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遙把她在赤云峰做的事添油加醋地講給了他聽。

        “當時那崔長老想要偷襲我，就在我身后，結果我一轉身……”

        她說得興起，不禁帶上了動作，一轉身，登時嚇得沒了音。

        一雙黑色的巨爪，從霧氣中伸了出來，朝著她勾起了指甲。

        她當即抄起星殞劍，朝那巨爪劈了過去。

        卻見劍氣凌厲，劈過去以后，竟仿佛被吞噬了一般，轉瞬消失，就連一絲回音也沒有。

        那頭的謝云深還在聽故事,，聽到了揮劍的聲音：

        “你就是這么把那崔長老打敗了的？”

        霧氣中的巨爪朝著她的方向猛地一抓，鐘遙連忙后退，卻沒有成功躲閃。

        她只感覺胸膛火辣辣地痛，低下頭才發現，自己的胸口和肋骨出現了三道血印。

        她再次持劍揮砍，這次攻擊帶上了她的法術，劍氣伴著光刃，氣勢洶洶地沖了過去。

        但這攻勢到了霧中，卻又轉瞬便消失不見了，連一絲波紋都沒有出現。

        鐘遙連忙向謝云深求助：“這妖怪藏在霧里，無論如何都不能擊中，怎么辦？”

        “藏在霧里？”

        她把目前的情況講給了謝云深。

        “不是它藏在霧里，而是這霧就是妖怪本身。這是蜃，用火可以將它驅散。”

        鐘遙搜遍全身，卻沒有找到火折。

        霧中巨大的爪子已經來到了她面前，她打了滾，堪堪躲過。

        她想喚火鷹出來，但這火鷹從勾勒模樣到出現需要的時間太長，更需要專注，如今有這么一個妖怪在面前，鐘遙覺得自己應當很難靜下心來去想。

        她又揮劍砍去，但這團霧就像一個黑洞一樣，能夠將一切攻擊全部吸進去。

        胸口和肋骨的傷痕又在作痛，鐘遙別無他法，閉上了眼睛。

        不知為何，無論胸口和肋骨的傷口再痛，巨爪帶來的利風有多近，閉上眼的那一剎那，鐘遙都覺得自己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她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專注，雖閉著眼，卻似乎對面前的一切都有所覺察，對周遭的哪怕一絲草木搖落都了然于胸。

        巨爪撕破空氣，帶著風聲來到她面前。

        而她閉著眼睛，伸出手，輕輕抓住了它的一根手指。

        巨爪頓住了，拼命掙扎，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

        鐘遙睜開眼睛的瞬間，火焰順著她的手，蜿蜒燃上這只巨爪，沖入那團霧氣。

        大霧內部，一只火鷹猛地展翅，將霧氣擊得零碎四散。

        與此同時，整個幻境中的大霧都散去了，天地恢復一片清明。

        鐘遙松了口氣，坐了下來。

        剛剛那一剎那，鐘遙覺得自己似乎感受到了某種力量的流動。

        “看樣子，你把妖怪解決掉了？”

        “是的。”鐘遙說，“剛剛那一瞬，我好像……感受到了施放靈氣的方感覺”

        “那就好。先考慮一下怎么離開吧。”

        “霧都散去了，視野好了很多……”鐘遙這才看見前面這片湖泊的全貌。

        湖泊呈正圓形，沒有水草和游魚，和整個環境一樣死氣沉沉，水面無波，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看上去就像一面詭異的鏡子。

        灰色的河岸邊，有一片白色的東西，正在隨著風微微擺動。

        鐘遙走了過去，將它撿起來，發現這是阿南的尾羽。

        “我在這里發現了阿南的羽毛，是不是意味著它也在這里？”

        “嗯。不過也可能是個陷阱。”

        鐘遙仔細端詳著這片尾羽，這里的羽毛一般都極其結實，很難自然脫落，既然落在這里，那么意味著它可能進行過一場激烈的戰斗。

        但這里又沒有血，反而有腳印在灘涂上延伸了兩尺，代表著它應該逃開了。

        “我先去找它吧。飛起來的話，視野會好很多，也許能夠找到周笙和陣眼。”

