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之中擠滿了賓客以及周府的諸位管事，眾人面目嚴肅，眉眼里充滿了擔憂。今日是周老爺宴請諸位同僚之日，算是大喜之日，卻鬧出這般亂子，弄的眾官人心惶惶。

        青州自古以來就是三不管地方，京城里突然派了京官，本就讓人提心吊膽，這會竟然出現投毒之事，可不就意味著風雨突至，青州太平的日子快到頭了。

        周老爺宴這么久的賓客，從未出過岔子，怎么就偏偏在今日惹了麻煩，出事的竟是那為難纏至極的師爺。

        大太太打扮的珠光寶氣，身材豐腴，肅著臉，倒是與平日里慈眉善目的模樣有了極大的反差。

        察覺到老爺的面色，大太太心里有些打鼓，難道她今日行事真的莽撞了？可她沒有選擇。自從碧云有了孕，她在府上的威信已經大大不如以前，要是再放任下去，只怕周府變成了碧云那個賤丫頭的天下。

        沐菀平日不是最愛和碧云混在一處么？她便讓府上眾人瞧瞧清楚，這府上誰才是說一不二的女主子。

        “沐菀，烏娘子用了你做的糕點，昏迷不醒。我憐憫你孤身一人，平日多有提拔，豈料你竟然懷著這般惡毒心思。如今諸位大人皆在，你還不速速交代。”她的語氣拿捏得精準，既有幾分錯愕，也有幾分嚴厲。

        周老爺不言語，摸著胡子，瞇著眼，靜靜的等著。今日出了亂子，他心里比任何人都要復雜。這京官還在堂前立著，今日若拿不出個說法來，只怕日后要被人當做把柄。

        沐菀來時被幾個府上的護院駕著，到廳堂時發絲凌亂，聽到大太太這聲訓斥，心里先是一驚，旋即辯駁道：“大太太，平日里這些糕點都是您親自過了目的，我若有不軌之心，哪里能藏到今日？”

        “是啊，這糕點用的又不是烏娘子一人，其他人安然無恙，這謀害的罪名怎么能扣到沐菀頭上。”碧云摸著自己的肚子，毫不客氣的回道。

        沐菀心地善良，素日受了辱，也從未想著害人，烏娘子與她素未謀面，又怎么會做出謀害之事。

        大太太冷道：“你與她平日便交好，自然向著她說話。我方才派人查了她，竟連自證身份的文書都尋不到。我早先便聽過，有一種毒，毒性極小，服用過一段時日，才會顯出癥狀來。烏娘子體弱，身子自然受不得半分毒，這便叫她早早顯出了狐貍尾巴。”

        沐菀不可置信的看著胡說八道的大太太，只覺得平日里在點心上費的功夫都白費了。這人怎么如此胡言亂語。她若真有那下毒的本事，何苦屈尊降貴，在周府里做一個廚娘討生。

        大太太說完，似乎也覺得站不住腳，便又道：“我雖與這丫頭無甚來往，可我細細盤問了一下，這丫頭平日的舉止習慣似乎并不是青州之人，還有她說話的腔調，倒像是京里來的。”

        此言一出，周老爺原本瞇著的眸子陡然睜大了，接著眾位官人也似乎想起什么，有人便道：“今日烏娘子用了她的糕點才出的事，她總是逃不了干系，不如收了監，倒時再細細盤問。”

        周老爺不愿糾察下去，今日之事來的不是時候，昨夜他才收到有人暗查青州的消息，今日便打打殺殺發作起來，只怕打草驚蛇。

        “罷了，不過是個丫頭，許是誤會了。諸位大人不必在意，是我管教不嚴。”

        可惜大太太并不能領會周老爺的用意，不依不饒的道：“老爺，烏娘子現在還在府上躺著，總不能什么說法都不給啊。沐菀非青州之人，其心必異啊，老爺。”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才不愿意善罷甘休。沐菀不過一個丫頭，雖說要治罪的罪證不全，可她一個丫頭，又有誰能為她出頭。

        周老爺目光如同淬了毒一般，狠厲的射向大太太。這婦人愚蠢至極，連這種要命的話都要敢說，也不怕丟了腦袋。

        “此事不必多言，容后再議。”

        “慢著，這可不成吶。”顧離吊兒郎當的撥開眾人，指著方才提議將沐菀下獄的人道：“周老爺，你家夫人說的話存的什么意思？若按尊夫人所言，我也是京城來的，也算是其心必異嘍。”

