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第章二第章蘭陵雙清樓
二、蘭陵雙清樓
在現實世界里,美,總是那么無奈,那么尷尬。美的被毀,是因自身的特質所決定的。就象一朵名貴嬌艷的花,執(zhí)在手中,越是名貴,越是無奈,你無法拿它怎么辦?姜弋的處境即是如此。以她的美,嫁給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受到寵愛。可她偏偏嫁給了姬丹。姬丹不是不重女色,但他當時生命中唯一的追求,就是挽狂瀾于既倒,他怎會顧及一個女人?他不僅不寵愛她,反而因種種事因,遷怒于她。姜弋,最后死在一個任俠手中,宛如一朵驚世奇芭,被農夫一鋤鋤去,絲毫不曾猶豫,也沒有一點憐惜。在那一特定的流動的時空中,這美麗的女子,打了一個轉身,似一個無限哀怨的倩影,消失在那亙古的歷史長河中,而又穿透了它,就象在心靈——那比天空更廣闊的心靈——暗碧的天幕上,劃過了一道轍亮的血跡,滴下了一滴燦若奔雷的慘淡。
秦國都城咸陽,有一條大街,叫灃鎬大道,在咸陽宮南側里許。這條大道西接雍門,過雍門宮,再過咸陽宮區(qū),內史府,一直向東直至東市出咸陽,是當年咸陽繁華的地方。達官貴人的府邸轔次櫛比。內史府南對街是咸陽市,商肆雜陳:比如鏤骨沐漆的,鑄銅文玉的,以至南北山貨,葛麻絲絹,一應俱全。清晨擊鼓開市,傍晚鳴鉦以散,旗亭廛房,百隧轂擊,市令長丞,商賈(金且)儈,云集于此,非常熱鬧。雍門宮南是廷尉府,廷尉府南過灃鎬大道里許至渭水處,是陶窯作坊和冶煉銅鐵的地方。內史府東面四五里處則有零零散散的劍鋪和商行,這些商行不在市中,只在大道兩旁設鋪交易。咸陽東市則主要是牛馬行。
秦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侍御史趙成手下一個少史,主治偵探的單膺白,到灃鎬大道東口五步街的蘭陵雙清樓去拜訪一個父輩老伯。這老伯叫方巾,號玄鶴子,是個隱者,前幾日才到咸陽。這方巾不是尋常人,他的老師乃是一個名聞遐邇的相人,叫天地逸子。這天地逸子精通周易,善辯六壬,識河洛之文,解龜龍之圖。望風角氣,決兇吉,卜陰陽,知興衰,一金一卦,沒有不靈驗的。當年曾卜之于咸陽,人皆稱之為老神仙。關于他的逸事,流傳甚多,一則如下:一次秦太卜熬詰子車行于市,正遇見他。見他卦簾上寫有兩行文字。上書:太公在此;下書:識人間禍福,斷世上陰陽。熬詰子心想:我乃秦卜,尚不敢以此自謂,這老家伙怎敢憑地自大,待我問他一問。遂向天地逸子招手叫道:“咄,老夫子,過來。”
“大人!”那天地逸子對他長作一揖,不拜。
熬詰子知其不敬,心想:好個古傲的老家伙。
“你哪卦簾上寫著什么?”
“大人明白,何必問山人。”
“你怎敢自謂姜尚?”
“每卦必靈,何不可謂之姜尚?大人不也常以此自謂么?”
熬詰子一聽此言,吃了一驚,心想:好個老頭兒,竟看出了我的身份。
“我什么時候敢以此自謂?”
“人心同此。”那天地逸子依然不卑不亢。
“你既敢以姜尚自謂,待我問你,準也便罷,不準待如何?”
“算得準自是山人的卦準,算不準就是大人的不準。”
“這算什么話?”
“人心同此。”
“我什么時候存此惡念?”
“相人者,人自相之。大人既為太卜,豈不知心誠則靈,心不誠則不靈。大人心不誠,自然我的卦就不準,人心豈可欺天!”
“好,好,好個老頭兒!我不與你逞口舌之辯,待我問你,今年(當年是秦王十六年)趙國可下么?”
“大人,請!”天地逸子遞過一卦盒來。
熬詰子執(zhí)了一個卦貼,遞給他。天地逸子看了看卦像說:“趙為號,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
“這是什么意思?”
