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夢醒時分,跌落塵埃
甄蒙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里,他從新東方廚師技校畢業后,學校將他分配去了一家五星級大酒店,他憑借自己出色的廚藝,打敗了兩個虎振畢業的競爭對手,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便從一名廚師幫廚成功晉升為二廚,深得廚師長信任。
有一天,廚師長將他帶到酒店大堂,坐在一位年輕女子的對面,他看不清女子的長相,但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這女子很漂亮,非常漂亮的那種。廚師長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離開了,臨走時甩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這個場景他熟啊!
相親嘛!他不禁內心火熱,對廚師長發自內心的感激,從這個相處不久的廚師長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濃濃的父愛。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一想到父親這個字眼,他腦中會蹦出“中!可中!”這種家鄉方言,并隨之浮現一個滿臉絡腮胡的黑臉中年男人形象,可他明明只是個孤兒,他很確信自己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見過父母的樣子,包括他們的照片。
那么這個黑臉漢子是誰呢?
不待他細想,酒店服務生便過來點單,在女子看不到的角度,沖著甄蒙擠眉弄眼,并且欲蓋彌彰的用菜單擋住甄蒙的視線,假裝耳語但聲音無比洪亮的說出了那句甄蒙耳熟能詳的廣告語:“姐,遇到新東方廚師就嫁了吧!”
甄蒙哭笑不得,此時卻不知為何,忽然下意識的轉過頭,透過酒店的落地窗,去看向馬路上的車流。
今天我這是怎么了?甄蒙搖了搖頭,試圖驅散心中那股格格不入的怪異感覺。
對面的女子開口說話了,聲音清脆,十分好聽:“甄公子,可還記得蘇瑾?”
甄蒙聞言一愣,蘇瑾?蘇瑾是誰?是面前這個姑娘的名字嗎?這個名字為什么感覺有些莫名的熟悉?
女子又開口說道:“甄公子,可還記得甄相?”
甄蒙感覺腦海中開始隱隱作痛,這種痛覺很難形容,像是腦海中有個東西在逐漸成型。隨著痛覺越來越強烈,他竟然又產生了那種奇怪的熟悉感。
不等他腦子轉過彎來,對面的女子再次開口:“甄公子,難道你已經忘記你的父親,左相甄德邦甄大人了嗎?那你的母親儲秀呢?你也忘了嗎?”
甄蒙聽到這話,如遭雷擊。
甄德邦、儲秀!
兩個無比熟悉卻又陌生的名字,讓他對這個世界的割裂感強烈到了極致。
一幅幅熟悉又陌生的畫面在他腦中如走馬燈般一掠而過。
一臉褶子笑容慈祥的老人抱著襁褓中的自己哈哈大笑;溫柔秀氣的婉約女子牽著蹣跚學步的自己,笑容溫婉;滿臉絡腮胡的黑臉大漢看著尿了他一脖子的自己,豪爽的笑著直呼可中;穿著大紅色喜服的美貌女子嬌羞的與自己喝下合巹酒;城門開啟的瞬間,崩塌的死人堆;一具上等的檀木棺槨,和一聲迎老爺回府;一個接一個碎裂在頭上的酒壇,以及那一路淋漓的血跡...
甄蒙視線模糊,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淚流滿面。
他想起來了,他是甄蒙,是左相甄德邦與儲秀的兒子,蘇瑾的男人!
他再次看著酒店落地窗外明媚的午后陽光,看著街上汽車自行車川流不息,看著天上劃過的飛機,看著桌上放著的蘋果手機。
曾幾何時,這些都是他做夢都想回去的地方,但如今真的夢到了,他卻發現自己更加留戀的,還是那個愚昧落后的封建王朝。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花魁娘子,有他的心之所向,還有他的不甘心。
盡管舍不得,甄蒙還是眼含熱淚,笑著與這個世界揮手作別。
“我曾經屬于這個世界,這個富饒、和平、人人平等、自由的世界,可現在它已經不屬于我了。我是甄蒙,我要回到那個落后、蒙昧、人命賤如草的世界,我屬于那里,因為那里...有人在等我啊!”
