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急促的心跳伴著慌亂的步伐，我被夏思雨拽著跑了很遠，他終于在一個街角停下了。我和他都站在原地前仰后合地喘息著。呼吸漸漸順暢后，我開始埋怨他：“你干嗎這么怕他！”

        夏思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開口便道起歉來。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該把你帶到家里。也是巧了，爸爸今天早回來了半小時。”

        “我真懷疑他不是你親爹……”我還想義憤填膺說些什么，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空空，肩上也沒有負重的感覺。

        “糟了！我的行李！”說完，我作勢往回跑，卻又馬上被他扼住了手腕。

        “別去！”

        “干什么！我拿回自己的東西有錯嗎？”

        “他現(xiàn)在肯定在氣頭上，他輸了錢……”

        “我不管！行李可以不要，我的照相機怎么辦！”我還在拼命掙脫他的手。

        “你剛才打了他，我也推了他，要是回去他一定會殺了我們的！”

        這時，夏永暄訕笑著向我逼近的樣子浮現(xiàn)在腦海，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畏懼讓我安靜下來。

        “你……你讓我怎么辦？我的錢、旅館房卡可都在包里，我今晚要露宿街頭了！”

        他聽我這樣一說，愧疚地低下了頭。

        “你想個辦法幫我把相機和包拿出來啊！”我當(dāng)時還沒見識過夏永暄的暴唳，所以認為夏思雨是個不敢擔(dān)當(dāng)?shù)娜恕?

        “我……我今天晚上也回不去了。”

        “你……，哎！”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不管，你要對我負責(zé)！”我開始耍無賴了。

        “嗯？”

        “今天晚上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睡大街也要和你一起！”說來奇怪，當(dāng)時的我，竟然對一個剛認識不久的流氓的兒子毫無戒備。

        “我……我……”

        “怎么了，你不會真的露宿街頭吧！”

        “倒……倒是有個地方可去。”他憨憨地搔著頭發(fā)。

        我一直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堅定不移的信任，支撐著我跟在夏思雨的身后走到了那段漆黑的海岸。夏思雨告訴我，這片海灣有個很窩心的名字，叫作怨池灣。

        那晚本是滿月，但天空步滿了烏云，四下里黑黝黝地，遠處的山石和海礁，在稀薄的月光下，斑駁著暗淡的輪廓。晚潮隨著滿月的牽引，在腳下兇猛地翻騰，時遠時近、間歇有律的浪花聲響徹耳際，被拍打在空中盤旋的水珠，乘著迎面的海風(fēng)，帶著海洋的微腥和涼意，飛濺到臉上，像是對不斷靠近的兩人發(fā)出示警——再往前走，水勢逐漸高漲，路的末端已經(jīng)被海水湮沒了。

        “還要往前走嗎？”腳下的路越發(fā)崎嶇，我畏縮著挽住他的右臂。

        “嗯，你看，前面那座燈塔。”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五十米遠的地方，一柱水泥涂墻的燈塔，在夜的背景下泛著銀灰色的光；可是燈塔上卻是漆黑一片，沒有一星光亮，而通往燈塔的巖石路已在我們站著的地方匿跡，燈塔底部被海水圍繞，使得這座建筑像極了矗立在海上的孤島。

        “沒……沒路了。”腳下的浪濤聲更加響亮，我的鞋都已經(jīng)被浸濕，我越發(fā)膽怯了。

        “沒關(guān)系，海水不深，可以淌過去。”說著，他像是做示范一樣，把腳踏進海水里，然后回轉(zhuǎn)過身，向我伸出手來，說道，“別怕，我扶你。”

        我鼓起勇氣向前邁了一步，在腳踝剛剛沒入海水的時候，海水的冰冷像無數(shù)根細針，直扎進我的末梢神經(jīng)，我一個激靈便畏縮回來。

        “好冷啊！”

        夏思雨走回我身邊，然后背對著我蹲下，說道：“我背你。”

        黑暗中，他的背影呈現(xiàn)著倒立的三角形狀，隔著衣服的褶皺，兩片胛骨隱現(xiàn)出優(yōu)美而富有力度的輪廓。我想象著，如果俯身上去，我便可以被溫暖而又堅韌地保護著了……

        “快點啊，你還會害羞嗎？”他調(diào)侃起我來，想必我的彪悍形象已深入人心了。而我卻在那一時刻反常地溫存起來，我有些害羞，但還是決定遵從內(nèi)心的指引。我挽著他的胳膊讓他起身，在他面朝向我的時候，我羞澀地低下了頭。接著，我把雙手環(huán)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他慌里慌張地，伸手想要拉開我的雙臂，這時，我低聲說道：“抱我。”

        我感到他的呼吸突然屏住了，我仍然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又說了一句：“抱我過去。”

        沉默了一會兒，他用雙臂將我橫抱在懷里，我順勢把頭貼在了他的脖頸處，我想，他一定是頭一次如此親昵地接觸女性的身體。恍惚間，我聞到了一股清香，我從洗發(fā)水和衣物清潔劑的混合味道中，辨別出了他的味道，并在下個時刻，將這種味道深深地鎖在了心里。

