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風很輕，天空晴朗，溫度適中，是四月里常見的好天氣。站在坤江大廈樓下，我仰起頭，望著浮動在樓頂的一朵散云，莫名地發著呆。空蕩的心里也仿佛只剩下了一層水汽。

        到底還是來了，我是在為使命而奔波，還是僅為了免于自責而徒勞？一時間，牽動著我的初衷也變得像那朵云一樣渺茫不定起來……

        這時，不知是大廈里哪個房間的玻璃窗突然被折動了角度，也把一束陽光折射進我的眼里，我瞇縫著眼睛低下頭，出其不意的刺激像是一笞鞭策，讓我的意志重新堅定起來。

        從走進大樓到坐在柔軟的公事椅上，我一直努力讓自己的舉止大方得體，雖然兩頰有些酸脹，我始終都沒有收起略顯造作的微笑——這些年真心的笑實在太少了，稍長時間的微笑就淪為了造作。

        寬敞的辦公桌對面，一身白色套裝的艷麗女人正在翻看我的簡歷，她的穿著打扮和一招一勢無不散發著飽滿的優越感，仿佛財富和權勢鑄造的驕傲堅不可摧，甚至會隨著她的每個呼吸溢滿整個辦公室。

        江天嬈，坤江傳媒的第三代傳人，坤江集團創始人江世賢的長孫女。想必她的工作能力并不如她的出身那般高端，所以才會被當家人指派來做與她的驕傲格格不入的職位。

        “林小姐……”她拿著我的簡歷來回翻騰了幾遍后，終于用懶散的語氣開了口，“既然選擇‘靜妍’，那么，我想知道你對我們有多少了解。”

        這個問題很開放，但是難不到我，我小聲清了清喉嚨，做好夸夸其談的準備。

        “我之所以來應聘，就是慕名而來的，我一直對‘靜妍’，準確的說是對‘坤江’非常關注。坤江集團是國內位居一二的傳媒巨擘，江老先生以平面雜志‘坤江’起家，但經過江氏三代人的努力，現在的‘坤江’業已成為引領整個傳媒業的先鋒，經營范圍也向影視投資、藝人經紀、廣告傳媒等多個方面擴展……”

        我觀察著江天嬈的表情變化，她的嘴角微現了些弧度，顯得絳紅飽滿的嘴唇更加冷艷性感，我對坤江家族的恭維還是很受用于她的。

        “而‘靜妍’雜志是坤江傳媒的最新戰略，我認為是坤江的一次回歸和著陸。坤江在影視傳媒等高端領域的業績突飛猛進，而江老先生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懂得循本歸根，坤江起源于雜志，自然對雜志的經營最得心應手，枝繁葉茂應該歸功于根基的強硬，所以將原來的‘坤江’雜志重組，并大力經營，就是為參天大樹重整根基。”

        我想是時候收勢了，雖然我說的話滿足了江天嬈的虛榮心，但如果拿捏得不好，她就會覺得庸膩反感。

        “看來林小姐對這個職位志在必得啊……”江天嬈收起了笑容，端出靜妍雜志招聘經理該有的架勢，“可是，我們‘靜妍’不需要只會耍嘴的員工，林小姐既然應聘攝影記者，就該充分展現一下這方面的才華。”

        我預感到了事態的不利，也對她之后要說的話心知肚明。

        “可是……”江天嬈微微皺起眉，表現出難以啟齒的樣子，“林小姐你……，簡歷上寫著的，嗯……中央美術學院，攝影專業……肄業。”

        我也許還在微笑吧，但我已不再覺得臉頰酸脹，而是熱氣外撲。

        “我……，大二那年生了場病，所以退學了。”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不顯牽強的謊言。

        “這樣啊。”江天嬈雖然佯裝出憐憫的語氣，但嘴角卻溢出了俏皮的笑意，當然這也是無所謂的，我并不稀罕從這個富貴女人那里得到的虛假同情。

        “另外，林小姐你肄業后，就一直在……呃，叫‘蘇拉攝影工作室’對吧……”她是在故意傳達不屑的意味，所以語氣里帶著極其做作的認真，“你一直都在那里做……，啊，不是攝影師，而是門市接待。”

        在她說話的時候，我一直不住地點頭，差不多該回應了，我便接接巴巴地說：“我……認為做接待可以最……最直觀地了解客戶的需求，這樣才能……才能拍攝出最適合他們的作品。”

        “可是，哼……”江天嬈輕笑了一聲，然后用犀利的眼神盯著我，“你并沒有給誰拍攝過啊。”

        “我……”我怯場了，之前準備的話都已無從施展，“我……我在等待機會……”

        “機會要去爭取，而不是等待的。”江天嬈突然抬高了音調，借以打斷我的話。想必她已聽厭了這類華而不實的話。

        片刻的沉默后，她又開始翻閱我的簡歷，像是在找能讓我通過面試的理由。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啊了一聲，然后將簡歷平鋪在桌子上，用修得精致的指甲輕點了幾下簡歷上靠左下方的位置。

