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祭祖前一天,才有禮官來教孟無諳一些簡單的禮法。
他知道她不喜歡這些,說了不管她之后,就真的沒再用什么規矩來束縛她。
孟無諳學得很快,禮婆告訴她,到時候,賀承霄做什么,她就跟他做什么即可。
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賀家祖祠建在山上,明天她要和他一同走一道長長的階梯,還會有很多人來圍觀,人一多,魚龍混雜,又是在山林這種地形復雜的地方,她的心中總有隱隱的不安。
她想著想著,忽而又想到,自己好像從沒見過他的家人,這么大的將軍府,在她搬進來之前,就只有他,和寥寥幾個下人住。
而她搬進來之后,好像也沒什么起色,吵吵鬧鬧一陣,他們的關系又回歸最初的冰點。
他好像沒有家人,和她一樣,但她至少還有師父。
方遠算是他的家人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
她想著想著,又開始罵自己:她自己都自顧不暇,還有精力去同情別人?
再說,他那樣冷硬的人,怕是也不在乎這些吧。
還有方遠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要淋冷水,是他自己想磨練心志,關她什么事,她已經阻止過他一次了,難不成還能天天跟屁蟲一樣跟著他限制他做這做那不成?
他非得把她罵死。
啊這賀承霄也是的,為什么這么想不開,他之前嘲笑她不知冰窖的功效,現在她是知道了,然而冰窖是這樣用的嗎……
他為什么總做一些傷害自己的事情?
她又為什么這么生氣?
清醒一點吧,他做什么都不關她的事,而且,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好好生活了嗎?
孟無諳蹬了蹬腿,被子一掀,冷風灌進來,她又趕緊蓋上。
嗯,決定了,不理他。她信誓旦旦地蓋好被窩,又蜷了蜷拳頭,給自己打氣。
小青說得對,睡了這么些天,是時候重新打起精神了。
翌日。
早有妝娘來為她上妝,穿上一身端凈又不失華貴的紅衣,孟無諳又自己復習了幾遍:要和賀承霄攜手同上階梯,以清露凈手之后用錦花帕子擦干,□□一輩需供奉十七柱香,三跪九叩;烈祖一輩十五柱香,三跪七叩……公婆一輩只需三柱香,一跪一叩……跪拜完換上素衣,向天地敬茶敬果,以祈求萬物圣靈的祝福。
孟無諳總結了一下,得出自己就是要不停磕頭的結論。
小紅悄聲在她耳邊道:“公主是先天子之女,若是不情愿,大可省去這些繁文縟節。”
孟無諳思忖了一下,覺得有道理,也是啊,她是公主,入將軍府已是下嫁,再說,從來只有平民叩拜皇族的道理……
主要是她不想磕那么多次頭,雖然是對死人,不存在什么尊嚴不尊嚴,但是累啊。
她于是問道:“那以前像我這樣的公主是怎么做的呢?”
“她們好像隨心行事,有的干脆不去,或者拜上一拜走個過場即可,而且她們夫家的祠堂好像都設于家中。”
“啊?那我能不去嗎?”孟無諳問道。
“這……”小紅看著四周無人,才敢說出來,”好像不行,將軍家比較特殊……”
“怎么個特殊法呢?”
孟無諳坐在車轎里,消化著從小紅那里得來的訊息:
賀家,將門之戶,□□賀元閔為建國老將,扶持兩任君主奠定大魏王朝基業,開疆擴土,謝絕世襲封侯之賞,然而幾乎每一代后輩皆為將才,憑借自身勤勉成為國之棟梁,在朝臣之中享有極高的威望,論理論情,不得不拜,此為其一。
其二便是,在賀承霄九歲那年,其父賀昱被查貪污受賄,私譴官職,坐連九族,先帝念賀家世代忠烈,赦免數罪,只將賀昱問斬,所有族人流為庶民,并沒收贓款及所有家產。
“那她母親呢?”
