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尚書赴死,朝會逼宮
連日來的暴雨將黃河水位線拉高到了警戒線附近,按照工部水利司的測算,只要雨勢不突然暴漲,那么堤壩是足以將水位控制在一個安全的范圍內。
可偏偏在水位沒有超過警戒線的情況下,位于回龍角的堤壩卻自內而外發生了潰堤。強大的水流和水壓像是憤怒的黃龍找到了一個宣泄口,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沖垮回龍角的二里長堤,缺口以讓人絕望的速度迅速向兩邊蔓延。
甄德邦所處的堤壩距離回龍角僅有十里,不出一炷香,這里也將被洪水沖塌。
甄德邦站在堤壩上,臉色慘白,他顫抖著問張九章:“為啥會決堤?咋就決堤了?”
張九章鐵青著臉:“水位線沒問題,整個筑堤工程也沒問題,缺口是從內打開的,我懷疑是材料出了問題...”
甄德邦緩緩轉頭,不可思議的看著這位手下最得力的干將,澀聲道:“材料?材料不是恁親自驗的嗎?俺也抽檢過,都是工部直采的條石,能有什么問題?”
說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發瘋一般的趴下身子,挨個檢查腳下的條石。
張九章一愣,似乎也想到了某種可能性,忙不迭也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從懷中掏出一柄小刀,挨個在條石上戳。
這時,一個身穿太監服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甄德邦身邊,此人面白無須,滿頭白發一絲不茍的收攏在帽子里,臉上卻光滑的像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是武弘德給他安排的護衛——大太監韓非,宮中太監之首,三品宗師境武夫。
韓非輕聲說道:“甄大人,該撤離了,再晚,咱家怕是無法護您周全。”
甄德邦置若罔聞,仍然發瘋一樣的在條石中逐一排查,嘴里喃喃自語:“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
韓非微微皺眉,抬眼看了一眼回龍角方向,心里估算了一下時間,便不再做聲,站在一旁閉目養神。
一炷香的時間轉眼即逝,沖塌的堤壩已經肉眼可見,在向這里蔓延。
韓非睜開眼,時間到了,再不走,即便自己是個三品宗師,在洪水面前也只有飲恨的下場。
開口道:“甄大人,要走了!”
見甄德邦依然毫無反應,韓非彎腰一把抓住甄德邦的胳膊,就要強行將他帶離。
這時,張九章忽然喊道:“輕石!條石里混入了輕石!”
甄德邦渾身一顫,連忙手腳并用的爬向張九章,只見張九章手心里放著一小塊灰色石渣,甄德邦手指一捻,臉色鐵青。
輕石是一種特殊的石料,是由變硬的泡沫形成的石灰巖,質地松軟,具有多孔性及浮于水面等特性,外表與一般石料無異,這種石料往往用于園藝種植,主要用作透氣保水材料,但用它來做抗洪的堤壩,那是萬萬不行的。
甄德邦顫抖著嘴唇,問道:“堤壩混入多少輕石?”
張九章臉色難看道:“要形成潰堤,至少混入了三成半!”