        “不……不要亂動。”他的聲音發(fā)顫，我在他懷里點了點頭，也許是我的頭發(fā)扎著他的脖子有些發(fā)癢，我看到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那是短暫而幸福的片段，他的腳下淌著水花，時不時調(diào)整雙臂的高度，以免得我的身體沾上海水，我感受著他發(fā)燙的體溫，和不斷起伏的胸膛，竊笑他的質(zhì)樸和善良。海水最深的地方，直沒過了他的腰，而我的身上卻沒有沾一滴海水。當(dāng)走到燈塔腳下，他把我放到通往操作間的樓梯底層后，像是精疲力竭了似的長舒了口氣。如果不是黑暗的掩護，他的臉一定紅成一片了。

        “這位先生，你還好吧。”我裝作若無其事，好像他的心跳加速與我無關(guān)。

        “啊……，還……還行吧。”他憨厚地回答。

        我們順著長長的樓梯，進入燈塔的操作間，然而里面卻是漆黑一片。他解釋說，在很久以前，這個海岸曾是個發(fā)達的港口，不斷有船只經(jīng)過，當(dāng)時的燈塔，就像這座港口一樣盛極一時，每夜都燈火通明，一道炫白的光柱，從塔尖直沖向遠處海面上空的無邊黑暗。

        然而世風(fēng)日下，隨著海安縣經(jīng)濟的衰敗，這座港口也無人問津了；再后來，海平面不斷上升，原來的港口、海壩，以及燈塔的底部都被湮沒在海里，塔尖的燈光滅了，沒有人再來點亮，燈塔像個迷失的帆船，孤獨地在海上漂浮。

        “這不是正好嗎……”他一邊在角落里翻找著什么，一邊輕揚起嗓音說道，“有海水隔著，沒有人會來，我們藏在這兒就安全了。”

        “有這么怕外面的世界嗎？”我的話語中帶著善意的反諷，“你在找什么？”

        他沒有回答，而是興致勃勃地將手里的東西攤到我面前：一個像古董一樣的雕花燭臺，上面放著一支紅燭。他遞給我一包火柴，說道：“點上吧。”

        火柴盒側(cè)面擦出的火花瞬間放射出一團溫暖的光暈，在我點燃紅燭的瞬間，光暈擴大了范圍，并停止了搖擺，逐漸安穩(wěn)下來，我看到了他質(zhì)樸的微笑，他的瞳孔里閃爍著燭火的光芒，還有我的倒影，我一時忘了說話。

        “你……冷吧。”他尷尬地咧開嘴笑了笑。

        “噢，不不不……”我慌張地找補剛才的失神，“冷的該是你，褲子都濕了，快點脫下來……”話語戛然而止，我和他面面相覷，然后又雙雙移開視線，各自躲閃著對方的眼神。

        “呃……，我……我去鋪床！”

        我還在精神恍惚的時候，他便已從一個角落里扽出兩套被褥，把它們各鋪在了燭臺兩側(cè)的地面上。

        “這……”

        “放心吧，都是干凈的。”

        “你……常在這兒留宿嗎？”

        這時，他跪坐在靠近他自己的那個被子上，望著燭光，悵然地說道：“嗯，像今天這樣惹爸爸生氣了，就跑過來。”說完，他輕笑了聲，然后轉(zhuǎn)過身看著我說：“快睡吧。”

        我低下頭，看了下自己的衣服，說來難為情，在那個瞬間，我的意識里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性”的存在，我不禁臉頰發(fā)燙，然后羞澀地看著他。

        他先是不明所以地傻笑，然后露出頓悟的神態(tài)，緊接著就也變得羞澀難當(dāng)了。

        “嗯……，”他像是不知如何安放目光一樣左顧右盼，然后眼神里靈光一現(xiàn)，一個探身吹滅了蠟燭。他一邊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一邊說道：“你隨意吧，我不看。”

        他的背影都透著尷尬和窘迫，我覺得很好笑，心想，真是個讓人放心的男孩。我坐在自己這邊的被子上，脫掉濕漉漉的鞋，然后脫下牛仔褲，就在我準(zhǔn)備脫襯衫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背影在黑暗里不住地輕晃。我很快明白了，我脫衣服的窸窣聲叨擾了這位打坐的禪師。

        “你……還好吧。”我裝作不明就理，而他聽到我的聲音，立刻變得慌亂起來，不住地輕咳，最后，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一陣海風(fēng)迎面撲來，撩動起室內(nèi)所有輕疏的東西。

        “你……很熱嗎？”我強忍住笑，繼續(xù)裝作不明就理。

        而他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然后把目光投向了遠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想看看風(fēng)景。”

