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賭命(上)
第二十四章賭命(上)
“射準點兒,再準一點兒!你們他媽的沒長眼睛啊,那么大的船都打不到。”大明龍江左衛指揮使,昭勇將軍皇甫華舞動著兩條胖胖的胳膊,像球一般在城墻上跑來跑去。
“將軍,船在動,一直在動啊!”操炮的小旗們扭過被火藥煙霧熏成了鍋底兒般的面孔,匯報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哭腔。(注1:大明軍制,衛的最高指揮官,為指揮使,正三品,封昭勇將軍。十名士兵為一小旗,五小旗為一總旗,兩總旗為一隊,設正副百戶。五個千戶所,為一衛。但通常都不滿額。)
十二艘船,每艘船上都裝滿了倭寇!其中大多數都是光屁股的真倭!從永樂末年起,龍江左衛的職責就變成了看管糧庫,自上到下,一百七八十年來,誰曾真正見過血?可今天第一次作戰,他們面對的居然就是傳說中吃人肉喝人血的倭寇!
“動,如果綁在樹上,還用得著你們!給我先集中了火炮瞄著一艘船打。打沉一艘是一艘!”皇甫華抬起手,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小旗方鳴就是一巴掌。“要讓倭寇登了岸,老子就讓你們去堵營門!”
“哎,哎……”小旗們流著淚點頭,努力壓低佛郎機炮,對準距離碼頭最近的那艘漁船狂轟濫炸。
佛郎機炮乃是嘉靖年間倭寇為患之時,大明兵部統一仿制。炮齡最大的一門,年齡與皇甫華的祖父差不多。炮齡最小的一門,也超過了大多數小旗的父親。因此密閉性很差,射擊精度更不值得一提。發出去的彈丸在半空中畫出數道曲曲折折的白線,竟無一彈命中目標。
“放下,我來!”指揮僉事曹泉急得兩眼噴煙冒火,推開一名正在瞄準的小旗,親自調整炮口。
倭寇乘坐的漁船,距離碼頭已經不到兩丈遠。而為了方便糧食的進出,從碼頭到糧庫的敵樓,也不過是四丈出頭。總計不到十五步的距離,對于射程高達四百余步,又高高架在敵樓上的佛郎機炮來說,瞄起來非常艱難,幾乎需要將炮尾翹過人的頭頂,才能勉強對準目標。(注2:《明史》記載佛郎機炮:銅為之、長五六尺,大者重干余斤。小者百五十斤,巨腹長頸,腹商修孔,以子銃五枚夕貯藥置腹中,發及百余丈。)
“子銃呢,給我裝子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曹泉終于將炮口與一艘漁船對成了直線,扭過頭,朝著小旗方鳴大聲命令。
“在呢,在呢!”小旗方鳴打了個哆嗦,與身邊的弟兄合力抬起一只子銃,按進佛郎機炮的裝填口。曹泉毫不猶豫舉起火繩,迅速點燃了火炮的引線。一道亮黃色的火星瞬間從炮尾鉆入炮膛,緊跟著,炮口發出“轟”的一聲巨響,半斤重的鑄鐵彈丸呼嘯而出,在彈道彎折之前,狠狠砸中的漁船的側舷。
木屑飛濺,血肉橫飛。一名躲在側舷后的倭寇,被余力未盡的炮彈直接推出了船艙,身體在半空中一分無二。
另外兩名臨近的倭寇雖然僥幸逃過了炮彈直擊,卻被破碎的木片刺穿了胸口。倒栽回船艙之內,慘叫著地來回翻滾,鮮血像泉水般沿著木片的邊緣往外噴射。
船上的其余倭寇,嚇得面如土色,紛紛站起身,朝首尾兩側躲閃。原本就已經失去的平衡的漁船,頓時化作了一只陀螺,伴著凄厲的慘叫聲,在水面上快速旋轉。
“棄船!”倭寇頭目村上雄二大叫一聲,帶頭跳進了長江。
船上的其余倭寇先是一愣,隨即將刀咬在嘴里,縱身緊隨其后。一個個如同受驚的癩蛤蟆。這個舉動雖然丑陋,卻救了他們當中大多數人的性命。沒等跳水求生者脫離危險范圍,又有兩枚炮彈凌空飛至,“咔嚓”“咔嚓”兩聲,將漁船砸了個粉身碎骨。
“好樣的,就這么打!就這么打。打贏了這仗,首級給爾等平分,老子一枚都不要!”大明龍江左衛的指揮使,昭勇將軍皇甫華興奮地手舞足蹈,啞著嗓子大聲鼓舞士氣。
