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候，天氣說變就變，顧長安走到半道忽然電閃雷鳴，很快又狂風大作下起了雨，長安街上的桃花杏花被風刮得到處亂飛，很快又被豆大的雨滴打掉在地上。

        天氣還不算太暖和，雨水打在身上從領口灌進脖子里的時候冰冷刺骨，他冒著雨艱難地往家中走，路過杏花胡同的時候，有一棵梧桐樹上忽然掉下來一只雛鳥，毛都沒長齊，翅膀一抽一抽地，在大雨里可憐地發出一點啼叫。

        顧長安看見這只不小心離家的幼鳥又想到了同樣年少離家的人，想起來多年前那兩個親如兄弟的孩子，他惻隱之心大動，于是走過去小心翼翼捧起那一只幼鳥揣進懷里，又往家里走去。

        走到家天已經完全黑了，門口上寫著顧字的的燈籠被風吹的胡亂飄，里面的燭火也一閃一閃看著馬上就要被大風刮滅了，他用力敲門敲了好久，門房才跑出來打開門。

        “誰��！大晚上……”門房老張打開門，剛要罵罵咧咧卻看到了自家大人“誒，大人您怎么回來了！”話他還沒問完，顧長安便支撐不住暈了過去，倒下之前他還沒忘了把懷里的鳥放到門房手里。

        “大人！大人！來人�。　�

        ……

        大病未愈，心氣郁結，又淋了雨，舊疾添新癥，顧長安這一場病更重了。

        第二天顧長安渾身無力起不來身，借著病賴床睡到了晌午，過了午飯時候，宮里來了人，送了好些藥，又說陛下關心顧長安的身體。

        顧長安披著衣服皺著一張臉，正在老阿嬤的監視下喝藥，聽見何生來稟他立刻放下藥碗:“來的是誰？”

        “回大人，是林公公�！�

        阿嬤看他們有事要談，說自己還要看著火，出去了，走到門口又叮囑何生一定要讓顧長安把藥吃了。

        顧長安剛想開口，剛吸了一口氣就劇烈咳嗽起來，何生連忙給他倒水幫他順氣，顧長安捂著因為咳嗽和發熱生疼的胸口順氣，平復了半天，等不咳了才說:“哦，那你便告訴他，我身體尚好，只是舊疾復發，讓他替我轉告陛下，不勞費心，我修養幾天就好了。”

        “行，那小的告退……”

        顧長安點點頭，剛要下地，轉身的何生又回過頭:“大人不許下地溜達，還有，您的藥還沒喝！”

        剛準備去透口氣的顧長安不自在地收回腳丫子，掩飾的咳嗽兩下，俊逸的臉上帶著被戳破的尷尬神色:“去去去，如今你都敢教訓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家大人我是那種人嗎？”

        何生撇撇嘴，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他的打算了:“您就是，你快喝，喝完我再去回話！”

        顧長安臉上掛不住了:“你……沒大沒小的，我才是大人！”

        “是，大人，您就趕快喝吧，裴大人要是知道您到現在還不喜歡喝藥，要笑您的！”

        本來還想耍賴的顧長安聽到那三個字，孩子氣的表情瞬間收斂起來，他沒再說話，端起藥一飲而盡。

        何生沒發現他的異常，歡天喜地過來收了碗:“還是提裴大人管用……”顧長安聽見這幾個字，只覺得心煩意亂，也不想再下地去吹風了，他打斷了何生說:“出去吧，我再睡會……”

        “��？您不是剛睡起來嗎？”何生傻乎乎伸手去探顧長安的額頭“莫不是又燒上來了？”顧長安躲開那只手，躺回被子里不耐煩道:“你不是急著回話嗎？去吧，別打擾你家大人休息了。”

        何生這才放心，端起藥碗出去了。

        何生走后顧長安來到窗前，他府上沒有丫鬟，都是些糙男人，昨晚那只小鳥還在老阿嬤臨時用碎布團出來的窩里病歪歪睡著，他捻了幾粒小米送到那小鳥嘴邊:“吃吧，把你帶回來是權宜之計，你忽然離開家，你父母恐怕也急壞了吧，多吃點，等你好起來我就送你回家�！�

        幼鳥像是能聽懂人話一般，居然真的開始就這顧長安的手一粒一粒啄起米粒來。

        顧長安看著小鳥一張一合的喙發呆。

        那年，少年帶著十幾個親兵離開長安的時候，原本也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他遠走西關，蠻荒之地多有風沙，不知道有沒有人為他拂去衣上沙塵，關心他穿的厚不厚，吃的飽不飽？

        碎葉城

        還是早春但沙漠里沒有過渡，天氣都是驟冷驟熱，天陰就凍死人，天熱就能穿短打干活了。

        碎葉靠近大沙漠，水就是關乎人和牲口的生死的東西，沙漠里吃水不容易，他們得趁著還沒下雨趕緊挖井蓄水，為了搶時間裴淵帶著工兵營的人一起來挖井了。

        赫連大人的夫人帶著她的女兒送了一大桶涼茶過來，看見水來了干活的眾人都像看見救命稻草涌過去，林副將也趕忙走到棚下舀了一碗一飲而盡，冰涼的水灌進胃里才覺得舒服了點，他吆喝著不遠處還在挖井的裴淵也來吃茶:“將軍，累了半天，來吃口茶降降火吧！”