        我輕笑著，不經(jīng)意地把目光移向窗外。不知何時，布滿天空的烏云已散去大半，一輪明亮的月亮呈現(xiàn)在四角窗格外的海天相接處。月的邊緣幾乎與海水相臨，海面上倒映著另一個波光粼粼的月亮。而少年初顯偉岸的背影，鑲嵌在窗格的一角，月光撒在他的身上，為他周身鋪掛上柔和的白光，伴著時而輕撫發(fā)際的海風(fēng)，浪漫的意境和溫柔的美感，源源不斷地沖擊著我的感官。

        我在這種癡醉中難以駕馭理智，于是，只穿著內(nèi)褲，敞開的襯衫里露著內(nèi)衣，就這樣走到夏思雨的身后，他像是受到驚嚇一樣回過頭，看到我的身體后“啊”地輕嘆了一聲，又趕緊移開視線。

        “小雨……”我第一次這樣喚他，他的喉結(jié)連動了幾下，目光四處游移。

        “看著我。”

        他完全心慌意亂了，就在他猶疑不決的時候，我出其不意地用手捧起他的臉，然后吻住了他滾燙的雙唇。

        而這個可愛的孩子馬上把我推開，然后瞪圓了眼睛看著我，說不出話來。我輕揚起眉毛，嘿嘿地笑了。

        “你……你干嗎……”

        “沒什么……”我邊說邊往回走，然后鉆進了他的被子，“我明天過生日，十八歲。”

        “啊，這……”他仍然不知所措。

        我用被子裹好身體，然后看著他繼續(xù)說道：“所以我要在今晚把初吻送出去。”

        “初吻……”他若有所思的樣子。

        “謝謝你，給了我的初吻一個好歸宿。”

        “歸宿……，我嗎？”他木訥地看著我。

        “嗯，話說回來，你也是初吻吧。”

        他害羞地低下了頭，沒有回答。

        “不用緊張，人家說初吻不可靠。”

        “什么意思？”他又把頭抬起，認真地看著我。

        “初吻都是盲目的，你沒聽過嗎？”

        他木訥地搖頭。

        “初吻雖然很美好，但也只是因為情竇初開的懵懂和對未知領(lǐng)域的獵奇。初吻的時候還不懂愛情，所以吻的不是自己的終身愛人。所以不用擔(dān)心啦，你剛才那段經(jīng)歷已經(jīng)成了美好的記憶，不會影響你的現(xiàn)實的——話說回來，我是不是太自戀了，可能對于你來說，這個記憶并不美好吧。”

        “不不不，很美好！”

        我撲哧笑出了聲，沒想到他這么容易就上當(dāng)了。聽到我的笑聲，他懊惱地捶了下頭，然后露出羞澀的笑。

        “你……”我突然變得悵然起來，他也調(diào)起了所有神經(jīng)，等著聽我后面的話。

        “你現(xiàn)在可以去吻別的人了。”

        “什么意思啊？”

        “我奪走了你的初吻，你就可以去找真正的愛人了。”

        “這是什么邏輯啊？”他明顯是在抗議。

        “帶著初吻的感覺，去找真正能伴你一生的愛人。”

        “也有人和初吻對象結(jié)婚的嘛！”

        聽到這個回答，我沒有再笑他，而是心存感激和欣慰。

        “那……，我們走著瞧吧。”說完，我便閉起了眼睛。

        我感到他保持著原有的坐姿勢愣了一會兒，也許他還想說什么吧，然而他還是默默起身，走到原本分配給我的被褥旁。

        “別動。”我像說夢話一樣對他說。

        “又要干什么？”

        “那是我的。”

        “可是你用了我的啊。”

        “誰說不能共用的。”

        “你……別開玩笑了。”

        我睜開眼，回過頭，借著月光，捕捉著他的眼神。

        “小雨，你覺得我是個壞女孩嗎？”

        “怎么會呢。”

        “你是個壞男孩嗎？”

        “我……我想不是吧。”

        “那你怕什么？”

        “我……”

        “過來吧。”

        他猶豫了很久，然后在我的身旁躺下來。我隨即握住了他的手，我可以清晰地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小雨，這樣我就不會怕了。”

        “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總之，現(xiàn)在的心里很踏實。”

        從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悄然變幻著角度，連貫地拉抻各種物件的暗影跟隨光的足跡。也許，我就是從那時起習(xí)慣了黑夜的本色的吧。不需要現(xiàn)代科技延展出的光線，月光與夜色就是永恒的伉儷。

        “好熟悉的感覺。”我的聲音變得像水一樣輕柔。

        “什么？”他像是怕打擾我的夢境一樣輕聲回應(yīng)。

        “和你手牽手躺著的感覺，好熟悉，好像很久以前，我們就這樣做過。”

        “很久？有多久？”

        “我們的意識還都懵懂混沌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可能……是轉(zhuǎn)世的瞬間。”

        “呵呵。”他憨笑起來，“睡吧。”

        我的意識在這種難以言喻的快樂中漸漸朦朧，似睡非睡的時候，我聽到他在耳邊說道：“姐姐，我……不會再去吻別人了。”

        我也是，不會再去吻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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