天地逸子看了熬詰子一眼,沒有理他,又當著熬詰子的面拿出一帛,畫了個梨,當場割開來。
熬詰子知他不會回答,想了想,不得要領,又問楚。
天地逸子更是不語,只寫了兩個字“間李”,也不問卦金,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間李’?難道是指李園之變么?”當時熬詰子還曾這樣想。
此后就發(fā)生了代地大地震和郭開離間李牧之事。熬詰子曾就此事言于秦王。秦王甚感驚訝,著人去尋,早已不知去向,那年天地逸子已是近百歲的人了。
這當然只是一種傳聞。
此時,單膺白正走過從咸陽宮御道通過來的一個路口,迎面碰見閻樂。閻樂是一郎官,長得一表人才,知書達禮,溫文儒雅,見識不凡,和侍御史趙成的關系不錯。中車府令趙高對他頗為器重,常出入趙府,咸陽城中,沒人不知道,趙大人有招其為女婿的打算(《史記》載:閻樂為趙高女婿),是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此時博士周青臣陪著他,從咸陽宮那邊出來。閻樂一見單膺白,叫了聲:“膺白。”這人開朗熱情,單膺白因趙成的關系認識他。
“閻大人。”單膺白雖年長他幾歲,但對他很是敬重,且他又是年青有為的郎官。他對閻樂作了一揖。
“此是何人?”周青臣有點據傲地問閻樂。
“在下御史府少史單膺白。”單膺白恭敬地回答。
“哦哦……”周青臣見只是一個小小的少史,便不再理會,一味地去與閻樂說話。閻樂不理他,問單膺白哪里去?
這時,咸陽宮那方向走出一個人,很遠就喊叫著:“閻大人,周大人!”只見一個中年官員,胖胖的,三步并著兩步趕來。單膺白一看,是將作少府左中候的椽史宗丁。這宗丁所在的少府是管營造的府衙,左中候又是管具體事務和施工的,所以朝廷里的達官貴人修繕府邸,營造房舍,都少不得要找他幫忙,因此,頗得人緣。現在閻樂正在翻修宅第,打算為迎娶趙高的女兒作準備,自然正在找他幫忙。
單膺白與他沒有交往,遂向閻樂唱了聲諾,依然向前走去。又走了兩刻時辰,轉入五步街,這時,只聽得一片吵鬧聲傳來,他抬頭一看,見是一老婦與一少婦吵架。那少婦走上前去,批了那老婦一巴掌,那老婦便殺豬般地叫將起來。這時,左側宅院中,一老兒竄出,揪著那少婦就打。同樣,右側宅第中也走出一男人,立即揪住了那老兒。圍觀的人一片。
“好個畜牲,敢打你老子!”只見那老兒叫道。
“殺千刀的,什么世道啊!”那老婦人號叫起來,“你們看看,養(yǎng)了一輩子,就養(yǎng)了這么一個畜牲!”
這時那少婦氣喘吁吁的,一邊理著亂了的鬢發(fā),一邊對四鄰憤憤不平的講:
“大家評評看,這老娼婦,前天拿我一把掃帚,今天,又來抽我家柴薪。你們看看,”她指著自己門前堆柴的地方,那里果然有些零亂。“我才說了幾句,她反來罵我,——什么?姐姐?不要說姐姐的話,姐姐就可以這樣?天下哪有這種道理……?”
由此,單膺白斷定這是姐妹二人。姐姐嫁了老子,生了兒子,兒子長大,娶了姨母。這種事在先秦不值得大驚小怪。奇怪的是父子姐妹感情之冷漠,各逐私利。自從商鞅變法之后,世上遺禮儀,棄仁恩,并心于進取。按律令,兒子長大,必須分家,這既是為徭役賦稅,也為人口增長。分了家,父子不相認,婆媳反目,各為私利,世俗就成了這樣。這時,眾人和里有司來調停,皆指責那一對老夫婦的不是,說得二老灰溜溜的。少婦得了勢,便不肯罷休,叉著個腰,站在自己公婆或姐姐屋前,笑啐道:
“老不死的,你以為你是誰,青天白日放搶啊!現在怎么不響了?你以為老娘是好欺負的么?”她一邊向四方鄉(xiāng)鄰數落著兩位老人,一邊隨手從公婆的柴堆中抽出柴薪,摜在自己門前。
看到這里,單膺白搖了搖頭,他不知道這風氣是好還是不好?但也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進取精神,充滿了生機地在這咸陽市井中彌漫,給人以生命和信心。不過,他又說不出為什么,只是感到自己心里為這情景而感到堵得慌。
單膺白不看了,又走了百多步,來到蘭陵雙清樓,進入店堂,問方巾于酒保。酒保說:“在院子里呢。”他就轉過店堂,出其偏門,見一儀容清奇的老者坐在一山石旁。知是方巾,方巾正在聽一群孩童在唱童謠:
“四維斷,若耶出,青銅臺。
共工觸倒不周山,黑水一夜?jié)q,淹了三尺三。
一生飄泊,黃土中埋,不負雙燕云中來。
沒完沒了都是錯,誰念卿卿是柳絮才,那有作強的不許敗……”
“老神仙,好興致!”單膺白見了方巾,很是高興。方巾一時沒反應過來,正驚愕處,單膺白自我介紹道:“我,膺白呀,——攪屎棍。”方巾這才明白,立即站了起來說:“你看看,你看看,”又仔細地打量著單膺白說,“十多年不見,賢侄一表人才了。我是偶過此地,想當年,你才這么高。”他用手比量了一下說,“現在你不喊我,我還真不敢認呢?那時你那個頑劣呀,嘖嘖,長大了倒斯文起來了。還記得么?一次,我和一個髦士走過你家門,你正爬在高高的圍墻上。我就問你敢不敢跳下來?正好被你娘看到。哎呀呀,那個利害呀,你娘就象一頭母老虎似地沖出來,對著我就罵:‘吃了狗屎是不是?吃昏了頭了?叫小孩子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嚇得我呀,拉著那髦士趕快逃……”
“哈,還有這事?我怎么不知道?”