        周老爺訕笑，“自然沒有這個意思。”

        顧離見沈郡默默頷首，也便沒了顧忌，“這怎么能算了呢？圣上律法嚴明，說話行事皆是按照律法行事，怎么到了青州，便變了樣，隨隨便便就給了定了罪。周老爺，不知您這是枉顧律法人倫，還是單單對京城之人猜忌疏遠？”

        眾位官人聞言狠狠顫了一下，周老爺更是急的險些掉了管帽，他有些惶恐的說道：“是卑職疏忽了，我這便著人請大夫驗明。”

        大太太手里的佛珠忽然斷了線，失魂落魄的跌坐在椅子上。請大夫驗明？她有些慌張的瞧向珠意，想讓珠意趁機毀了那盤糕點，可珠意此時已經嚇慘。

        烏娘子中的毒哪是沐菀所下，這分明是夫人知道烏娘子身子不好，讓她在烏娘子的茶里動了手腳。

        “啟稟老爺，這盤糕點并無問題，倒是這茶里下了輕微的斷腸草。”

        大太太見事情敗露，一時不知如何自處，瞧了幾乎要嚇暈的珠意，上去便是一個狠狠的耳光，竟是扇的珠意直接暈了過去，“竟是珠意這個丫頭下的手。定是珠意平日見妾對沐姑娘青睞有加，心中嫉恨，所以才想了這么一出栽贓陷害之計。老爺，這一切都是妾的錯，是妾平日里被珠意花言巧語迷了心，竟然險些冤枉了好人。”

        周老爺與大太太生活了二十余年，又怎么不知大太太唱的是哪一出。不過他也沒有什么惱意，珠意也好，沐菀也罷，只要能堵了京官的嘴，便也不必追究了。

        果不其然，周老爺不等眾人反應，便叫人將珠意拖了下去。

        顧離沒有料到周老爺行事如此狠絕，也沒來的及說話。廳上眾人個個是人精，也便跟著將此事糊弄過去。

        碧云有些不滿，拉著沐菀的手，本來想說些什么，被周子然一瞪，便也不好為沐菀開口了。

        沐菀心底有些悶，在周府里呆了這么久，她原以為眾人都是好相與之人，哪里能料到，自己平日的真心相待，換來的竟是大太太與珠意二人的暗害。

        沐菀此時茫然極了。偌大的天地，竟沒有一處她的安身之處。

        京中爹爹與蘇敏敏父慈女孝，合樂安康。她若回去，伯娘們必定為她不平，反倒更被爹爹所棄。若留在周府，先是周正前后不一，后有大太太口蜜腹劍，稍有不慎，便是連小命也要斷送在這里。

        這世上本就艱難困苦，僥幸得了伯娘們的疼愛，她應該心存感激。只是這愛終究只是一時，她不愿讓伯娘因為她在京中丟了面子。她早該清楚的，在這茫茫人海之間，她能依靠的也唯有自己了。

        一個人的謀生也太過艱難，受累受辱只是小事，誰知下一刻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周老爺，罪人雖已伏法，可這案子還沒了結。”

        沈郡瞧著人群之中孤苦無依的姑娘，心尖一痛，迎著顧離驚愕的眼神開了口。

        周老爺不明所以。

        沈郡淡著聲音，“周老爺處理罪人如此利落，想必待蒙冤之人也自有法子。”

        周老爺訝然，旋即點頭應和，“這姑娘是從京城里來的，在府上做一廚娘自然委屈了，依我看，這般聰明靈秀之人，在卑職府上做個統管也是使得的。”

        這一遭也算因禍得福，許是周老爺怕極了落人話柄，事后不僅將大太太狠狠處置一番，關了緊閉，還特意將沐菀調在自己院中，以示看重。甚至為了補償沐菀所受的冤屈，連月錢也比旁人多了足足一輩。