于是他看到整條街上的每一個人,都在笑著對他揮手;他看到廚師長站在樓梯口對他豎起大拇指;他看到那個還不知道名字的服務生對他笑著擠眉弄眼;他看到面前的女子,展顏一笑,露出真容。
花魁蘇瑾。
世界開始如鏡子般碎裂,帶著人們滿含祝福與鼓勵的笑臉,漸漸遁入虛空,消失不見。
甄蒙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繡榻頂。
他艱難的轉過頭,只感覺頭疼欲裂,強忍著腦中傳來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他看清了所處的環境。
一桌一椅都是那么熟悉,正是蘇瑾的閨房。
蘇瑾此時正趴在床邊,安靜的睡著,雙手緊緊拉著甄蒙的右手,甄蒙身子一動,她便從極淺的睡眠中驚醒。
蘇瑾一臉驚喜的看著甄蒙:“老公,你醒啦!”
甄蒙心頭一片溫暖,伸手輕輕撫摸蘇瑾消瘦的臉頰,看到她神色憔悴,不禁有些心疼。
“我...我睡了多久?”
話剛出口,便覺得嗓子火辣辣的生疼,聲帶撕扯出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刺耳聲。
蘇瑾連忙端起一旁提前備好的水,小口的含了一口,附身便吻上了他干裂的嘴唇,溫暖中帶著馨香的水便度入了甄蒙的嘴里。
不知是久旱逢甘霖,還是這種喂水方式著實有些旖旎,甄蒙覺得這口水比傳說中的瓊漿玉液也不遑多讓,香甜無比。
蘇瑾微微羞紅著臉,解釋道:“你昏迷了四天,水米不進,我只能這樣喂你喝水。”
甄蒙心下感動不已,伸手攬過蘇瑾的頭,重重的吻了上去。
直到蘇瑾喘不過氣來。
這一吻是謝她無微不至的照料,也是謝她將自己從不愿醒來的夢中帶回這個世界,更是情到濃時難以自已。
甄蒙頭上的傷很重,不多時便又開始暈暈乎乎,胃里一陣惡心,他強忍住嘔吐的沖動,讓蘇瑾將自己昏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講述給自己聽。
蘇瑾一邊講述,一邊小心的觀察他的神色。
甄蒙面無表情的聽著,當他聽到甄德邦被罷免官職,貶為平民時,雙拳下意識的握緊,復又松弛下來。
這個結果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結局了。
至少命還在,人還在。
當他聽說自己住了多年的家和家中所有資產被罰沒,重歸國庫,父母無家可歸只能棲身于城北一處破廟,他心急如焚。
盡管蘇瑾安排了霜兒暗中照顧甄德邦夫婦,但身為人子,甄蒙又如何能泰然處之。
他掙扎著起身,不顧蘇瑾的百般勸阻,一路踉蹌著往城北而去。
蘇瑾則緊緊跟在他身后一步處,全然不顧教坊司森嚴的規矩,向北而行。
京城西北角有一處破敗多年的小廟,與其他寺廟不同,這間小廟供奉著地藏菩薩,而非佛陀。
這位地藏菩薩源自天竺佛國,佛教傳入中原后,成為百姓供奉的四大菩薩之一。《地藏十輪經》中稱其“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
佛典記載,地藏菩薩在過去世中,曾經幾度救出自己在地獄受苦的母親,并在久遠劫以來就不斷發愿要救度一切罪苦眾生尤其是地獄眾生,曾立下宏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所以這位菩薩被認為具“大孝”和“大愿”的德業。
這座小廟供奉地藏菩薩,就是提醒人們,要孝親尊師。
無奈百姓燒香多看廟門大小,這座小廟的韋陀像雙手拄降魔杵,杵著地式,表示此廟為小子孫廟,自然不受那些有求于神佛的百姓待見。
于是這座小廟便逐漸破敗了。
如今小廟的木質門窗都被人拆光當柴燒了,泥塑韋陀像的一只手臂連同降魔杵早已不見蹤影,正殿屋頂破了一個大洞,陽光從洞中灑下,照在寶冠瓔珞莊嚴的地藏菩薩像面前一坐一躺的一對中年男女身上。
