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走水
鎮國公府,紀南風步入秦煙書房時,見到那位身著蘇繡月華錦衫的主子,正于檀木書案前畫扇。
秦煙神色淡淡,而在一旁伺候筆墨的沈瑩卻是一臉苦相。
沈瑩抬首看見來人,欣喜若狂:“紀先生,快來快來,主子嫌我研的墨不是太濃就是過淡……”
秦煙能來興致作畫的次數不多,從前都是紀南風在旁隨侍,沈瑩那雙舞槍弄棒的手實在做不來磨墨洗筆的差事。
紀南風緩步上前,于書案旁停步,接過沈瑩手中的那枚墨錠。
手中的墨,不似新墨那般香味暴烈俗艷,時而戀筆,時而陰濕。其色澤古樸黑潤,味馨香如芝蘭,這是主子常用的上等古徽墨。
桌案上置有一方梅月端溪硯,其顏色青紫,質潤如玉,研磨時聲沉,為老坑名硯。
屋內燃著荼蕪香,此香產自波弋國,據說這香浸入地下,連土石都有香氣。
他們這位主子對這些雅事是極為挑剔的。
紀南風看向正專注下筆的秦煙,身旁的女子有著精致完美的側顏,紅唇微抿,羽睫時而翕動,紀南風心中也跟著撥動了一下。
紀南風微微闔眼,平復了心中不該有的妄念,再掀眸,強迫自己將目光投向書案上,被一方白玉佛手鎮紙壓著的畫作上。
那張素箋扇面上,是山林煙靄。其用筆,用墨,用色,淡而不薄,疏而有致,精湛不失粗疏。枯濕濃淡間,盡得其妙。
紀南風見過秦煙的筆下,有美人,有僧侶,亦有販夫走卒。她畫過濃麗的牡丹,也畫過煙云山水,竹影涼月。
秦煙的筆法意趣,有嫵艷,有蒼厚,氣息變幻進退自如,變幻莫測,讓人始料不及。大俗大雅間,似悲似喜,一切都渾然一體。就如她這個人一般……
臨了,秦煙從沉香木雕筆架上,取下一支黑漆描金卷草紋紫毫,蘸墨后,在扇面右下方題上“醉山”二字。筆力蒼勁,絲毫不似一個芳齡十七的少女。
如往常的畫作一樣,有題字,無落款,亦無印章。
秦煙就著沈瑩托著的水盆凈了手,用巾帕擦干。
“主子,扇骨是用白玉,紫檀還是湘妃竹?”紀南風開口問道,這幾種都是主子制扇常用的扇骨材料。
秦煙興致來時,隨手作的畫,都是紀南風處理的。或裝裱,或做成扇面,又或是當作紋樣交給繡娘做成衣飾,香囊。
秦煙接過紀南風遞過來的茶盞,輕嗅茶香,白瓷盞內漂浮的幾片茶葉舒展翠綠。她淺嘗了一口,舌尖上彌漫清芬,是好茶。
“即將入夏,竹扇骨柔風清,就用湘妃竹吧。”秦煙語調徐緩。
見秦煙飲茶后神情還算滿意,紀南風開口道,“這是云海白毫,新茶過來已放置有月余,不會太過寒涼,正適合主子飲用。”
“紀先生親自過來送茶?”秦煙看向紀南風。
“商行入京的事宜已經安排妥當,聞洛的聞氏商行也在有序鋪排。再待些時日,就可以動手了。”紀南風答道。
“恩。”秦煙對宋眉的事情興致不算高,相對于這些年她手上過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來說,宋眉的事不算重要,不值得她一直放在心上,她只是為母親報不平罷了。
“江沐近來如何?”秦煙突然想起被她弄去國子監的江小少爺。
紀南風將江沐的情況娓娓道來。
“江少爺入國子監已有七日,安排在外班,可每日歸府,每日到學。這些時日是辰時到學,申時散學。但端午之后,每日為卯時到學,未時散學。”
“國子監的學堂有六,而六堂有高下之分,按學規規定,凡生員通《四書》未通經者,居正義、崇志、廣業堂,一年半之上文理條通者許升修道、誠心堂,坐堂一年半以上,經史兼通、文理俱優者升率性堂。”
