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離不棄
朝堂上的天子一怒,以及引發的一系列動蕩,甄蒙一家并不知曉。
此刻他們正躲在一處橋洞下,悉心照料雙腿盡斷的甄蒙。
甄德邦厚著臉皮找那位善良的酒樓老板,想預支十幾個銅板,給自家兒子買點最便宜的止疼藥粉。
酒樓老板嘆息一聲,從袖中掏出足足五兩的銀錠,放入略顯手足無措的甄德邦手中。
“甄大人,我們都知道你是好官,可現在的世道,好人未必有好報,有大人物暗中警告過,不能給你們提供任何便利,我尚有一家老小,不敢拿他們的命來冒險。可禽獸尚且知道感恩,何況是人,甄大人在任期間,我們過得安穩,現在你們一家遭逢不測,在下慚愧,能做的不多,這些錢還請甄大人收下。”
甄德邦感動無比,順勢就要跪下磕頭。
讀書人名節重于性命,一生只跪天地君親師,何曾有讀書人向區區一介賤商下跪過?
酒樓老板連忙托住甄德邦的雙臂,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啊!”
甄德邦老淚縱橫,甕聲甕氣的說道:“俺這一跪,是替俺兒子甄蒙,跪謝掌柜的活命之恩,所有人都不敢收留俺,只有恁肯給俺一份活計,恁這是救了俺一家人的性命,俺現在沒法報答恁,且受俺一跪,若是俺們一家能邁過這個坎,必定銜草結環,終身不忘!”
酒樓老板拉不住犟牛一般的甄德邦,卻也死活不敢受這一跪,于是兩人夫妻對拜般互相跪下磕頭,你敢磕一個,我就敢還你一個,兩人咚咚咚的互相磕了二十多個響頭,場面極其詭異。
待兩人回過味來,不由得四目相對,尷尬無比,隨即便暢快的笑出聲來。
兩人將那些煩惱暫時拋至腦后,勾肩搭背的笑作一團。
這一刻,沒有什么左相,也沒有什么賤商。
男人之間的感情總是來的莫名其妙,有時候借個火,讓根煙,甚至同時望向街頭的一個美女,都有可能成為一段基情四射的開端。
酒樓老板張勝利,一個老實本分的中年男人,年輕時走街串巷販賣些蜜餞零食,年歲稍長些,便在家人的鼓勵支持下拿出全部積蓄開了個不大的小酒樓,靠著經濟實惠,干凈衛生倒也算在這酒樓遍地的京城立住了腳,更是因為為人忠厚誠懇,獲得了不少街坊鄰居的好評,僅是回頭客便足以養活他這個規模不大的酒樓了。
前些年張勝利的酒樓時常有一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官吏來吃吃喝喝,吃完還少不得打包帶走些酒肉,卻每次都是白吃白拿,張勝利知道小鬼難纏,得罪不起,只得忍氣吞聲,苦不堪言。
后來剛上任的左相甄德邦關注民生,大整吏治,整個京城的官場風氣頓時海晏河清,再也不見那些狐假虎威的小官小吏來吃拿卡要,讓無數像張勝利這樣的小商小販歡欣鼓舞,對甄德邦發自內心的感恩戴德。
后來甄德邦倒臺,張勝利打心底里是堅決不相信坊間那些關于甄德邦中飽私囊的傳言,對于甄家的遭遇,也只能扼腕嘆息。
誰知有一天居然在自家酒樓門外見到了甄德邦,張勝利以為自己眼花了,很難相信店小二正在驅趕的乞丐模樣的人就是曾經一人之下的正二品左相。
他好不容易認出了甄德邦,連忙制止了店小二并打發他回去干活,自己拉著甄德邦走到僻靜之處,細問端詳。
最后一咬牙,冒著得罪那些幕后大人物的風險,給甄德邦一份倒泔水的活計,不是舍不得給他更好的工作,而是只有這份夜深人靜才出來的活計,才能不暴露甄德邦與自家酒樓的聯系,也是明哲保身的無奈之舉。
送走夫妻對拜老半天的甄德邦,張勝利唏噓不已的走回酒樓,心里盤算著若是被人發現了端倪,該如何應對。
思慮半晌也毫無頭緒,只得聽天由命了。
誰知過了許久,也不見有人登門鬧事,這讓張勝利懸了好久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甄德邦請了郎中為甄蒙診治雙腿,饒是見慣了生老病死的老郎中,看到甄蒙雙腿的慘狀,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細細診斷過后,他無奈的搖了搖頭:“令郎雙膝骨頭盡數粉碎,此等傷勢只怕神仙來了也無力回天,請恕老夫無能為力。”
儲秀大急,忙拉住老郎中的衣袖,神情懇切:“老先生,求求你再想想辦法吧!我兒子才剛剛二十歲,他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啊!老先生,我求求你了!”
