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抽絲（中）
第十六章抽絲（中）
“有人來了，有人來了！”張維善的聲音再度響起，將李彤的思緒瞬間從回憶當中扯到現(xiàn)實世界。
秦淮河上，畫舫如織。
如意畫舫剛剛重新刷過漆的閣樓，在燈籠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扎眼。幾個外鄉(xiāng)游子，被一艘俗稱快舟的小船送了過來，每個人頭將脖頸向后仰成了鉤子形。而生意受到案子影響的小春姐，則機靈地推開了二樓窗子，將除了頭牌女校書許飛煙之外的所有漂亮面孔都露了出來。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乃是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詩情畫意。雖然此刻是乘坐于快舟之上，而不是寶馬，出來尋花問柳的外鄉(xiāng)游子們，依舊興奮得滿臉熏然。相繼舉起扇子，朝著畫舫指指點點，“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關(guān)關(guān)雎洲，在河之洲……”
“各位公子，今夜駕臨，真的令民婦受寵若驚！”小春姐三步兩步?jīng)_下了甲板，先朝著撐快舟的船夫拋了個媚眼，然后朝著游子們，襝衽施禮。
“這就是秦淮河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如意舫了，各位公子，還請移步上船。小的去岸邊等候，只要畫舫這邊挑起綠色的燈籠，小的立刻就過來接各位公子回客棧！”船夫會心一笑，單手將纜繩拋到畫舫圍欄內(nèi)，然后也躬身向游子們行禮。
早有畫舫的伙計，快步上前拉住纜繩，在畫舫和快舟之間架牢樓梯模樣的木橋。眾才子笑著向船夫揮了下手，迫不及待地走過木橋，踏上了畫舫甲板。
“一群外地來的浪蕩子，看模樣，應該是從北方來的，所以被船夫和小春姐聯(lián)手宰了羊牯！”張維善在不遠處的另外一艘畫舫上，看得百無聊賴，啞著嗓子低聲點評。
“讓樓上把琴聲和蕭聲弄響亮一些！”李彤迅速將目光從如意畫舫收回，朝著自己的家丁李順吩咐。
“是！”李順答應一聲，快步上樓，轉(zhuǎn)眼間，樓上的管弦聲就增大了一倍。臨時從城中雇來的樂師班子，對著二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家丁，使出全身解數(shù)吹奏，以免甲板上那兩個出手豪闊的公子哥，以聲音不夠悅耳為借口，將他們當中某個同伴硬架到隔壁的寢倉去“抵足而眠”。
甲板上的兩個公子哥，李彤和張維善，卻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被樂師們當成了有斷袖之癖的變態(tài)。一邊裝模作樣地把盞言歡，一邊繼續(xù)用目光在如意畫舫周圍掃視。
攤上那么大一樁案子，如意畫舫居然只停業(yè)了三四天，就重新開了張，這，本身就極其不對勁兒。李彤記得為了避免小春姐無法向其背后東主交代，自己和張維善還分別派人送去了五十兩銀子，以供其賠償損失，并給畫舫的姑娘們壓驚。而現(xiàn)在看來，他和張維善兩個雛兒，顯然太小瞧了女掌柜小春姐，也太看低了如意畫舫背后那位東家。后者的背景，很可能即便不如張維善深，卻肯定不會比他李子丹更淺。
“不會和樊樓一樣，背后站著個錦衣衛(wèi)百戶吧！”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需要集中注意力觀察的對象，張維善的思路，又開始天馬行空。“如此，就能解釋清楚，那天押著倭寇上岸之時，為何會有錦衣衛(wèi)主動替咱們撐腰！”
“不是！”李彤想了想，果斷搖頭。“如果畫舫是某個錦衣衛(wèi)中大人物的產(chǎn)業(yè)，咱們甭說只拿一百兩銀子，就是一千兩，也不會被小春姐輕易放過！”
“那倒是！”張維善聳著肩膀，表示贊同。
因為是皇家耳目，需要隨時保證消息靈通。錦衣衛(wèi)的頭目們包娼庇賭，就成了名正言順的事情。而由于身后站著錦衣衛(wèi)的官員，那些賭坊和妓院的掌柜，氣焰也格外囂張。萬一遇到了麻煩，首先想的絕不是息事寧人，而是如何憑借背后的撐腰者，很敲給他們?nèi)橇寺闊┱咭淮蠊P竹杠！
“我以前好像聽人隱約提起過，小春姐在未被梳攏之前，曾經(jīng)與一個舉人多有往來。之后那人因為考中了進士，授了官，兩個人就只好各奔東西。”為了滿足張維善的好奇心，也為了避免自己打瞌睡，李彤笑了笑，低聲透漏。“但小春姐很快就攢夠了贖身錢，然后自己做了畫舫女掌柜。從此只負責照看船上的姑娘們，再也不肯親自出馬接待客人！”
“奶奶的，聰明人就是會玩。非但不用擔上狎妓的惡名，還可以讓外室?guī)退嶅X！”張維善撇撇嘴，滿懷惡意地點評。
李彤笑了笑，對此不置可否。
他原來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聰明，故而什么事情都敢去摻和一番。而經(jīng)歷了最近的這些風波，他才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好朋友張維善，真的勉強只能算作中人之資。
那些聰明人，一個比一個手段高超，一個比一個陰險狡詐。如果不是仗著各自祖上還有幾分余蔭，他們兩個，有可能早就稀里糊涂被剝奪了學籍，成了應天府大牢內(nèi)的待決之囚。
正郁郁地想著，忽然又聽張維善說道，“過來一艘烏棚船，好像吃水還挺重。這大晚上的，又不能走水門出城，烏棚船不再岸邊歇著，往畫舫堆里頭湊什么……”
“當然不是為了湊熱鬧，烏篷船，是本著如意畫舫來的！”李彤猛地拍了他一下，隨即輕輕扯住了桌案角上的細繩。
“當當，當當，當當……”二樓內(nèi)，一只銅鈴晃動，發(fā)出悅耳的聲響。雖然很快就被管弦聲吞沒，卻讓屋子里的家丁們，全都迅速站了起來。
“小方，將船緩緩靠過去，不要急著與如意畫舫接舷！”一邊利索地整理腳旁的弩箭，李彤一邊繼續(xù)吩咐，聲音雖然低，卻帶著一股子莫名的興奮。
沒人愿意始終生活在迷霧里，更沒人愿意將生死都交在外人之手。
今夜，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抓到了一個解迷的機會，怎么可能不一鼓作氣，弄個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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