“難產而亡。”
“賀昱真的犯了那些事?”
“不可考據。”
……
小紅年紀不大,卻已知曉了諸多世情人理,比孟無諳要成熟得太多了。
經由她這么一梳理,孟無諳便知,這祭祖的禮法,是半分也不能少了,怎么著也得為賀承霄爭一口氣,立足賀家威望。
她沒有往簾外看,然而知道賀承霄就在她身側,騎著高頭大馬,悠哉游哉地晃蕩。
他說武將從不坐轎。
最前方領頭的應是一些與賀家交好的世家老輩,所謂交好,也不過是緣于勢力上不可分割的緣故。
就要去祭祖了,他會是什么心情。
從來他都是沉著一張臉,開心是那樣,不開心也是那樣。
她其實從來看不透他。
到達山腳,一個面生的丫鬟扶著孟無諳下轎。
小紅和小青是家養的丫頭,一輩子不能出府。
孟無諳向四周看,望見許多人,密密麻麻,隔著一段距離圍著她,為她與賀承霄空出一大片空間,無數身著華貴官服的人都只能停在山腳,長長的山階兩側都把守著禁軍,只有禮法婆子和近親侍從能隨他們上山。
孟無諳仰頭看賀承霄,他穿著一身玄貴輕便的袍子,腳一抬,便瀟然從馬上躍下,還是慣常的那副昂首直視遠方的姿態,氣宇軒昂。
兩人一同走到最底一層的階下,賀承霄隔著一段距離,對她伸出手。
他并不看她,那手也是微張的樣子,加之他們已經好久沒見過面,她有些不確定,猶猶豫豫地將手挪過去一點,被他一把握住。
他的掌心永遠是溫熱的,她的手被包裹在那樣的溫熱里,覺得十分安心。
她和他的距離陡然拉近了許多,側頭近看,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竟有些蒼白,耳后滲著細細的汗。
她心底有些擔心,想起兩天前,他還發著高熱,不知此時風寒可痊愈了。
可是他握著她的手,步伐走得極穩健,一步一步,邁了一層又一層階梯。
走到后面,她才知道他為何要牽著她的手走。
因為這階梯,真的又長,又陡啊!
她被他拉著走都嫌累,自己一個人走,不知又是何等艱難。
入到階梯中后段,林木深深,長空寂澀,偶有鳥雀驚啼。
她忽然有種,和他“攜手并進共患難”的感覺。
仰頭一看,葉子還沒有掉光。
終于進到祖祠,祠堂里香火繚繞,一派肅穆。
孟無諳站在眾多或大或小、刻著復雜字句的牌位面前,心里感到很平靜,因為知道,這些,都是保護了一代又一代大魏子民的忠烈,心中又多了幾分崇敬。
她看著他們,只覺歷史車輪滾滾碾過,或英驍,或鄙陋,所有人最終都會化為一粒浮塵。
所有人都是這樣,
賀承霄在她身側,默然不語。
他們都在靜靜地等著禮法婆子主持儀式。
只見禮法婆子手里提著一袋香灰,跳著祭舞在空中揮灑,彩色的香灰紛紛揚揚,象征著現世和幻世的模糊界限。
人們相信,逝去的親人,會在幻世庇佑著現世的子孫。
然后喜婆在孟無諳和賀承霄的眉心點上福泥,賀承霄緩緩屈膝,跪在了軟墊上。
孟無諳看著他高大的身子從自己身側降了下去,怔愣了一會兒,也跟著跪了下去。
禮法婆子疊著十指,侍立一旁,凝聲道:“依近規,公主祭夫祖,儀式可從簡。”
這句話,是在征詢公主的意見,若孟無諳不應聲,儀式便從簡。
無論何時,皇族意愿,永遠是第一位。
孟無諳側視賀承霄,見他神情莊重,凝視著最前方他父親的牌位,卻無任何授意,應當是尊重她的意見。
她知道,無論作何選擇,他都不會有什么意見。
而她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了。
孟無諳端直了身子,聲音莊沉,不同尋常的那般輕巧,而終于帶了幾分公主的威嚴。
“不。”孟無諳道,“一切按規矩行事,不從簡。”
賀承霄瞳孔微凝,似乎有點驚訝,然而面上還是如一潭死水般毫無波瀾。
她敏銳地察覺到,從她最后三個字音落下之后的每一刻,祠堂周遭的氛圍都在發生著變化。
無數雙眼睛,在盯著她一次次躬下身子、上香叩拜;無數只耳朵,在聆聽著一聲聲“拜,起,興”;更有無數個獵狗一般的鼻子,在貪婪地嗅著他們眼中的獵肉之息……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磕頭磕得頭暈腦漲之時,悠揚深清的歌聲忽然在祠堂里回蕩,這是他們大婚前夕,她親自選的婚樂,這時候依照禮規仍應沿用,所以由歌娘在旁唱出來。
孟無諳聽到,稍微清醒了些,心里默默地算著還要再磕幾個頭。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五……
還有……七十二還是七十五個頭來著?
