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羅放斜斜地癱在病房里靠窗子的那張窄窄的床上,一條腿搭在床尾,另一條腿耷拉到床下杵著地,抬著胳膊玩手機。
病房門外,手推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卡啦卡啦地響著,一個小護士拐進了門。
“17床輸液了啊。”
小護士看起來像是剛上完大夜班,眼皮都懶得抬起來,肌肉記憶般地戳瓶子拉管子,扯過羅放的手腕。
“哎哎哎,那邊,那邊是17床。”
羅放唰一下把手抽回來,備受驚嚇地甩了甩。
小護士終于舍得抬了抬眼皮,回頭瞧了瞧,這才看到了真正的病號。
“病人家屬?”小護士對羅放擠了一句。
“嗯。”
“呵。”
雖然只有短短一個字,但羅放已經get到了她的感情色彩——呵,這生無可戀的癱姿,比病人還像病人。
但鑒于這個“呵”字里沒有太多的鄙夷嫌棄,估計是因為小護士看到了自己俊俏的容顏,所以戾氣消了一大半。羅放真誠地思考著。
坐在17床上的老爺子一聲大喝:“羅放,你別在那兒給我礙眼!”
這吼聲中氣十足,力拔山兮,一點病人的該有的自我修養都沒。
小護士被吼得一個手抖,塑膠管子掉到了地上,羅放倒是免疫力強大,敷衍著把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挪了挪位置,換了個更加生無可戀的癱姿,然后又打開了微信里的那個對話框。
直到小護士走了,老爸跟老媽開始爭執晚上是不是可以不住病房回家住然后第二天早上再過來的問題,他都沒切換頁面,一直擰著眉毛盯著。
“在嗎?我爸要坐臺手術,想跟你咨詢一些專業問題。”
還可以吧?羅放把這條消息看了第一百零八遍,心里想。
挺官方,挺客套的,沒有過分冷淡,畢竟是你要求人家辦事,也沒有過分熱絡,畢竟……
畢竟差不多八年沒聯系了。
畢竟是在青春期的尾巴上吼過“以后咱們老死不相往來”的人。
嗯,吼那話的是他,這會兒破了那句話的還是他。
羅放都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加上徐歌微信的,也不知道他還用不用這個微信,更不知道他看到這條消息之后會有什么反應,會不會也像他一樣在心里冷笑一聲,說:嘿嘿小子,打臉了吧?還是穿越了八年的大巴掌,疼不疼?香不香?
羅放甚至都能想象徐歌說這話的模樣。不會像他那么嘚瑟,而是個冷漠的doge臉。
手機被盯到自動黑屏,映出了他的五官,羅放驚了一下,發現自己正無意識地模仿著徐歌版doge表情。他還沒來得及把這個表情撤回,徐歌的回信就來了。
沒有doge,也沒有文字,人家直接打來了電話。
是電話的電話,甚至不是微信語音。
臥槽。
那個號碼的聯系人名稱羅放早就從通訊錄里刪除了,這會兒顯示是陌生來電,可那串號碼像是自帶頭像屬性似的,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臥槽。
羅放一個激靈,來了個垂死病床中驚坐起,穿過老爸老媽暴風驟雨般的互噴,進了走廊,清了清嗓子,按了接聽鍵。
“喂……”
“你爸怎么了?”
徐歌聽著這劈頭蓋臉的一句話,有點愣神兒。
這人有病吧?沒有客套,沒有寒暄,甚至連個人稱都沒有,你好歹應該說點什么“羅放你好,好久不見,你爸怎么了?”或者“哎呦是羅放?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你爸怎么了?”再或者“羅放,好久不見……”
總之總需要一句“好久不見”的吧。
直接過來這么一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私人到不能再私人的語氣。就像是他羅放用了八年時間,苦心孤詣地在他們之間挖出了一道天塹,挖得手指頭根根見血,自己都想仰天流淚,拉上一首悲愴的二胡,結果到頭來發現,窩尼瑪,比例尺不大對啊,怎么到了人家那兒,這天塹就被看成了一條不起眼的小溝,輕輕一邁就跨過來了?!
徐歌這句話問的,就像是毫無障礙地接續上八年前某個不起眼的午后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他們不起眼的對話。
筆記抄完了嗎?
晚上去吃點什么?
這周末過來嗎?
你爸怎么了?
……
羅放下意識地干咳了一聲,看著走廊里晃來晃去的病號服,拉回了加速度有點快的意識,把那點撲面而來的熟悉感及時揮散開。
“哦,那個……直腸癌。”
對面沉默了一下。
“確診了?”
“嗯。好幾家醫院都看過了,錯不了。”
“老家的醫院?”
“嗯。”
“要不要……”
“不用。我爸那人你懂的,他不會去北京治。”
“……嗯。準備什么時候手術?”