        裴淵擦了一把汗，笑著道:“怎么沒渴死你？你先招呼兄弟們喝，我馬上過來！”

        他說完放下鐵鎬拍了拍手活動了一下肩膀正準備過去，跟母親一起送茶的混血小姑娘捧著茶碗走了過來，小姑娘是中原人和西域的混血，眼眸深邃個子高挑，穿著淺色的衣裙，站在一群糙漢子里像一朵嬌艷的花，她端著茶碗笑意盈盈:“將軍，喝口茶歇一歇吧！”

        裴淵接過碗席地而坐喝了起來，小姑娘也大大方方坐到了地上自然而然和裴淵聊起來:“將軍，你再和我說說長安吧�！惫披惪粗�裴淵的眼睛里帶著熱情似火的愛慕，同時又被女兒家的矜持掩飾住，在裴淵看來就是一個向往陌生地方的好奇眼神。

        聽見這兩個字，裴淵立刻就想到了一張臉，他的聲音里上不自覺就帶上了笑:“長安啊，長安是個很好的地方�！�

        小姑娘睜大了眼睛，憧憬極了:“阿耶也說長安是個很好的地方，但是他不告訴我長安的什么好，將軍，長安很漂亮嗎？”

        “長安是很漂亮，只不過……”裴淵頓了頓，忽然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過了好一會，他才低下頭笑著回答小姑娘:“長安的人很好�！�

        長安的人太好了，以至于那么一個讓人向往沉醉的地方，他來不及看那么多文人騷客流連的風花雪月，只忙著看人了。

        小姑娘天真不諳世事，聽見這略帶心酸的話也只聽懂了字面意思，她疑惑地問裴淵:“人很好？那里的人很好看嗎？都和裴將軍一樣好看嗎？”

        裴淵失笑:“我啊，算不上好看。”在長安時他還算得上清俊，在邊關風吹日曬了好幾年比以前黑了很多，再加上軍中操練，他現在可能和玉樹臨風風流瀟灑相去甚遠了。要是顧長安看見此時的他，說不定要嫌棄死，畢竟，他一向喜歡好看的東西。

        小姑娘不解，裴淵不像西北漢子粗獷，他五官長得精致，又不像中原男人細胳膊細腿的一拳就能打倒，古麗覺得裴淵英俊威武地恰到好處，她說話很直白，直接道:“裴將軍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子！”

        裴淵啞然失笑，然后反駁古麗:“不，你沒見過，長安的人就像天上的仙人一樣，那才是世上最好看的人，甚至你都不敢直視他，生怕你呼一口氣，他就會煙消云散。”

        “古麗，回家了古麗！”小姑娘的母親在喊頑皮的小姑娘回家了。

        裴淵也讓她早些回家，他笑著打趣這個小姑娘:“你娘親在叫你了，古麗。”

        小姑娘聽見自己的名字從他嘴里喊出來，忽然就紅了耳朵:“裴將軍，你知道古麗是什么意思嗎？”

        裴淵想起來，許多年前也有人摸著自己的頭喊自己小名，疏冷的眉眼慈愛又溫柔，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家里人很疼你呢！快回去吧，小古麗�！�

        周圍幾個干活的兄弟發出怪叫，小古麗紅著臉跑掉了，裴淵冷眼遞過去幾個眼刀:“亂吼什么？是挖井不累，晚上還想操練操練嗎？”那幾個起哄的連忙收起笑低頭專心挖井。裴淵歇好了也開始干活:“好好干別一天凈想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雨季來了還要靠著這井蓄水呢！”這一年吃的水和畜生農田都要考這些井，大家都不敢怠慢，休息好了也笑鬧夠了都開始專心挖起來。

        小古麗坐在水車上，她母親給她唱著家鄉的歌，古麗忽然問她阿娘:“阿娘，我想嫁給裴將軍？”

        “碎葉城想嫁給裴將軍的小姑娘太多啦！”巴扎爾古麗是個美麗的西域女人，自己的小姑娘情竇初開也有了少女心事，只不過喜歡上了一個夠不到的人，她說:“可是裴將軍誰也沒娶�！�

        小姑娘不服氣地敲著水桶:“但是阿耶說，古麗是碎葉城最好看的姑娘！”巴扎爾古麗不得不澆女兒一盆涼水:“你在阿耶和阿娘眼里就是最好看的女孩，但是裴將軍是從長安來的，長安也有很多好看的姑娘，你還是把心思收一收吧�！�

        小姑娘氣餒了一瞬，但是很快又想到了自己的阿耶，她反駁道:“阿耶也是從長安來的，他肯定也見過長安好看的姑娘，可是他娶了阿娘��！”

        這次換巴扎爾古麗無言了，恰好赫連桑從公署回來，看見半路的妻女他立刻笑著迎上來:“小古麗和阿娘說什么呢？”

        小古麗噘著嘴和阿耶告狀，說阿娘欺負她，赫連桑無奈的搖頭，太陽偏西了，一家三口說著笑著一道回家去了。

        那晚，小古麗一直在想，仙人是什么樣的——要多好看，才能讓人怕吹一口氣就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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