        鐘遙朝著腳印的方向尋去。

        按照她的判斷，阿南應該是在原地跳了兩步，然后起飛，她不知它在空中有沒有轉過彎，但如今也只能朝著這一個方向去找了。

        她困在這里已經有一個時辰，按照謝云深的預期，還有一個時辰，這個幻境便將潰塌，反正留在原地也不安全，她覺得自己不如先去找到阿南和周笙。

        不知是時辰晚了，還是幻境本身的問題，鐘遙覺得越向前走，天色便越黯淡。

        鐘遙走了兩刻鐘，前方什么都沒有，她停下腳步，覺得自己是不是找錯了方向。

        正當她自我懷疑時，前方卻突然傳來幾聲熟悉的啾鳴，正是阿南的聲音。

        鐘遙大喜過望，忙吹響呼哨，看見一抹白影沖破黑暗，竟是阿南朝著自己飛了過來。

        但它突然又停了下來，原來是它身后又跟著數百條藤蔓，其中的一條纏住了她的后腳，正把它往回拉。

        鐘遙見狀，向著它的方向跑去，揮起星殞劍，將纏著阿南的藤蔓紛紛斬斷。

        斷裂的藤蔓落在地上，化為半截黑氣，消失在空中。

        鐘遙抬頭，右手剛剛觸到阿南的冠羽，卻見它突然與那藤蔓一樣，化為了黑氣，消失在她面前。

        不好，是陷阱！

        她沒有站穩，跌入了一片泥沼。

        鐘遙奮力掙扎，想爬起來，卻與岸邊越來越遠。黑色的淤泥漫過她的四肢，她越動，便下沉更多。

        “怎么了？你找到阿南了嗎？”

        “沒有，讓你猜對了，這是個陷阱。”鐘遙嘆了口氣，“而且我還中招了。”

        她把自己目前的狀況和他講清楚。

        “沒關系，現在不剩多少時間了，只要你小心不要沉下去，就沒有問題。”

        “那我該怎么辦？”

        “不要動作，讓自己平躺在這里，別緊張，放緩呼吸。”

        謝云深的聲音輕柔冷靜，鐘遙便也放松了下來。

        她增加自己與污泥的接觸面積，平躺下來。

        眼前是灰蒙蒙的天空，四周寂靜，一絲生氣也沒有。

        她就躺在這里，對發生的一切無能為力。

        就像她目前經歷過的所有人生一樣。

        但從前的她雖然也無法做什么，至少還能逃，而今她甚至連逃跑的能耐都沒有，只能靜靜在這里，感受著自己在淤泥中下沉。

        一絲悲哀猝不及防地闖入她的心底。

        “你說，我怎么這么沒用呢？”鐘遙輕輕笑了一聲，“明明你已經提醒我這是陷阱，我還像個沒頭蒼蠅似的闖了進去。”

        “……你這是第一次接觸幻境，不熟悉很正常。”

        “不光這次，還有很多……我好像一直除了逃以外，沒有把任何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知為何，鐘遙覺得一股困倦逐漸從心口蔓延到自己的眼皮，“在那個世界也是，無論是我養的小狗，還是我報考的學校……就連在公司，我除了逃，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你說什么？”

        鐘遙知道他聽不懂自己再說什么，卻沒有力氣再解釋下去。

        她覺得越來越困倦，好像渾身的力氣都被抽離身體，眼皮也沉了下來。

        “我有點累了……等時間到了，你記得叫醒我吧。”

        “你等等！你別睡！”

        “……”

        “你醒過來！別睡！”

        謝云深焦急的聲音逐漸離她遠去，她感覺冰涼的淤泥緩緩包裹著她的身軀，她逐漸落入深沉的夢境。

        是的，她知道這是夢境。

        這實在是再熟悉不過的一個夢了。

        父親高大的身影、搖晃的白熾燈、幼犬的嗚咽……

        她緊緊抓著自己滿是紅油筆勾畫的試卷，牙關緊咬，關節泛白。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幼犬濕潤的眼睛還未被死氣鋪滿，畫面便又轉動起來。

        一個個無能為力的瞬間，交織成了她的夢魘。

        高中畢業的那個午后，她看著父母在志愿單上填了那個她嫌惡的專業。

        通宵加班后的那個清晨，她看著主管把她的方案摔在她臉上。

        薺花鎮沸騰的血水，小安姑娘無神的雙眼，書生狡黠的笑容，勒進謝云深鱗片中的藤蔓，還有他身下落下的鮮血……

        “你能聽得見嗎？快醒過來！”

        謝云深的聲音傳了出來。

        鐘遙聽著他的聲音并不出現在胸前的龍珠，而是好似在極遠的遠方。

        她向那聲音的來處尋去，在夢境中跌跌撞撞。

        一路上，她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有青姑，關山月，舉著吹箭筒的阿桑，崔長老和他背后的赤云峰弟子……

        他們或震怒，或嘆息，眼中或惋惜或鄙夷擋在她面前。

        她把這些人撞開，卻還覺得謝云深的聲音與她相隔千里，越來越遠。

        最后，她實在沒有力氣繼續尋找下去了。

        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面前一幕幕錐心刻骨的景象。

        她除了逃和期盼法術突然出現，竟就那么無能為力。明明她修為那么高，卻從未有一刻把命運抓在自己的手中。

        如果能就此睡去就好了……

        反正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就如此被拉入泥沼，好像要輕松得多。

        “聽得見我說話嗎？你睜開眼睛，醒醒！”

        龍珠傳來的呼喚一聲接著一聲，她已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只覺得吵鬧。

        “你現在要是睡過去的話，就被永遠困在這里出不來了！”

        “……”

        “……你忘了，你還要救我出來，與我一起給正道一個交代。”

        好像是有這么回事。

        鐘遙艱難地思考，自己好像是說過類似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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