“照理說,江少爺作為蔭監生,根基不太好,理應入正義、崇志、廣業堂,最多也就是修道、誠心堂。但國子監祭酒安排江少爺直接入了率性堂,這可能是宮里那位的意思。”
“不過前些年少爺跟著請的教習師傅已經學了幾年,課業還算是跟得上。”
“但,據暗衛來報,江少爺自入國子監第一日起,每日到學和散學時都會遇上一點小麻煩。”紀南風看向秦煙,猶豫著后頭的話是否需要說,主子對秦府的人和事似乎都不太感興趣的樣子。
“哦?”秦煙神色淡淡,“說說看。”
見秦煙授意,紀南風繼續開口道:“秦相府的公子秦洺,每日到學和散學時,都會帶著一群小跟班賭江少爺。索性只是耍些嘴皮子功夫,兩方均未動手,沒有起大的沖突。”
呵,秦煙笑笑,卻也只是當小孩子的玩鬧,沒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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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東北角,兩座建筑群左右相對而立,右邊是祭祀先賢的孔廟,左邊是官學的最高學府國子監。院內均是青磚鋪地,蒼松翠柏掩映,古樹參天,間雜著漢白玉雕云頭石柱欄桿,莊嚴肅穆。
自入了國子監起,江沐每日只是聽課,做課業。因著江沐身份特殊,其他監生也不好和江沐套近乎。所以江沐總是獨來獨往。
這日散學,江沐獨自走在出監門的主路上,不出意外,又被一群小屁孩兒給堵了。
江沐很煩躁,每日兩次,一早一晚,對方只是堵他,以言語相激,又不動手,江沐憋著一肚子火發作不得。
這群江沐眼中的小屁孩兒中,為首的正是右相府的公子秦洺。
秦洺看著江沐就來氣,自己是秦煙正經的親弟弟,他卻連面都見不得,他幾次去鎮國公府,都被攔在了外頭,父親母親也不許他去見長姐。
而對面那小子只是長姐收養的所謂的弟弟,長姐還向皇家要了名額將他送入了國子監,那小子還被安排在了最好的率性堂。他的父親貴為右相,他都只能在次一級的誠心堂。這讓秦洺心頭更加不服氣,秦煙是他的親長姐,這小子算哪根蔥!
“小子,你說,你怎么就成了我長姐的弟弟了,你哪一點值得長姐如此看重?”秦洺不厭其煩地問出了這幾日每日均會提出的疑問。
江沐依舊是不理睬對面這個二愣子,只是閑閑地立在那兒。他知道,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國子監的監丞就會經過這條路巡視,他就可以脫身了。若不是秦煙交代過讓他不要惹事,他真想揍一頓這群小子,浪費他的時間。
“喲,秦家小子,又在欺負昭仁郡主的弟弟啊!”是左相嫡次子王璟鈺,與江沐同歲,亦是在國子監入學。
“哈哈哈……”王璟鈺身后也是跟著一幫跟班,眾人哄笑。
這幾日,每逢秦洺帶著人堵江沐,這位左相府的王公子就會帶著人過來說幾句酸話。
王璟鈺是左相府正房嫡出,他父親的后院除他的母親外,還有幾房姬妾,那些姬妾也育有些庶出兒女,他的母親在府中姬妾和那些庶子庶女手中吃過苦頭。因而他對庶出的身份極其痛恨,連帶著也瞧不上右相這位寶貝的庶子秦洺。
王璟鈺和秦洺二人在監內時有沖突,動手掐架也不在少數,時常被監丞抓去繩愆廳。繩愆廳是國子監監丞的辦公處,廳內設公案,特備行撲紅凳二條,值廳皂隸二名。繩愆廳掌學規,督教課、監生有戾于規矩可以直接處罰,情節較重的由皂隸將違規者按在紅凳上用竹篾板撲打。