甄德邦如遭雷擊,氣急攻心,臉色漲紅,忽然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張九章剛要上前攙扶,韓非已經一把拉住陷入昏迷的甄德邦的胳膊,騰空而起,一轉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張九章嘴巴開合兩下,回頭看見崩潰的堤壩已經蔓延到不足百米,撒腿便跑。
好在堤壩京城方向提前做好了多段泄洪道與泄洪坡,能稍稍減緩洪水襲來的勢頭與速度,否則即便張九章胯下的汗血寶馬再神駿,也要被洪水吞沒。
張九章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回頭看身后那末日般的景象,只見洪水在身后猶如脫困的怒龍,張牙舞爪的襲來,伴隨著雷鳴般的轟鳴聲,最前面的洪峰已經接近兩丈高。
他雙眼血紅,皮鞭狠狠的抽在馬臀上,一人一馬玩命狂奔。
終于能遠遠看見夜色中那座雄偉的城墻了。
張九章不由松了一口氣。
可隨即臉色便是一白。
數萬百姓正從四面八方瘋狂的涌向城門處,人們哭喊著,嚎叫著,狂奔著。
有老人體力不支摔倒在地,隨即便被數萬人踩踏而過。
有女子腳程不快,平日里如膠似漆的夫君甩開她的手,猶如甩開一個沉重的累贅。
有稚童與父母失散,站在人群中哭號不止,轉眼間便被無情的人潮淹沒。
更有狠心父母,將襁褓中的嬰兒遠遠扔開,生怕影響了自己逃命的速度。
張九章呆呆的看著這人間地獄般的景象,臉色蒼白。
數萬人齊齊蜂擁至城門處,平時那讓大武朝百姓自豪的高大宏偉的城門,如今卻大門緊閉。人們哭喊著用力拍打著城門,城墻上的守軍卻無動于衷。更有人妄圖徒手攀上數丈高的城墻,結果自然是徒勞。
張九章策馬擠入人群,一邊艱難前行,一邊高喊:“讓一讓!我是工部尚書張九章!我來叫開城門!”
身旁百姓聽聞,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忙不迭擠出一個狹窄的通道,讓張九章艱難的來到城門前。
張九章高聲喊道:“本官工部尚書張九章!快開門放百姓進城!”
城上一位將軍探頭看了一眼,回復道:“張大人,末將奉林相之命,為保城內百姓安全,關閉城門,請恕末將不能開門!”
張九章如墜冰窟,嘶聲喊道:“你要置這數萬百姓于死地?”
城上那位將軍說道:“張大人恕罪,末將只聽軍令!”
張九章怒急,恨聲喊道:“林伯南這是謀殺!謀殺數萬百姓的命!本官若不死,定要參他個草菅人命!”
城上將軍不再言語,縮回身子消失不見。
洪水來了。
百姓見進城無望,咒罵聲,哭號聲震天響。
張九章一身精氣神像是被抽空,他跌落下馬,摸了摸身邊駿馬的脖子,背靠城門盤膝坐下。
看著眼前的百姓絕望的臉,他喃喃道:
“甄相,我愧對您,愧對陛下,愧對百姓!”
隨即便被洪水吞沒。
就在洪水肆虐的沖擊著京城的北城墻時,太極殿上燈火通明。
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上,面無表情的看著臺階下站立的文武百官。
整個太極殿一片死寂,武弘德不說話,百官也只能互相以眼神交流,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觸皇上的霉頭。
不多時,韓非由屏風后走出,來到武弘德身側,彎腰行禮,低聲道:“甄相心神耗盡,加上怒火攻心,暫時還未蘇醒,但已無大礙。”
武弘德面色一松,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隨即,他坐直了身子,沉聲道:“根據韓非所言,黃河決堤一事,蹊蹺頗多,眾卿怎么看?”
臺下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將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前面的林伯南身上。
武弘德順著百官的目光,看向林伯南:“林相,你先說。”
林伯南沉默片刻,朗聲說道:“此次潰堤,皆因筑堤的條石中混入大量輕石導致,而所有建材都是由工部所采,除工部及甄相以外,沒有任何人能插手此事,臣以為,此事該從工部查起,自工部尚書到水利司執事,無論官職高低,有一個算一個,交由刑部審理。臣相信,這么大量的輕石能夠混入筑堤建材,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武弘德面無表情的點點頭,目光在百官中巡視,忽然開口問道:“張九章呢?他身為工部尚書,為何不在?”
眾官員互視一眼,沒人吭聲。
武弘德提高嗓門問道:“張九章呢?工部的人回話!”
人群中鉆出一個身影,正是工部侍郎趙愷。
只見他彎腰低頭,顫聲答道:“回稟陛下,張尚書他...他...”
武弘德嗓門再提高一分:“他怎么了?你倒是說啊!”