“轟隆—”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在他身后不遠處忽然響起。濃煙彌漫,一門老掉牙的佛郎機炮連同炮位,一并飛上了藍天。原本操作火炮的小旗李二和他麾下的四名弟兄,被炸得全身上下一片漆黑,鮮血順著炮位附近的磚縫四下蔓延。
“炸膛——!”其余幾個炮位附近的小旗和兵卒尖叫一聲,丟下裝填了一半兒的佛郎機炮,撒腿就逃。
佛郎機炮乃是青銅所制,不算子銃,每一門炮所需要消耗的銅料,也都在三百斤以上。而大明銅價甚貴,為了降低成本,兵部在鑄造佛郎機時,會用盡各種手段偷工減料。
節省下來的銅料最后進了誰的腰包,將士們不知曉。但偷工減料的佛郎機炮只要出現一門,對士氣的打擊就足以致命。先前已經漸漸找到準頭的炮擊,戛然而止。一個副百戶,六個小旗帶頭,撒腿奔向上城的馬道。半邊敵樓,瞬間為之一空。
“站住,回來,四面都是水,你們能往哪里逃?!”指揮使皇甫華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揮舞著佩刀,追向逃命的弟兄。“咱們都是軍戶,上了軍籍的軍戶,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他的話,句句在理。可是已經被炸膛炮炸沒了士氣的士兵們,卻誰都聽不進去。衛所兵平素大部分時間都在替指揮使、指揮同知、千戶、百戶老爺們種地,一年到頭受到的訓練次數屈指可數。發現倭寇真的打上門來,堅持這么長時間沒有逃命,已經非常難能可貴。
“站住,站住,老八,總兵大人,總兵大人就在下面,總兵大人就在下面啊!”皇甫華終于追上了副百戶,高舉起來的戚刀,卻遲遲無法下落。“總兵大人半夜就到了,你忘了嗎?”
老八是他的書童,從小伺候他伺候到大。直到他出息了,爬上了龍江左衛指揮使的位置,才脫掉奴籍,變成了一名衛所軍官。如果他一刀砍下去,老八肯定沒了命,而他,下半輩子都會活在內疚和悔恨當中。
“公子,外邊是倭寇,近千倭寇啊!您這龍江左衛,總計才有多少兵?況且那個王總兵是真的假的,還不一定,不一定呢!你見過哪個總兵半夜來衛所巡視,乘坐的還是花船?”副百戶皇甫霸扭過頭,對近在咫尺的刀刃視而不見。只管紅著眼睛,勸指揮使皇甫華跟自己一起逃命。
他的話,也句句在理。
按每艘船裝五十名倭寇算,外邊的倭寇,也有六百余,并且全都是如假包換的真倭,沒有一個是沿海大明蟊賊所假冒。這種規模的倭寇,還是四十多年前,在杭州城下出現過一次。南京這邊的大多數衛所將士,甭說見,聽說恐怕都未曾聽說!
而龍江左衛因為從不作戰,號稱一衛,實際上只管了左右兩個千戶所。每個千戶所定額有兵卒一千一百二,實員卻不到定額的一半兒。這還是因為八卦洲上空地多,人少了種不過來,影響收成。換到其他千戶所,能有定額的三成,已經算指揮使講良心。
總計一千多沒受過什么正經訓練的衛所兵,去抵擋六百真倭,不用算,傻子都知道最后的結果。心中激靈靈打了個哆嗦,皇甫華手中的鋼刀,軟軟地落在地上。
留下堅守,肯定是死,如果逃了,過后托一下關系,也許還能落個撤職流放,罷了,老子盡力了……。猛地咬了一下后槽牙,他就開始往下脫自己的將軍鎧甲,就在此時,馬道上,忽然傳來一陣凄厲的慘叫聲,“啊——”!緊跟著,昨天夜里抵達的那名身份真假難辨的王姓漕運總兵,帶著七八名弟兄,逆著人流殺了上來。
“饒命,饒命……”正試圖跑下圍墻去逃命的兵卒們,在血光中迅速恢復了理智,尖叫著掉頭返回敵樓。
身份不知道真假的漕運總兵王重樓,拎著雙刀大步而上,血淋淋的刀鋒,直接指向了皇甫華的鼻尖兒,“窩囊廢,老子不管你以前吃了多少空餉。今天,你就是死,也必須跟你手下的弟兄死在圍墻上!敢再帶頭逃命,老子先宰了你,然后再告你一個通倭之罪,讓朝廷誅了你的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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