“沒你的事,滾遠點,王家紈绔!”秦洺也很是看不上左相府這位二公子的紈绔做派,枉左相將其送進國子監,這廝根本不像個讀書人,就是個標準紈绔二世祖。
“我可沒那興趣管你這秦相府庶子的閑事,本公子是來找江少的。”王璟鈺向來是拿秦洺的庶子身份來往他心口插刀子,這招屢試不爽。
“你……”秦洺就要朝王璟鈺沖上去,卻被身后的一幫小子死死拽住。
“秦少,這個點兒監丞就要過來了,咱可別被激將了先動手啊,不值當。”
王璟鈺笑得邪肆,他做事可沒秦家那小子那般畏首畏尾,那小子也知道他自己是庶出沒底氣,呵。
王璟鈺轉頭看向江沐,笑嘻嘻地開口:“江少,你我同歲,結為異姓兄弟如何,我雖不學無術,但自認為人還算仗義,在上京城也算吃得開。有我罩著你,哪還有阿貓阿狗敢來騷擾你。你別總是冷著臉啊,要不再考慮考慮?”
這位左相府的小紈绔每日也是這番話,左右相這倆兒子都拿他江沐是工具人,二人在他這兒擺起擂臺了。
“干什么呢,散學了就回去,你們是想吃藤條了?明日臨雍大典,太子殿下會親臨國子監,監內還有很多事要準備,你們少給我惹事。”國子監這位督管教務的監丞總是板著臉,手里拿著一支藤條。
這群小子瞬間做鳥獸散。
管理這些監生,這位監丞有時也很無力。以他的身份,高官子弟他是得罪不得,鮮少有真正動手的時候。他只是為某些貧苦又優異的貢生惋惜,不好好做學問,一天跟在這些世家子弟后邊站隊鬧事,妄圖討好這些公子哥兒能在朝中走捷徑,殊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走這些歪門邪道,遲早得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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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的臨雍大典,是以尊師重道,為教化之本。皇帝不時親自到國子監孔廟祭祀孔子,祭祀禮成后還要到國子監彝倫堂聽取講解經書。本應是惠帝來祭祀,但近些年惠帝稱病,太子監國,就都是太子來主持。
太子封湛已在西山太子府齋戒一日。隨從官員親王以下、文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以及翰林院七品以上官員都已在家齋戒了一日。
翌日,日出前六刻,太常寺卿到西山太子府,奏請太子殿下出府。太子封湛身著祭服,乘車出府。
入城后過午門,鐘鼓齊鳴,不陪祀的親王以下文武各官俱著朝服在翼排立,跪送太子殿下經過。
國子監祭酒、司業率國子監官員俱著朝服、諸生俱著公服在國子監外街左跪迎太子殿下,陪祀的王公大臣和百官俱著朝服隨同太子車駕進入孔廟。
臨雍前一日,工部已經提前在孔廟設置了太子專用的大帳。太子到帳內更衣,升殿祭祀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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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諸生本應均到孔廟祭祀,繁忙中,卻沒人發覺少了幾人。
秦冺今早到國子監時,突然鬧肚子,在監內茅房如廁后,獨自前往孔廟的路上,經過藏書樓崇文閣前時,被人用麻袋罩了頭一頓狂揍,苦于監內幾乎沒什么人留守,求救無門,后被縛住雙手雙腳,堵住嘴,依舊是被麻袋罩著,敲暈后,拖入了崇文閣內。