老郎中嘆了一口氣:“夫人,非是老夫不肯盡力,而是令郎的傷勢,真的已經非人力所能為了!”
儲秀癱坐在地,兀自不肯松開衣袖,哭著不住搖頭。
甄德邦眼含悲痛,輕輕扶起儲秀,對老郎中說道:“感謝老先生據實相告,還請老先生再想想,是否有其他辦法?”
老郎中沉思片刻:“可憐天下父母心!這樣吧,我回去再翻翻恩師留下的醫書,若是僥幸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定然不會袖手旁觀,過些時日,你可去城南回春堂尋我。”
甄德邦千恩萬謝的送走了老郎中。
甄蒙很好的將眼中失望之色掩飾,他輕聲寬慰道:“爹,娘,不用再為孩兒費心,不就是斷了兩條腿嗎,戰國時候大軍事家孫臏與我一般無二,照樣名垂青史;還有還有,江湖中有位鼎鼎大名的大俠,幼年時因經脈受損而雙腿殘疾,卻以輕功獨步江湖,一手暗器功夫天下少有匹敵,江湖贊其“無腿行萬里、千手不能防”!有這些前輩珠玉在前,孩兒定不會因此意志消沉,我們一家還要在一起很多年,你們還要看我娶妻生子,將來我還要為你們養老送終呢!”
聽到“娶妻生子”四個字,儲秀眼中悲痛之色更濃了。
甄蒙自知說錯了話,連忙岔開話題:“娘,孩兒背上有些癢,我自己夠不著,你幫我撓撓唄!”
儲秀連忙擦干淚水,小心的扶著甄蒙靠坐在橋墩底部,將手伸進甄蒙衣領,輕輕的撓了幾下。
甄蒙舒服的瞇上了眼,一臉享受:“對對對,就是那里,還是娘撓的舒服!不像我爹,撓一次跟鐵爬犁犁過一般,疼好幾天!”
儲秀聞言使勁瞪了甄德邦一眼,甄德邦見狀翻了個白眼,心里憋屈,卻沒敢接話。
甄蒙看見父母暫時被轉移了悲痛,心下偷偷松了一口氣。
他也不禁開始發愁以后得日子該怎么辦。
沒等甄蒙想出什么頭緒,蘇瑾帶著霜兒便找到了他們一家。
看著夕陽下臉上滿是風霜,神色憔悴的蘇瑾,甄蒙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半晌后,實在受不了蘇瑾死盯著他不放的幽怨眼神,甄蒙敗下陣來。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蘇瑾不答話,氣鼓鼓的瞪著甄蒙。
甄蒙一陣頭大,他轉頭問霜兒:“霜兒,你們是怎么找到這的?”
霜兒冷哼一聲,別過臉不理他。
甄德邦與儲秀面面相覷,他們知道這兩位好心腸的姑娘與自家兒子定是關系極好,只是不知道內中詳情。
于是兩人默契的背對三人,偷偷豎起耳朵。
頓時氣氛尷尬起來。
甄蒙撓了撓頭,目光在蘇瑾與霜兒之間飛快徘徊,最后鎖定相對容易搞定的霜兒。
“霜兒,跟我說說,你們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霜兒這丫頭性子直,心里憋不出事,見他再次問起,冷著一張俏臉說道:“哼!甄公子這是能耐了,學會不告而別了!可憐我家小姐在那菩薩廟里苦苦等了三天!甄公子可能不知道教坊司規矩森嚴,三天不歸意味著什么,若不是楊媽媽網開一面,小姐和我怕是要在禮部大牢里度過此生了!”
甄蒙聞言大驚:“什么?竟有此事!”
霜兒氣鼓鼓的說道:“我家小姐為了找你,這幾天飯都沒吃過兩口,更是三天都不曾合過眼,如此重情義的女子,你可倒好,非但不知道珍惜,反而始亂終棄!甄公子你捫心自問,我家小姐可有半點對不起你的地方?”
豎著耳朵旁聽的甄德邦與儲秀聞言大驚,心中又喜又怒,五味雜陳。
喜的是這位好心腸的美貌女子似乎與自己兒子有了一些不正經的關系。
怒的是自己兒子居然對如此好的姑娘始亂終棄。
蘇瑾被霜兒當著甄家長輩的面一語戳破窗戶紙,不禁有些羞惱。
她連忙開口打斷霜兒的口無遮攔:“霜兒!別說了!”