趙愷腰彎的更低了,額頭冷汗涔涔,答道:“張尚書他...沒來得及進城...怕是已經...已經殉職了!”
武弘德騰的站起身,兩眼怒睜,厲聲喝道:“你說什么!”
趙愷噗通一聲跪在腳下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顧不得膝蓋傳來的陣陣疼痛,連連磕頭:“陛下容秉!當時潰堤之時,臣與眾多同僚皆奉張尚書之命撤離,臣勸張尚書同行,可他堅持要陪甄相留下...臣...臣無奈,只得先行一步...”
武弘德聞言,抄起手邊的鎏金杯便砸向趙愷,怒聲罵道:“你先行一步?張九章身為工部尚書,甄德邦身為當朝左相,他們還沒走,你有多金貴,就敢先行一步?”
趙愷的官帽被砸掉,額頭也鮮血直流,堂堂四品武夫含怒出手,也幸虧是被分量不重的鎏金杯砸中,否則怕是要砸出個好歹來。
趙愷被嚇得渾身哆嗦,不停的磕頭:“臣該死!請皇上恕罪!”
武弘德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望著臺階下磕的咚咚作響的趙愷,冷聲道:“你確實該死,不過朕今天不殺你,先剝了你這身官服,待到刑部將整件事情查清楚,朕一并算!”
趙愷聞言,跌坐在地,臉色蒼白。
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林伯南,卻只看到林伯南轉過身子前撇他的一眼。
他心里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認命的低下了頭,任由殿前侍衛拖出太極殿。
武弘德平復了一下怒火,冷聲道:“傳旨:右相林伯南牽頭,刑部主辦,徹查此次潰堤事件,工部上下一干人等,打入刑部大牢,待查清真相后,無罪的復職,有罪的,依律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在場的工部大小官員臉色蒼白,如喪考妣。
武弘德繼續說道:“另,工部尚書張九章,鞠躬盡瘁,盡忠職守,堅守到最后一刻,乃我大武典范,追封晉安伯,其夫人加封三品誥命夫人,賜瑞荷錦、抹金軸誥命文書,其子調任工部水利司郎中,即日赴任。”
說完,武弘德感覺心神疲憊,正要揮手散了朝會,忽然百官中走出一人,朗聲道:“陛下,臣請問,甄相作為此次治水的長官,如何處置?”
武弘德定睛一看,是御史臺有名的臭嘴,御史中丞張翰良。
這位年逾古稀的御史中丞,自先皇時便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仗著一身正氣,曾罵的先皇給他認錯,朝中百官無一不深受其苦。如果不是得罪人太多,這位早就升任御史大夫了,也不至于這么多年仍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正五品中丞。
武弘德心里怒火正沒出撒呢,剛打算發火,一看是他,沖到腦門的火氣瞬間又咽了回去。
他強裝和顏悅色,溫聲道:“甄相在此次治水工程中,殫精極慮,即便面對潰堤仍堅守堤壩到最后一刻,其心可昭日月,張御史以為然否?”
跟文化人聊天就是累,不多帶幾個之乎者也,顯得自己跟文盲一樣。
張翰良說道:“功是功,過是過,功過須分明,陛下既已下旨將工部上下官員皆打入大牢,那么甄相身為主官,是否也該一視同仁?”
武弘德眼角跳了跳,強忍怒氣道:“眼下甄相昏迷不醒,待甄相醒來,朕自會安排!”
張翰良卻搖頭道:“陛下,我大武朝依法治國,不能因功掩過,更不能因甄相身居高位便區別對待!臣請陛下,暫罷甄德邦左相一職,同工部官員一起打入刑部大牢,等候刑部審理!”
武弘德再也壓制不住怒火,站起身怒喝道:“夠了!朕說了自會安排!退朝!”
說完冷冷了看了張翰良一眼,怒氣沖沖的走回殿后。
百官面面相覷,各懷心思的離開太極殿。
唯有林伯南,看著皇帝消失的背影,眼角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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