男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只見他臉黑如炭,須發皆張,正是前任左相甄德邦。
身畔跪坐的女子神態憔悴,眼窩深陷,一臉悲傷,不時輕輕用已經臟兮兮的衣袖擦拭男人的臉龐,正是甄德邦的發妻儲秀。
當日判決文書下達,立刻便有官吏帶著兇神惡煞的兵丁將儲秀連拖帶拽的趕出甄府,并遣散府上一干仆役丫鬟,只丟給儲秀一個胡亂塞了幾件衣物的包裹。
身無分文的儲秀從刑部衙門接回了尚在昏迷中的甄德邦,用自己嬌弱的身軀,背起甄德邦,茫然四顧。
天下之大,卻沒了他們容身之處。
儲秀很堅強,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背著一百五六十斤的黑臉漢子,艱難的往曾經難民扎堆的城北走去,她只對那里最熟悉。
一個書香世家,自小衣食無憂的名門閨秀,何時如此落魄過,走出不到二里地,儲秀便沒了力氣,但她性子中隱藏的極深的倔強與自強,兀自支撐著她,不肯將自家相公放下。
從上午一直走到下午,幾個時辰的時間,儲秀只走了短短的十里路,她已經疲憊不堪,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卻依然一寸一寸的拖動腳步,直到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就要與背上的黑臉漢雙雙栽倒在地。
忽然兩個嬌俏的身影一左一右及時扶住了即將摔倒的兩人,正是聞訊急忙趕來的蘇瑾與霜兒。
兩人費力的將甄德邦夫婦背到就近的一家客棧,打算暫時先將他們安置在這里,再做打算,可沒想到客棧掌柜一見到甄德邦的臉,便二話不說將四人趕出門外。
無奈之下,蘇瑾與霜兒便再次帶著兩人換一家客棧。
殊不知一連找了四五家客棧,均被拒之門外。
最后的一家客棧掌柜看四人確實可憐動了惻隱之心,又或者是感念甄德邦在任期間的愛民如子,他悄悄對蘇瑾說道:“姑娘,我勸你們別費勁找客棧了,現在全京城的客棧都不敢收留甄大人一家。”
蘇瑾疑惑問道:“這是為何?我們又不曾短了銀兩,甄大人與夫人遭逢此難,無家可歸,莫非要他們流落街頭?”
掌柜左右看了一眼,才悄聲道:“有大人物吩咐過,京城所有客棧、酒樓,包括青樓勾欄,均不可為甄大人提供任何形式的幫助,否則大禍臨頭啊!姑娘,其實我們都知道甄大人是位一心為民的好官,前些天我們還打算為甄大人立生祠享香火,可說到底,我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小本生意人,如何得罪的起那些達官顯貴啊!”
蘇瑾心中一片冰冷,家逢巨變前,她只是一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家閨秀,即便后來淪落風塵,也未曾接觸過這勾心斗角的官場傾軋,這讓她徹底沒了主意。
最后在霜兒的建議下,蘇瑾只能將甄德邦夫婦暫時安頓在這座破敗的小廟中,不至于露宿街頭。
霜兒在蘇瑾的吩咐下,每日帶些吃食前來照顧夫婦二人,并時不時送些錢財,卻都被儲秀客氣的婉拒了。
儲秀雖然落魄,但骨子中的傲氣仍在,她無法接受自己如乞丐般依靠別人的施舍活下去。
她已心如死灰,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便是依然昏迷不醒的夫君和兒子。
此時的儲秀,已經多日未曾進食,本就大病未愈的身體幾近崩潰的邊緣。
那兩位好心腸的姑娘今日還未出現,真是好姑娘啊,尤其那個稍微年長的,長得漂亮不說,更難能可貴的是心地善良,只是不知是哪家女子,是否婚配,如果家里不曾遭遇此等變故,那自己定要想辦法撮合一下她與自家兒子,說起來,蒙兒早已到了婚配的年齡了,可惜今后,還有誰肯把自家的寶貝女兒嫁給他啊...