卻不敢繼續理直氣壯的瞪著甄蒙,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腦袋。
甄蒙則是苦惱萬分。
一方面是苦于自己現在已然身殘,強行將蘇瑾留在身邊只會拖累她。他對蘇瑾這個敢愛敢恨的女子發自心底的疼愛,即便蘇瑾百般強調不嫌棄自己,但他仍然不愿讓她下半輩子過著幾可預見的悲慘生活。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蘇瑾的身份,盡管仍然是冰清玉潔的黃花大閨女,可教坊司的身份卻如同一副沉重的枷鎖,在這個蒙昧的封建王朝里,總是被清白人家所難以接納。
蘇瑾冰雪聰明,她早已將甄蒙的所思所想猜的清清楚楚。
今日前來,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蘇瑾眼神越過甄蒙,望向背對自己的甄父甄母。
甄德邦與儲秀豎著耳朵,身體早已不知不覺向這邊傾斜,只差把偷聽兩個字寫在脊梁上了。
蘇瑾臉上表情微微一僵,隨即便放松下來,她聲音輕柔卻堅定的開口:“蘇瑾見過甄伯父、甄伯母。”
甄德邦與儲秀聞言立刻手忙腳亂的轉過身,臉上的八卦表情來不及徹底收回,顯得有些滑稽,甄德邦尷尬的咧嘴一笑,儲秀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快步走到蘇瑾面前。
“原來姑娘姓蘇,懷瑾握瑜,真是好名字!”
說完便想牽起蘇瑾的雙手以示親昵,可抬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現在手上滿是老繭與污泥,不由得尷尬的停在半空。
蘇瑾心思玲瓏剔透,見狀毫不猶豫的握住儲秀的雙手,溫柔的笑道:“伯母過獎了,蘇瑾身份低賤,一聲伯母只怕是高攀,還望伯母莫要嫌棄才好。”
儲秀眼中笑意盈盈:“這是什么話,姑娘于我甄家有大恩,且不說如今我等皆淪落此番境地,即便是家道未變時,我甄家也不是那等看人身份下菜碟的庸俗之人。”
她將蘇瑾往旁邊引了幾步,小聲的問道:“蘇姑娘,不知你和蒙兒之間...”
蘇瑾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手挽著蘇瑾的雙手,低聲的將自己與甄蒙之間的關系和經歷和盤托出,事無巨細。
除了那些羞人的荒唐事。
儲秀越聽眼神越是發亮。
自家的豬都會拱白菜了!
蘇瑾聲音雖小,但橋洞總共也就這么大,在場的諸人都在下意識的安靜傾聽。
除了甄蒙災那里獨自尷尬。
蘇瑾講述完自己與甄蒙的點點滴滴,已是夜幕初降。
儲秀聽的眼中異彩連連,緊緊抓著蘇瑾的雙手,生怕這個好兒媳跑了一般。
蘇瑾能感受到儲秀的心思,不由得像是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甄德邦在一旁興奮的直搓手,看的甄蒙偷偷翻了個白眼。
蘇瑾偷偷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里,心中一喜,暗自下了個大膽的決定。
她笑著對儲秀說:“伯母,你們一家住在這里終不是長久之計,甄...公子的傷需要靜養,我在城南購置了一座小院子,還算清凈,還請伯父伯母莫要嫌棄,暫時委屈一下。我讓霜兒帶伯父伯母先去歸置一番,然后有勞伯父找輛車,來接甄公子,我先留在此處照顧他。”
儲秀眼含笑意的看著蘇瑾,是越看越喜歡,內心儼然已經將她視作自己的兒媳婦了。
沒想到自家淪落至此,竟還有此等美麗善良的女子對自家兒子不離不棄。教坊司出身又如何?我甄家豈是那些庸俗之輩?何況還是個處子之身,那就更沒有什么可挑的了。
甄德邦客氣的說:“那咋好意思,要不俺留下照...”
話沒說完,儲秀的奪命連環掐便已經輕車熟路的伸到的他的腰間。
甄德邦倒吸一口冷氣,將沒說完的話咽回嘴里,低著腦袋一聲不吭,跟在霜兒和儲秀身后,將不大的空間留給了這對苦命的鴛鴦。
儲秀走到一半,回過頭對著甄蒙眨眨眼,右手隱蔽的沖他伸了個大拇指。
甄蒙頓時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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