她正盤算著呢,忽然被賀承霄推了推肩膀,“行了,別拜了。”
哈?
孟無諳懵懵懂懂地,被他拉起來,一時腿軟要摔倒,也被他扶住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彎下腰,將她膝上的一根雜草撫去。
然后拍拍她的脊背,清聲道:“走吧。”
他高大的身子負手走在前面,孟無諳后知后覺地跟上去,四處張望,發現除了他們,竟再沒有其他人了,禮法婆子,喜婆,歌娘,侍女侍從都不見了。
“人呢?”
“我遣他們走了。”賀承霄走出祠堂,立于屋檐下,淡然道。
“什么時候?”
“剛剛。”
孟無諳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磕了那么多頭,而是——“那那些老臣……這些侍從……眼線……我們不用防著點嗎?”
其實她想表達的是:隨他們上山的人中必然有朝中各派勢力的眼線,都在看著他們祭祖,而這祭祖儀式,恰代表著賀家的名譽和賀承霄的威望,他沒有家人扶持,勢單力薄,也需要這儀式來做一些表面上的和心理上的支撐……這些,都不用管嗎?提前遣散眾人,難道不會引起非議嗎?
可是她又顧及賀承霄的感受,不想提起他“沒有家人”這個事實,所以話說得沒頭沒尾,語無倫次。
然而賀承霄好像聽懂了,知道她要說什么,十分自信而沉著道:“有你的那句話便夠了。”
“什么話?”孟無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不記得自己今天有說過什么“金句”啊。
“一切按規矩行事,不從簡。”
同樣的話,從賀承霄嘴里說出來,卻是另外一種味道。
孟無諳一時怔住,他回過頭來看她,眼中帶著戲謔:“我沒想到,你也會講究規矩。”
什么嘛!她好心幫他,他竟然這樣取笑她,她剛要反擊,卻聽一聲天雷炸響。
他的臉隱在驟然暗下來的天色里,孟無諳看著他的嘴巴在那時那刻嗡動,似乎說了句什么話。
“你說什么?”雷鳴過后,她問他。
他卻并不回答她,只是背著手,望著濃云密布的天空。
孟無諳往前走了幾步,抬頭一看,心道:得快點走,不然雨大了就回不去了。
“咱們快走吧。”她說著,自己先從屋檐下走出去。
來到院子里,發現身邊沒有賀承霄的身影,回頭一看,他還在原地站著,背著手,默默地看著她。
“你怎么不走啊?”孟無諳疑惑道。
話音未落,頭頂一滴豆大的涼意,她伸手摸了摸腦袋,手背上又是一滴雨星。
一顆又一顆雨點,冰雹一般砸下來。
孟無諳捂著頭跑回屋檐下,身上沾了許多點冰涼的雨水,不由得瑟瑟發抖了一陣,聽見賀承霄悠悠道:
“雨大了,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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