        “2005年全國青年業余攝影大賽一等獎！林小姐，你當時還挺厲害的，你的作品呢？”

        攝影師在面試的時候帶上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我不知所措，事態的發展完全偏離了我的預想。我本以為憑著對坤江的恭維就可以博得她的好感，然后在學歷和作品上蒙混過去。

        “我帶了，我的作品。”我唯唯諾諾地從書包里拿出幾張照片，那些照片的拍攝時間幾乎都是十年以前了。

        我低估了這個女人，她并不像八卦雜志上所說的那般頭腦簡單，她隨手翻了翻我遞給她的照片，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她把照片扔在桌子上，動作毫不客氣，然后極不耐煩地說：“我開始懷疑林小姐的誠意了，如果你不是真心應聘，那么也沒必要耽誤彼此的時間。”

        “不不不，我是真心的！”我完全亂了分寸，差點站起身原地跺腳。

        “那么，就請展示一下你真正的作品。”

        “真正的……”

        “你的獲獎作品。”

        我的獲獎作品，什么樣的作品？在哪里？我的思緒剛剛要劃進記憶的深處，卻被我的情感免疫生生拽回了記憶浮層。

        “我……我搬家的時候……弄丟了。”

        我低下頭，不敢直視江天嬈，只是不時翻著眼睛偷瞄她的臉。她先是保持著不可思意的表情愣了一會兒，然后便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笑。

        “那么，林小姐，以我作為rm的淺短經驗判斷，一個沒有專業學歷、沒有行業經驗、安于現狀不懂得爭取機會，甚至將自己最珍貴的作品都能弄丟的所謂攝影師，本公司是難以安置的。”

        我被江天嬈奚落一翻后，挫敗感已讓我疲備不堪。雖然很不甘心，我也只能悻悻地站起來，前傾著身子將被江天嬈亂扔在桌上的簡歷和照片歸籠起來，然后抱在懷里，再看向她時，她已經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了。我知道她在向我傳達“趕快消失”的意思，但我還是不緊不慢地向她微微鞠躬，這時，她按起桌上的免提電話，說了句“evan，你可以進來了。”

        我走進大樓時的士氣早已潰敗，心里開始懊悔，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我加快腳步，想要快點離開這里，走到門口，右手搭放在圓形門把上時，冰冷的金屬質感卻喚醒了心里的某個角落，有個聲音在喊叫：不可以放棄……

        就在我搭著門把猶豫不決的時候，門把突然被施加的外力轉動，我下意識地收回手，向后邁步躲閃，門被大幅度帶開，我感到一陣清風直撲到我的臉上，撩動起我的發梢。我定在了原地。

        那個男孩，像是風幻化而成的人，就這樣走了進來。

        “stephanie，快把下期企劃案給我！”他急沖沖地直奔江天嬈的辦公桌，沒有注意到被他打在門后的我。而我，卻再也無法控制隨他的身影而移動的目光。

        他們分別坐在辦公桌的兩邊商討了一會兒后，江天嬈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眼神里在問：“你怎么還不走？”他順著江天嬈的視線回過了頭。

        那張臉，映射在我的視網膜上，就像海上驟起的風一樣，瞬間攪動起我心底最深處的記憶，我的心開始翻江倒海，記憶的巨浪不斷拍打著我的意識，我好像看到一個在記憶浪濤里無助翻滾的漂流瓶，那里面，裝著怎樣的往事……

        “你好。”溫文爾雅的聲音從他的唇中吐露而出，然后，我看到了似是久違的迷人微笑。然而這微笑很快便在我眼中閃回成了虛幻，我也被這種虛幻牽引著恢復了理智，我強作鎮定，對著面前的二人微鞠了躬，然后走向門口。

        走出辦公室后，我再次被冥冥中的一股力量牽引，回過頭，透過落地窗窺視著辦公室里他的側臉。他像是有吸納目光的神力，我再次無法自控無法移開視線，我窺視的目光甚至趨向貪婪，心里一股夾雜著欣慰與悲傷的情感，也在難以名狀地發酵。

        是他發覺了我的目光吧，或是他預想到我會在不為人知的某處端詳著他，在江天嬈不注意的時候，他竟然偷偷地，緩緩地，像是約定一般地，將頭轉向了我，然后用深不可測的眼神上下打量。

        清秀、稚氣、倔強、孤獨、渴望愛和關懷……他的眼睛，他的神態，為什么……這不該是現實里的東西，這是被我鎖在記憶里的東西！——記憶，關于誰的記憶？！

        此時的我，除了逃跑，已別無選擇。然而，走出坤江大廈的時候，我卻停下了。我倏地扭轉過身，再次仰頭看向樓頂。那朵散云已不知去向，落地窗的玻璃仍在反射著陽光，一切都那么平和無奇，但是我的目標卻在那一時刻完全明晰，我的心里響起了回聲：

        小雨，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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