蒙兒啊,是爹娘對不起你。
儲秀的意識在一片胡思亂想中漸漸模糊。
恍然間,她似乎聽見自家兒子的呼喚聲。
“娘!”
儲秀淡然一笑,老人們常說,人之將死,便會產生幻覺幻聽,果不其然呢。
“娘!”
呼喚聲清楚了幾分。
儲秀心頭一動,轉頭望向廟門,模糊的視線中隱約看到一個踉蹌的身影。
知子莫若母,儲秀一眼便認出了自己兒子的身影。
她心頭一陣激動,急忙起身,卻因身體虛弱一頭栽倒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甄蒙看到母親栽倒在地,情急之下快走兩步,也失去平衡摔了個狗啃泥,他顧不得狼狽與否,就這樣趴在地上手腳并用的向母親爬去。
跟在他身后的蘇瑾心痛欲絕,連忙向上前攙扶他起身,卻被他一把甩開,只能手足無措的跟在那道艱難爬行的身影背后。
甄蒙終于撲到了儲秀身邊,在蘇瑾的幫助下用顫抖的雙手費力的將她扶起,發現她額頭已經磕出了鮮血。
甄蒙急忙抬起手,想為她捂住頭上傷口,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衣袖都站滿了泥,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蘇瑾見狀,立刻撕下相對干凈柔軟的里衣一角,輕輕按在儲秀額頭,并示意甄蒙再撕下一條衣物用來固定充作紗布的里衣。
甄蒙慌忙掀起自己的袍子,便要撕扯里衣,低頭才看見自己的里衣已經沾滿了結痂的鮮血,黑的發硬了。
蘇瑾白了他一眼,往前湊了湊身子,說道:“撕我的!”
甄蒙扯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從蘇瑾潔白的里衣上又撕下一條長長的布料,纏繞在儲秀頭上。
蘇瑾這才出聲寬慰道:“老公你放心,伯父伯母并無大礙,只是多日未曾進食,本就身體虛弱,加上思慮過度,積憂成疾,待我去找些吃的,讓伯父伯母先填飽肚子,然后再議。”
甄蒙歉然道:“多謝蘇姑娘施以援手,大恩大德,甄蒙無以為報,今后但有差遣,甄蒙必赴湯蹈火!”
蘇瑾聽到他言語中的疏離,心下發慌,急忙道:“老公你這是何意?你我雖未有夫妻之實,但已行了禮,我便是你已經過了門的妾室,蘇瑾此生必不負你,也請老公莫要負了蘇瑾!”
甄蒙黯然一笑:“我的現狀你也看到了,流浪街頭,無家可歸,我連自己和父母都養不活,如何養的起妾室?我現在已經不是那個衣食無憂的權貴子弟了,我只會拖累你,不僅如此,京城還有很多盼著我死的人,你跟著我,莫說生活,連命都有可能丟了去!待我安頓好父母,我便寫休書一封,放你自由。”
蘇瑾眼淚奔涌而出,她死死抱著甄蒙,帶著哭腔搖頭道:“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吃苦,更不怕死!但我怕你不要我!我已經沒了父母,不能再沒有你了!老公,我求求你,不要休了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甄蒙痛苦的閉上眼,醞釀了半晌,終于攢足了勇氣,狠下心來將蘇瑾狠狠推開,歇斯底里的喊:“你這個婆娘怎么如此不知好歹?老子現在連個乞丐都不如!我娘都知道做人要留最后一絲尊嚴,她寧可死都不愿意接受別人的施舍!你他娘的就不能給老子留點尊嚴?老子現在什么都沒了!最后的一點可憐的尊嚴都要被你奪走?你給老子滾!老子不想再看見你!”
蘇瑾被嚇得呆立當場。
甄蒙狠狠推了她一把,大聲吼道:“滾啊!”
蘇瑾被甄蒙這全力一推,摔倒在地,發出一聲痛呼。
甄蒙強忍住沒有去看她,轉過身背對蘇瑾。
蘇瑾淚流滿面,半晌后,才猶如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般,木然的走出廟門,消失在如血的殘陽下。
甄蒙等到蘇瑾的身影再也看不見,終于忍不住,對著她遠離的方向,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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