“還沒定,大夫說要盡快,現在正住院做各項術前檢查呢,我打聽了一圈,說是很多人雖然不去大城市治療,但可以從好醫院請專家過來手術,我就是想問問你,這個可操作嗎?而且要是從外面找專家的話……這邊的主治醫生會不會不樂意啊?”羅放公事公辦地問著。
“不會,這種操作很常規。你跟主治醫生聊過這個想法嗎?”
“聊過,他看起來的確沒啥意見。還問我有沒有人選,沒有他可以推薦。”
“你有人選嗎?”
“你覺得呢?”
走廊里,某病房門口忽然躥出一大群中年男女,開始了塞紅包退紅包大戰,敗北的一方撞了羅放一下,把他的防備撞漏了一塊兒,不小心冒出了這句話。
羅放頓時覺得這個條件反射一樣的懟人有點過了,他竟然也忍不住在八年的小溝里橫跳了兩下,趕緊又蹦回來。
“那個……沒有,真沒有,你們領域的人我哪兒認識啊?”
羅放客氣地笑了笑,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一個跳步,火速避開了紅包戰圈。
對面沉默了幾秒,之后背景音忽然吵雜起來,有人在招呼他。羅放沒聽清楚聽筒對面都說了些什么,只能聽到一個“徐醫生”,之后徐歌似乎是放下手機回了兩句話。
“那我幫你找吧,確認之后跟你聯系。”
片刻后,徐歌的聲音再次傳來。
“哦,那就太好了,謝謝啊。”
對面又是沉默。
“你……還好吧?”
語氣里的關切有點超標,羅放又下意識地咳了咳。
“挺好的啊,我心大著呢。行了,這次……麻煩你了啊,你趕緊去忙吧,不耽誤你工作了。”
“好。等我消息。”
掛了電話的時候,羅放才注意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步行梯拐角的地方。他們這里是住院部六樓,步行梯鮮少有人,樓梯間里格外安靜。羅放在臺階上坐了下來,把手機放回褲兜,深吸了一口氣,摸出了電子煙。
吸了兩口,一股甜絲絲的葡萄味兒在他鼻尖飄散開,羅放皺了皺眉,發出了對這玩意來自靈魂深處的鄙夷。
不夠勁兒,清新的小葡萄根本鎮不住五臟六腑里隱隱翻騰起來的酸。
沒必要。羅放心想,八年多了沒交集,這件事之后也不會再有交集,何必在他身上再浪費激素?
羅放把即將逼到天靈蓋的酸楚狠狠壓了下去,拍拍屁股起身。忽然間,一個毛發蓬松的腦袋從樓梯間的門玻璃上緩緩升了起來,露出一個偷窺者的微笑。
“唉我去!”
被羅放壓下去的酸楚頓時化作了渾身的雞皮疙瘩。他一個跨步,伸手拉開門回到了走廊。
“媽,你不去拍恐怖片真是屈才了。”
羅媽媽的笑容一點沒收,還湊過來拱了拱兒子的肩膀。
“是徐歌吧?他怎么說?”
羅放苦著臉呵呵了一聲,心里嘀咕:這動作這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您老人家在攛掇我跟舊情人復合。
“他會幫咱們找專家,晚點給我確切消息。”羅放一邊說,一邊接過了老媽手里的暖水壺。
羅媽媽點了點頭,隔空給遙在帝都的徐歌遞送了一個“別人家的孩子”那種贊美套裝。
“徐歌這孩子,就是穩重,靠譜,從小就這樣。你說你們一個班出來的,你怎么就沒學學人家呢啊?眼看三十的人了,什么事兒都心里沒數,要不是我提醒你還想不起來有這么個老同學吧?你說放著這么好的關系不用,你還想留到什么時候啊?人家可是醫學院高材生,正對口啊,你說你爸這事兒要是全指望著咱們自己張羅,那不是抓瞎了嗎……”
老媽絮絮叨叨地說著,直到進了開水間,才終于把徐歌的優點數完了一圈。
“老爸答應晚上睡這兒了?”
羅放有點煩躁,打斷了她。
“怎么可能?他那個人……唉。對了,找你同學幫忙這事兒先別跟你爸說啊,還有專家費用什么的,他又得念叨。”
“知道了。”
老媽又嘆了口氣,遺憾道:“要不是你爸這狗脾氣,咱就帶他去北京治病,到時候里外都讓徐歌幫照應著,多好。”
羅放擰開黑膠把的龍頭,默默舉著暖水瓶接水,沒說話。開水間里有股霉味,熏得他一陣陣惡心。
“嘖……”
水接冒了,羅放被燙得齜了齜牙,忍著疼,隨便在褲子上抹了幾下。
“媽。”羅放蓋好暖壺蓋,轉回頭,打斷了羅媽媽連綿不絕的腦洞。
“我跟他沒那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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