        碧云雖然氣憤，看見此事的結果，也覺得大快人心，聯想到沐菀所說的千血草一事，碧云心知此次沐菀被大太太陷害，八成是沖著她來的。

        碧云與周子然鬧了一通，從周子然手里坑了許多金銀珠寶，全都送了沐菀。沐菀原本不想收，誰料碧云一再堅持，也便不再推脫。

        她眼下實在需要銀子，待日后尋見出路，她一定不會忘記碧云。

        周老爺為了彰顯仁義，并不急著讓沐菀上任，說是憐惜沐菀受驚，愣是給沐菀放了許多天的假。沐菀也便跟著碧云過了一段悠閑的日子。

        至于欠沈郡的七十兩銀子，沐菀變賣了一支玉釵還上了。將銀子遞送過去時，沐菀親手給沈郡、顧離二人裁了一身新衣。

        “沐丫頭，你怎么這么客氣？”顧離歡歡喜喜的收了新衣，與沐菀調笑了一陣子便走了。

        屋中只剩了她與沈郡，不知道怎么她臉蛋燒的厲害。依著那日廳中的形勢，若沒有沈郡開口，她這虧也只能白白受了。

        現在想來，似乎每回她到了進退兩難之地，救她脫離苦海的都是這個男人。這人雖然每次都冷冰冰的，說的話也討人厭煩，待她的人卻不錯。起碼他從未害過她。

        也該她該好好謝謝他。

        就在沐菀有些羞怯的絞盡腦汁，想說些吹捧沈郡之言時，只聽到沈郡冷冰冰的聲音。

        “青州不是久留之地，你還要在這兒鬧多久？”

        沐菀聞言有些錯愕，“你是說，我在鬧？”

        沈郡揉了揉眉心，眉目冷凝，“身為名門之后，享著眾生皆慕的榮華富貴，身上便擔著責任。沐府之事，我雖不清楚，可你生來便是沐家人，總該回沐家去。”

        沈郡每說一句，似乎都能聽見面前這小姑娘心底的委屈。可他不能放任下去，青州形勢復雜，他能護她一時，卻非長久之計。她是金尊玉貴的閨秀，本就該長在朱門繡戶，游蕩在各種賞花宴之中，而不是遭人算計，任性的在青州做一名廚娘。

        “沐姑娘，你我之前不熟，你對慶衛之人心有防備，這無可厚非。可你我今日已經相識，我若再不送你回京，他日沐將軍過問此事，于慶衛而言便是麻煩。沐姑娘，你不要讓我難做。”

        說不清是委屈還是難過，沐菀的淚珠如同斷了線的珠簾。沈郡這話太冷也太絕情了，她原本以為他們即使不算朋友，也算有緣之人。

        她錯的多么厲害啊。她以為的真心相待，換來的卻是沈郡冷冰冰的商量公事般的口吻。

        她說不上來任何反駁的話，可她的心里失望到了極點，只能無助而又委屈的喊出一句：“沈郡，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我討厭你。”

        沐菀傷心欲絕的跑開，顧離手里拿著的新衣落在地上，他卻懶得去撿。

        “頭兒，為什么？沐丫頭分明已經無處可去。”

        沈郡不為所動，垂眸看著小火爐上茶壺冒出的熱氣，濃白的蒸氣模糊了他冷漠的面龐，叫人連半分情緒也琢磨不出。

        “頭兒，沐丫頭根本不是那養女的對手。您知道京城都在怎么說沐丫頭么？蠻橫刁鉆、心腸歹毒……青州離京中雖遠，可只要有心追尋，哪能找不到一個姑娘家的蹤跡。”

        “這么久了，一直杳無音訊。這不是被放逐又是什么？那沐將軍早就被那養女迷昏了頭，沐菀丟了或是傷了，他根本不聞不問。還有沐府那二位伯娘，本事再大，也不過是閨閣女子，沐將軍一下令，她們半分法子也使不出，又哪里能護住沐菀？”

        沈郡抬手，止住了顧離喋喋不休的控訴，只說了一句，“那又如何，她始終是沐家人。”

        京城里最看重的就是門第出身，沐菀只要回了沐府，總有翻盤的機會，若留在青州，跟慶衛之人為伍，那才真的壞了前途。

        “頭兒！”顧離不解。這些日子，他看得出來，沐菀這丫頭是討了頭兒的喜歡的，也許頭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每當沐丫頭在，他的情緒才有幾分波動，有了幾分活人的生氣，才不會那么冷冰冰。

        “沐家護不住人，慶衛護的住？你的本事大的過沐將軍？”沈郡瞥了一眼顧離，轉身進了內室。

        唯有小火爐上的茶壺嗚嗚冒著白氣，顧離卻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冰窟。慶衛難道真的留不住沐丫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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