“和你家相識后,你就一天到晚纏著我講故事,我講吧,你又不聽;不講吧,你又不依。我就專揀鬼怪的故事講,嚇得你半夜炸尸般地叫,你娘還直埋怨我老大不曉事……。”
“幽幽子城胡飲血,萍蹤鷹跡,連蒲絕壑,稷下門中人。
疏影橫斜桐風晚,里閭干城云中花。
你說來復來,我看西南災,漠漠黃沙,該不該的血海蓋,雨中有瀛臺……”
只見那群孩子還在唱。
其中兩個女孩兒,引起了單膺白的注意。這兩個女孩兒長得眉清目秀,其中一個特別精神。
“一豐水草,兩個天驕。
隆不隆,枉封侯;誰憐它,哀鼠嘆。
經霜楓槭紅愈烈,終不敵浮云天地外,誰憐滿地黃葉踩。”
“這些孩子唱什么?”
“童謠不可解,卻又最是神秘,似有代天行言之狀。”
“是嗎?”單膺白仔細聽起來。
“人間只少一瓣心,任汝大河東流去。
千秋偉業(yè)何須嗟,漁樵唱晚鐘,冷月蒼山下。
嘆世間,誰曾憐取那小兒女,刎頸飛血,立盡晚風為誰唱。”
“仿佛讖語一般。”(“四維斷,若耶出……”孩子們又開始新一輪唱),單膺白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遂不聽。問方巾:“老伯來此何干?太師尊可好么?”
“我?guī)熞疡{鶴西去,臨終前,囑我偏歷此環(huán)中。說這二十幾年,最是人世間精彩之處,如若錯過,實堪可惜。”
“老伯果真善風水,觀陰陽,識命理么?”
“略知一二。”
“那你看看這兩個女孩兒如何?”單膺白指著剛才他所注意的兩個女孩兒問。
那方巾仔細看了一會,眉頭跳了一下,隨即沉默不語。
“怎么樣?”
“別人命理,豈可亂判?更不可胡說。你不知道,這可是相人者之大忌么?”
“那你替我看看如何?”單膺白來了興趣。他不大信命理,卻好奇。
“哪又何必呢?你尚年青。”
“別人不可信,老伯我卻是信的。”
“一個人該明禮致事,莫求玄冥。晏子尚說:‘天道不諂,不貳其命。’楚昭王也不禳妖,不祭河。命理本不可違。你問之又何益?”
“只當戲言。”
方巾被他纏不過,答應了。
“那我與你占上一卦,不可全信。”說完,遂與單膺白進了店堂,回到自己客舍。取了筮蓍,復又回到店堂。這時,蘭陵雙清樓店主虞丘臺正閑著無事,踱進店堂來。這是一個六十余歲的謙謙老者,蓄著長須,他知道方巾。方巾并不認識他。
虞丘臺是楚人,是個大富翁,每年光這個店賣出的酒就達兩三千(雍瓦,上下)。他又好南音,出手闊卓,結交了咸陽不少權貴和社會賢達。雙方見了禮,虞丘臺便來看方巾卜筮。
只見這方巾,從那五十支蓍草中抽出一支太極,接著將剩余的四十九支迅速分至兩手。左手執(zhí)天策,右手執(zhí)地策。又從地策中取出一支,夾在左手小指與無名指間,代表人策。三變之后,得出初爻,這樣一共做了十八變,得出六爻。其中三四爻為變爻,得小過(震艮卦)之坤(坤坤卦)卦。上卦震為雷,下卦艮為山,且其變化形成坤(坤坤卦),象征大地。表示大地般堅忍,承受著一切苦難。且互卦是大地之上,有清風吹拂。
卦辭曰:九三,弗過防之,從或戕之,兇兇。象曰:從或戕之,兇如何也。九四,無咎,弗過遇之,往厲必戒,勿用永貞。象曰:弗過遇之,位不當也,往厲必戒,終不可長也。
單膺白不解,問:“如何?”
方巾不語,說:“我與你四句話,記住了,‘人不人,敗不敗,華不注,天東南。’”
“何解?”
“何必一定要問到底呢?”
單膺白知他不肯說破,遂指著虞丘臺說:
“老伯,你看虞丘老先生如何?”
虞丘臺正聽得入神,忽見單膺白這樣一指,嚇了一跳,忙說:
“不必了,不必了,老朽老矣,不敢煩勞神仙。”他委婉地推辭道,遂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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