垂下了頭。

        古老頭接著說：“她既然帶你躲過壞人的追殺，來到蝴蝶谷，就一定知道，這里有爺爺我能救你了！”

        小女孩愕然地抬起頭：采薇姨的確說，娘交代過，萬分緊急時，就進蝴蝶谷，那里有人能救他們。采薇姨駕馭巨紙鳶帶自己跳進這山谷中，自己得救了，采薇姨卻死了。眼前這位老爺爺，就是娘說的，能救自己的人嗎？

        古老頭見小女孩的神情由驚訝到疑慮，眉頭越皺越緊，知道自己猜對了，她們果然是沖著蝴蝶谷來的。

        在外人看來，蝴蝶谷是個神秘莫測的山谷，因為這里終年霧靄繚繞，深不見底，谷口終年盤桓著無數艷麗碩大的蝴蝶，全是劇毒，綿延數里。因此，知道這個地方的人，都對這里敬而遠之，個別膽大妄為的，無一不是命喪彩蝶之毒。除了谷口，還有一個方法可以進入谷中，那就是跳崖，就像小葉子他們來的時候一樣。但即使是跳崖，經過半山腰，也會遇到無數彩蝶，直到接近谷底時，才不見蝴蝶的蹤影。世間萬物相生相克，這蝶毒的解藥，偏偏只有谷中才有。因此，連不遠處的土著山民都不敢擅入蝴蝶谷，能安然通過那些蝴蝶的，只能是自己人。

        據游牧所述，那個護著小女孩的女人，竟以一人之力頂住鬼門一眾門徒的攻擊，游牧更是一掌拍死了鬼王，這簡直匪夷所思。眾所周知，歷任鬼王，繼任前必須練成刀槍不入的銅皮鐵骨，加上赤練掌、焚心拳，自己也未必一擊必殺，何況游牧和那個女人？唯一的解釋就是，鬼門眾人身中蝶毒。為了驗證自己的推測，古老頭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小女孩：“瞧瞧這個！”

        小女孩遲疑片刻，接過來打開一看，竟是自己和采薇姨入谷前吃的丹藥！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古老頭這下放心了，果然是自己人，不由得連說話都更加和藹可親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事了嗎？”

        小女孩終于放下了戒備，哽咽著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我叫小葉子，今年八歲了，從小就跟著采薇姨住在朔方國的一個小鎮上。娘好久才來看我們一次，每次來，還要易容。后來我們搬進了國都。一次，采薇姨帶我上街市，說一會兒會遇見我娘，讓我裝作不認識。我們出去后果然見到了娘，她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娘對他說很喜歡我，想認我做義女，那個男人同意了。從那以后，娘就經常看我們，教我讀書、彈琴、跳舞。那個男人也陪她去看過我們兩次，還說接我們回家，娘沒同意。采薇告訴我，那個男人是皇帝。娘剛生下我時，找到一個死嬰代替了我，悄悄把我送出了皇宮，娘是為了保護我。我不明白，但我知道娘是為我好。直到前幾天突然遭到壞人追殺，爺爺，您說那些壞人為什么要殺我們？娘知道了嗎？她會不會有事？”

        古老頭一臉憐愛地搖搖頭：“放心吧！以后爺爺親自教你，你娘教過的，沒教過的，我都教你。日后，你就能保護自己，保護身邊的人。”

        小葉子依舊一臉凝重，默默頷首，算是答應。

        小葉子的身世讓古老頭一頭霧水。隱居谷中數十載，外面的情形他已全然不知。早些年聽游牧和霽筠說過，外面連年戰爭，各地州郡擁兵自重，皇帝位形同虛設。小葉子的爹是皇帝，想必日子不好過吧！難怪她娘要把女兒藏在外面。小葉子的娘會和自己有關系嗎？古老頭盯著小葉子清秀的小臉出神：真的太像了！

        古老頭只顧自己出神，小葉子的一張俏臉冷不防湊到眼前，稚氣的聲音問道：“爺爺，你怎么這樣看著我？怎么了？”古老頭回過神，尷尬地干笑兩聲：“沒怎么，看你小丫頭長得真俊吶！爺爺我活這一大把年紀，就沒見過比你還漂亮的小女娃！哈哈哈哈……”

        小葉子羞赧地低下頭，隨即驕傲地說道：“我娘才美呢！我是像我娘！”

        古老頭點點頭說：“你叫小葉子是吧！不如，咱們改個名字，這樣，便于隱藏真實身份，壞人不容易找到你。這是咱倆的秘密，可不準告訴第三個人，除非是你娘。能答應嗎？”

        小女孩認真地點點頭：“爺爺，我聽您的！那我叫什么名字呀？”

        古老頭略一思索，說：“游牧是一大早在山里把你救回來的，曉霧輕綃卷，嵐光抹黛新，就叫曉嵐吧！葉曉嵐，怎樣？”

        小女孩歪腦袋默念幾遍自己的新名字，連連說好。忽然又想到一個嚴峻的問題，問道：“可就算改了名字，壞人見到我，還是認得出啊！采薇姨說，我長得太像我娘，所以壞人在街上一眼就能認出我！”

        古老頭想了想，說：“那就委屈小美女葉曉嵐，以后出門都扮成小子吧！除了谷中咱幾個，外面誰也不讓知道！”

        “行！”葉曉嵐不假思索就答應了。怎樣打扮，她并不十分在意，以前跟著采薇姨，鮮少出門，也從不見外人，所以不在意打扮，一向都是干凈整潔就好。

        古老頭開心地大笑起來：“小女娃真爽快！老頭子我喜歡！行了，夜已深了，快回去睡吧！明天開始，跟爺爺學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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