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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治傷2


仲春天氣穿的不多,不過也就是一件青布外衫搭一件中衣罷了。

        窗戶被店家留了條縫,能看見東邊天已經亮起了一線明光。

        夜風柔和,拂在兩臂時,還是有些涼冷。

        只是比起現下衣衫半褪的場景,趙冉冉只是打了個寒噤,側著身子只是抿唇盯著外頭天光。

        鄉野醫館的傷藥倒是上乘,往那口子里灑藥的過程便不覺著怎么痛。

        少年動作細致緩慢,長久的靜默讓她愈發覺著尷尬。

        真是無端的荒謬。

        左肩被按住的一瞬,荒謬中生出些不真實來,那溫熱粗糙的觸覺讓她心生不適,本能的就將身子更朝壁角偏了。

        肩頭一沉,少年皺著眉肅然道:“亂動什么,再躲我都要夠不著了。”

        他義正言辭的還帶了些斥責的意味,聽起來全無半分輕薄之意,倒顯得她多慮了一般。

        可是大齊民風保守,自古女兒家別說是身子上下,便是連手足都不該給外男瞧了。

        就這么短促的時辰里,她心里頭五味交雜,還是覺著這么治傷頗為不妥。

        為了分散注意,她冷著嗓子開口問:“不是說此地荒涼,幾十里都再無集鎮,你是怎么能尋到這處的?”

        聽出她語調里的不自在,少年目不斜視下手極快地又擠了回血水。

        “四歲那年,阿娘和哥哥帶著逃荒,就是從這條道去的京城。”

        一大片暗棕的污血淌出,他眼疾手快地用早已備好的干布吸了:“兩只腳走了月余,如今不過反過來走,我自然記得清楚。”

        這一番話卸下往日的輕浮陰郁,言辭雖淡,其意卻深。

        趙冉冉漸漸穩住心神,見他灑勻了藥粉去拿針線時,她端坐在床側,告誡自己再不好緊張亂動。

        “上回問你家世,說的囫圇。既然逃荒來了京城,后來又怎么……啊!”

        燙過的長針扎進皮肉,尖銳的痛楚激的她失聲叫了出來。

        “忍著些。”少年眉間又一蹙,“我縫過的傷總有千八百了,沒那么痛的。”

        雖這么說著他手上動作卻是暫緩下來。

        眼前的女子身段極好,燈火下兩肩瑩潤如玉,方才第一針下去,她便受不得疼似的,薄肩微顫著,眸中壓著委屈驚懼。

        順著頸項處的系帶往下瞧,但見藕色小衣上繡著蓬擎天蓮葉,一只鷓鴣正飛掠其下,繡工栩栩如生別致的很。

        “阿姐若是害疼,我下手快一些,不必那么細致,只是疤難褪些。”

        捏著針線,視線不經意間就去看那只翠藍生輝的鷓鴣鳥。

        小鷓鴣胖胖的,用的五色漸變絲線繡成,兩只眼睛不知用的什么墨玉綴成,看起來鮮活有神,直像是活的一般。

        布料不平整,鷓鴣有些變了形,飛在她心口間,呼吸間瞧著便更胖了些,實在是憨態可掬。

        心念轉動,段征忽然覺著嗓子里有些干,連帶著胸口處也起了些躁動熱意。

        也不知是怎么了,刮骨剃肉的活他都干過,此刻只有些下不去手。

        清了清嗓子,他刻意不耐道:“細致些縫,我也能叫它不大留疤,不過瞧你吃不了這苦的,肩膀上一點疤算什么。”

        就要下手時,趙冉冉竟出言應了句:“還是勞煩你細致些,我不想留疤,疼些也忍的。”

        明白她的用意,少年心頭不屑,終是按著人開始了縫合。

        燈火下,眼前人霧眸深鎖,每一針下去身子就得顫一回,模樣實在嬌怯到無用。

        “阿姐方才問我的,還想聽嗎?”

        趙冉冉忍著疼點點頭,便聽他一邊縫合一邊講述起來。

        段征不識字,說起話來卻利落清晰。

        原來十三年前旱蝗交至,關東罕見的餓殍千里,他跟著母親兄長一路吃草葉樹皮為生,幾乎是村里唯一活著到順天的。

        在順天西郊,他娘用藏著的一支玉釵佃了兩畝田。本以為就此能在天子腳下安身立命了,可連著兩年欠收,東家刻薄貪婪,最后他們還是被趕了出去。

        “那后來呢?”被他的故事吸引,趙冉冉忍著疼追問。

        “后來?”少年神色一黯,“他們在墾荒的時候被山匪殺了。”

        最后一針收了線,他隨手拭去兩側殘血,指尖停在那條系帶旁:

        “十一月初一,那天是我八歲生辰,娘說去山里采些山貨好與我做長壽面吃。”

        或許那個雪后放晴的冬日已經回溯過千萬遍了,他神色平靜幾近麻木,語意平淡到就像在說旁人的事。

        反倒是趙冉冉,這一回聽得完整真切,從那些簡賅的字眼里,聽出了十余年前的一路顛沛末路,反倒是紅了眼。

        忍著疼又心下悲酸,段征收了醫藥針線,拿著干凈紗布一回頭時,便瞧見她面紗上的濕痕。

        怔楞了瞬,他將紗布剪好一面嗤笑著又補了句:

        “阿姐心真軟,聽這么兩句還要掉眼淚。天下間比我可憐的人可多了去了,你若外頭多走幾遭,豈不要哭死了去。”

        床上人克制著細聲吞吐道:“你將來到了南邊,有什么打算嗎?”

        兩圈纏好她肩頭傷處,段征眸色漸深,只垂著腦袋故作小心地固定紗布,隨口便扯了個慌:“不過又是從頭再起,先混個活命再說罷。”

        見他面色消沉,她忙言辭懇切道:“莫再作那些刀尖上舔血的事,你都未曾及冠。到了南邊,我會以金銀酬謝,你安個家買些地,再娶個喜歡的女孩……”

        少年忽然仰首打斷,變臉似的笑意若春地直直看進她眼底里去:

        “那便全仰仗阿姐了。”

        或許是離著太近了。

        燈火柔和了他清俊堅毅的輪廓,也模糊了面上那些殘存暗黑血點,只剩下瞳眸中淺褐的瀲滟水色,讓他的臉看上去更精致端研了幾分。

        ‘寶相莊嚴,臨風拈花。’看得趙冉冉心下一跳,沒來由的就想到了這一句詞。

        實在是太過可笑,她伸手將人推開,一只手極快地將兩件衣衫速速穿上了。

        少年假意被她推的一個踉蹌,立在地上垂著頭撇了撇嘴,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

        “唉,又臟又累的,我去井邊打些水。”

        聽著木門闔上的聲音,趙冉冉剛掩好衣衫,才想起方才他獨自與十幾人拼殺,也不知受傷不曾。

        困累悚然了半宿,她躺在床上,雖是因了傷藥眼皮都已經要撐不開了,可屋內空空無人,總覺著隨時要有殺手提劍闖入一般。

        一直到少年遍身水氣地回來,意識才沒能撐住,頓時陷入了昏睡。

        那句‘你身上可有傷’也就沒能來得及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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