而江沐被一貢生喊住,說國子監祭酒讓江沐去崇文閣取《齊民要術》,一會兒祭祀完孔子,太子到國子監聽講經時要用。江沐本對此存疑,但自己是太子殿下力保入的國子監,考慮到如果是太子要用書,江沐還是去了崇文閣。
江沐入崇文閣后,在浩繁的書冊中尋找需要的典籍,突然嘎吱一聲,藏書閣的大門被人從外關了過去,緊接著還有咔噠的落鎖聲。江沐雙眸一瞇,立馬沖向大門,門卻已被鎖死,外頭似乎還用木板封堵了大門。
這時一股燒焦的味道傳來,江沐轉頭見藏書閣一角開始燃起火苗,那方的書架和地板上似乎還有漆黑的火油,火勢以極快的速度竄起來。
藏書閣中的書籍易燃,火勢不易撲滅,江沐猛踹了兩腳大門,但依舊踹不開。這時濃煙已經在書閣中蔓延開,江沐用袖口掩住口鼻,他跟著藏書閣的周圍踹了一路,卻沒一處薄弱到他能徒手破門。
這時江沐在另一端的墻角看見了一個被麻袋罩著的倒霉蛋。江沐扯開那人的麻袋,見是人事不省的秦洺,江沐兩耳光扇過去,秦洺悠悠轉醒。
“你打我,咳咳咳……”火勢通過書架竄過來,濃煙也越來越熏人。
江沐扯開縛住秦洺手腳的繩索,急聲道“著火了,得想辦法出去。”
“什么,咳咳咳……”秦洺本就被揍得暈乎乎的,這下驚懼交加,加之有濃煙嗆鼻,他覺得自己又得暈過去了。
江沐也好不到哪里去,此刻藏書閣中以濃煙滾滾,煙熏得他頭昏腦漲,江沐心中悲嘆,大仇未報,難道自己要折在這兒。
就在此刻,書閣大門被人大力撞開,沖進來兩個黑衣蒙面人,二人裝束相似,只細節處略有不同。
入閣后,二人似有默契般分兩邊搜索,在差不多的時間看見了江沐、秦洺二人。兩個蒙面人一人拖著一個被濃煙嗆地癱倒在地的狼狽小子出了書閣,在崇文閣外的空地將二人扔下,兩個黑衣人一躍上屋頂便分別消失了。
因大部分的人都去了孔廟,無人滅火,國子監這邊藏書閣的火勢越來越大。
在孔廟祭祀的眾人,見國子監那邊竄起濃煙,心道不好,走水了。
太子令國子監祭酒立馬召集人手滅火,便草草結束了祭祀,在大帳中等待。
待眾人將崇文閣的大火撲滅,這間閣樓已被燒塌,索性沒有牽連旁邊的屋宇。
毀了閣樓是小,里面的藏書卻讓國子監這位祭酒很是痛心,里面還有許多孤本,善本,真是損失慘重。
但最讓他心驚肉跳的卻還不是這個,雖說此次走水沒有人員傷亡,但右相府的公子被人捆了,敲暈送進了藏書閣,昭仁郡主府的江少也被困在藏書閣,二人差點喪命,那就是命案了,這事情不是他能處理的。
將江沐和秦洺分別安置在祭酒公所和司業公所后,國子監祭酒讓副手國子監司業立馬去太醫院請太醫。并派人通知昭仁郡主,之后這位祭酒立馬返回了孔廟。
在向太子殿下稟報此事時,右相秦文正剛聽見他的寶貝兒子秦洺差點命喪當場,差點急暈了過去,立馬沖去國子監看秦洺。
左相悠悠問道:“今日監生均應在孔廟祭祀,為何此二人會獨自在藏書閣?”
監承告訴過這位祭酒這些時日,秦洺都會帶人去圍堵江沐的事。國子監祭酒不敢隱瞞,便將此時說了出來。
左相追問道:“那這次意外是否是因二人的私怨而起?”
國子監祭酒沒有作答,這事不是他敢亂猜的,他還在痛心他的藏書。
太子封湛輕扣椅端的扶手,沉聲道:“此案涉及右相府和昭仁郡主府兩位公子,差點傷及二人性命。報京兆尹吧,嚴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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