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狗官(上)
第一章 狗官 (上)
周士運姓周,不姓茍,雖然南京城內(nèi)的同僚和衙門里的下屬,總跟他打招呼時,總是分不太清楚這兩個字的讀音。
他乃是大宋濂溪先生周敦頤之后,正宗的書香門第,族譜可倒推到姬發(fā)。曾曾祖父,曾祖父,乃至祖父和父親,都是秀才,文名顯于鄉(xiāng)里。到了他本人,更是不得了,居然七歲能文,九歲能詩,十六歲童子試高中榜首,隨后一路過關(guān)斬將,二十四歲就進士及第,直接授官縣令,為皇帝教化一方。
按理說,有文曲星俯身的進士老爺,仕途也應(yīng)該一帆風(fēng)順才對。然而,他的好運氣,卻就此到了頭。先被放到桂林出任縣令,一干就是三任。然后又被發(fā)往平遠縣,蹉跎數(shù)年。眼看著當(dāng)初的同年們已經(jīng)飾雁的飾雁,服緋的服緋,而自家胸前的補子卻還只是兩頭鵪鶉,周士運怎么可能不心焦?咬著牙豁出去十年的俸祿“結(jié)交”了自己的一位同年,才終于從鳥不拉屎的平遠縣,調(diào)到了應(yīng)天府下面的上元。雖然官職還是縣令,級別好歹也從八品變成了七品,不至于天天一身綠,讓人看上一眼就想起夏末時節(jié)的韭菜。(注1)
事后算起來,這筆“買賣”其實做得相當(dāng)劃算。十年的俸祿雖然令人肉疼,可上元縣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上縣,每年不需要記入賬本里的各類茶水點心錢,就超過了平遠縣十倍。而江浙一帶又素重文脈,濂溪先生嫡系后人這八個字亮出來,無論走到哪個場子,都會被禮敬三分。(注2:周敦頤,宋代理學(xué)大家,號濂溪先生。)
然而世間之事,從來沒有十全十美。上元縣令這個位置雖然肥厚,卻仍有兩點讓周士運很不舒服。其一,就是應(yīng)天府人的口音。周與茍不分,明明叫的是周縣尊,聽在耳朵里總是茍縣尊。而周士運三個字,也稀里糊涂地成了“狗屎運”。
狗屎運就狗屎運吧,總比沒有運氣好。糾正了幾次無果之后,周士運很快就認了命。在八品芝麻官的位置上被“勘磨”了這么多年,他的性子早就被磨得像葡萄牙人所售賣的水晶琉璃球一樣圓滑。同僚們是故意叫他茍兄也好,鄉(xiāng)音難改也罷,他都不愿意太計較。
這年頭,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白銀是真的。君不見,一輩子唾面自干的申閣老,哪怕是辭官回了家,出入依舊前呼后擁。而滿身棱角的海瑞,死后卻連個像樣的棺材都置辦不起。(注3. 申時行事明朝首相,有名的老好人,貪腐。1591年辭官。海瑞是有名的清廉,逝世于1587)
除了“周”“茍”不分之外,第二個讓周士運不舒服的地方,就是“知縣附郭”了。他所任職的上元縣,不僅僅距離應(yīng)天府衙門近,距離南直隸承宣布政衙門,也沒多遠。更可恨的是,在南直隸承宣布政司之上,還有南京六部,兩院一司,里頭甭說穿四品云雁和三品孔雀補子的,就連連穿二品錦雞、一品仙鶴補子的,都車載斗量。
這些級別甚高,平素卻沒啥事情可干,一個個閑得直想撓墻根。南京的上元和江寧兩縣,只要有個屁大的動靜,都會傳到他們耳朵里。然后就是“烏央烏央”地撲過來,宛若一群蒼蠅聞到了魚腥。(注4:明代南京,分上元和江寧兩縣管轄)
這不是,就在今天早晨,玄武湖畔發(fā)生了一件火槍殺人的命案,沒等到午時,應(yīng)天府、南京刑部,南京督查院、南五軍都督府、國子監(jiān),乃至南京禮部,就走馬燈般將人派了過來。前幾家插手此事,好歹還有幾分道理,畢竟動用的是軍中利器火槍,并且有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卷入了命案中身受重傷。你南京禮部有什么關(guān)系,居然也跟著一塊起哄?
“閑的,全是閑的,有本事去北京城,去跟當(dāng)今圣上諫言早立太子去?跑我這八品芝麻官的衙門里攪風(fēng)攪雨,算什么英雄?” 想到南京禮部郎中李三才那幅鼻孔朝天的模樣,周士運就想罵街。“都給人一腳踢到南京留都來養(yǎng)老等死了,居然還以為自己位列中樞要職,隨時都可能入閣輔政一般。也不找根秤量一下自己幾斤幾兩?”(注4:李三才,萬歷二年進士。在士林中有賢名,巨貪)
“東翁何必跟此人認真?” 周士運的幕友蒯良怕他被氣壞了身體,操著滿口紹興腔小聲勸解。“那李道甫可是有名的鐵鑼鼓,敲不出動靜的事情,向來不沾。他要您盡快給他送一份案卷,你就讓在下謄抄一份,明早送到南京禮部就是。總計才千把個字,也費不了多大力氣!”
“子卿,你不懂,這不是費不費力氣,而是不能開這個口子!” 對于自己這位紹興幕友的運籌本事,周士運向來佩服。但事關(guān)官場門道,他卻不得不固執(zhí)己見,“自從張閣老掌權(quán)后,南京各部,就全成了擺設(shè)。而現(xiàn)在朝廷雖然清算了張閣老過失,撥亂反正。可北京六部卻從沒說,要把江浙一帶的權(quán)柄,再分到南京來。周某今天如果對南京禮部低了頭,下一回,其他各部就會要求應(yīng)天府,乃至整個南直隸的官衙,恢復(fù)舊制,劃歸他們管轄。北京六部乃至幾位現(xiàn)任閣老,即便駁回了南京的要求,回過頭來再追究事情起因,怎么會給周某好臉色看?”
“這……”原本想替雇主解決麻煩的蒯良,沒想到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涉及到了南北六部的紛爭,頓時就紅了臉,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落。“在下唐突,請東翁恕罪!”
“無妨,無妨,我原來也不懂,所以才做了快二十年的縣令!” 周士運看了他一眼,苦笑著搖頭,“人說四十仕而不仕,周某今年已過知天命的年齡,總就熄了百尺竿頭更近一步的想法。能舒舒服服把上元縣令干上兩任,就可以回家吃鱸魚了。所以,能不摻和的事情,就不摻和。更不會主動去給人當(dāng)?shù)蹲佑谩r且皇上三天兩頭就不臨床,百官天天斗得鼻青臉腫,這種時候,更是把頭縮起來才好。免得稀里糊涂就遭了彈劾,卻根本不知道得罪了誰!”
注1: 服緋,飾雁,鵪鶉,一身綠。都是明代官員的公服規(guī)格,四品以上官員可穿緋紅色,思品文官胸前的補子是一對大雁。八品則是鵪鶉。四品到七品官員穿青袍,而八品、九品只能穿綠。夏末的韭菜味道最差,聞著就讓人皺眉。官員聚會時,上八、九品等級最低,同樣不受上司待見。#####新書,請多多支持。歡迎挑錯。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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