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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第章五第章雜木林,北門就是北門


五、雜木林,北門就是北門

        午后,洗心玉、苦須歸賓、玄月坐著牛車,去打柴,兩頭(牛亡)牛慢吞吞地走著。她們要繞過前面的小山岡,到山岡那邊的雜木林里去。這里已是大梁境地,路途十分繁忙,有北上謫戍的,有到北地上郡服役的,還有運(yùn)糧輸粟的車馬和遷徙的人,他們把這小山岡砍光了。現(xiàn)在,人們不得不走得更遠(yuǎn)。洗心玉和苦須歸賓、玄月說著齊云的事。苦須說:“田憫怎么這樣不曉事?”玄月卻替田憫辯解說:“也不能怪她,一向被別人侍候慣的,還能要她怎樣?”

        路依然凍著,車子顛簸著,空洞空洞地震動(dòng)著。打柴的人也不就是博陽來的,凡住宿在這營地中的,都到這里來。林子里人員很雜,誰也不認(rèn)識(shí)誰。但軍卒們都看住自己的人,一點(diǎn)也不松怠。

        上午,洗心玉她們來過這里。苦須歸賓和玄月是在為洗心玉尋找機(jī)會(huì),但不容易。在這些日子里,她們都沒有尋找到,如今在這雪野中,好象更不可能。

        到了林地,大家跳下車,男人們砍,女人們當(dāng)下手,她們削掉枝丫裝車。女人們也有砍的,比如她們?nèi)齻(gè)。走進(jìn)林子深處,冬天的林子稀疏蒼郁,不同隊(duì)的人盡量不混雜。但畢竟是砍柴,無法界定得清楚。軍卒們開始還忠于職守,時(shí)間一長,也有些松懈。

        這天,洗心玉她們?nèi)齻(gè)跟著一個(gè)良家子,還有趕車的車夫。那良家子和車夫砍,也許是冷得不行,也許是在漂亮的女人面前,這良家子砍得特別賣力。只見斧斤掄起,木屑亂飛。三個(gè)女人都很快樂,又好氣又好笑,這表情都流露在臉上。但那良家子很愚鈍,不知道,他不但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連削去枝丫的事也一一代做了。

        “大哥,”玄月這小女子故意使壞,對他說,“大哥好力氣,你看這……”她裝出一付對裝車為難的樣子。

        “不要緊,不要緊,你們一邊去,我來。”那良家子十分巴結(jié),大咧咧地說。

        當(dāng)洗心玉她們?nèi)齻(gè)走到一邊去的時(shí)候,“你呀!”洗心玉看到那良家子看不到了,便忍住笑,狠狠地戮了一下玄月說,“盡欺負(fù)老實(shí)人。”

        “是嗎?他那么精明能干的,難怪連你都不幫我。”玄月促狹地說。

        “苦須,快,快,撕她的嘴!”

        玄月跑到一邊去。突然站住了,“呀!”了一聲。洗心玉看見她正用手捂住嘴。

        “什么?”苦須歸賓不解。

        玄月也不回答,好象在對誰下意識(shí)地?cái)[了擺手。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回來。洗心玉看她這付樣子,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別響!”玄月低聲說。左右看了看,確信沒人注意到她,才放低聲音說,“北門晨風(fēng)在這。”

        “飄零子!”洗心玉差點(diǎn)沒叫起來。“在哪?”她張望著,不相信。

        這時(shí),果見一役夫打扮的走了過來,洗心玉不用看,用心就知道他是誰。她的心“怦怦”地直跳,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激動(dòng)還是害羞,只感到臉上熱辣辣地?zé)?

        “來,砍這!”玄月對北門晨風(fēng)說,她指著一棵椴樹。“你到大車那邊去。”她對苦須低聲說。

        “我去。”苦須歸賓明白她的意思。

        玄月又拉開了嗓子,對那良家子叫道:“大哥,我們在這里,不要緊吧?”

        “沒事,沒事,這里那里還不一樣。”

        “大哥就是通情達(dá)理……”玄月故意恭維道。

        “你怎么在這里?”洗心玉一邊削著枝丫,站在正在砍樹的北門晨風(fēng)身邊。她突然想起了美麗居,就問,“美麗居呢?”

        “她不在,我們不說她。”北門晨風(fēng)好象不愿談美麗居。他現(xiàn)在想起美麗居,就心煩。

        “吵架了?”玄月好象聽到北門晨風(fēng)語氣中有什么。

        “不說這個(gè),還是長話短說,我想救你們出去,你們商量好,給我一個(gè)回信。我好準(zhǔn)備。”

        “這不正好嗎?小玉。”玄月說。

        “什么正好?”北門晨風(fēng)不懂。

        “我?guī)煾狄彩沁@個(gè)意思,你來了不正好?”

        “那你們呢?”

        “我們?我們你就別管了。小玉不同,這你知道,不用我說。”

        “這不行,他們會(huì)為難你們的。”

        “這你放心,我們又沒走。小玉是她自己,跟我們沒關(guān)系。”

        “你怎么想?”北門晨風(fēng)一邊掄起斧子,“嗵嗵“地砍,一邊問洗心玉。

        洗心玉此時(shí)心亂如麻,理不出頭緒來,“我不知道?”她說,“我總得問過師傅!”

        “這個(gè)自然,今天也沒打算好,我一直在找你們。今天總算找到了。”

        “容我們回去商量一下,明天告訴你。”玄月說。

        “要快,省得夜長夢多。”

        “可有些事情你不清楚,”洗心玉有些為難地說,“比如,我們?nèi)齻(gè)能出來,可師傅、田姑娘都不能。對了,還有齊云,她病得很厲害。”

        “齊云病了?”

        “還病得不輕。”

        “哪怎么辦?……好了,不多說了,以免引起別人注意。記住,明天,……什么?你們這幾天不走?那好,明天,我在這里等你們!”

        “你們哪里砍得怎么樣了?”那良家子似乎砍得差不多了,叫了起來。

        “來了,來了!”玄月應(yīng)付道。

        “你們?nèi)グ伞!北遍T晨風(fēng)也知道不便多說,正對著一棵樹,說,“明天,記住,在這里。”

        洗心玉和玄月走出林子,回到自己大車邊。這時(shí),那車夫和良家子、苦須已把車快裝好了。

        回來的路上,三人坐在高高的柴堆上。趕車的趕著那兩頭大(牛亡)牛,三人也不說話,反而不象來時(shí)那么快快樂樂、吱吱喳喳的,都沉默著。苦須歸賓還用肘抵了抵洗心玉,洗心玉急了,對她擺了擺手,玄月則死勁地瞪了她一眼。苦須不知道她們都談了些什么?干著急。玄月的沉默是難過。她知道,這一來,小玉真的要離開自己了,她和小玉的感情很深。想到從此以后,再也見不到小玉,就感到很難過。

        洗心玉則在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剛才見到北門晨風(fēng)的情景,想到北門晨風(fēng)是為自己來,就既高興又有些艾怨。高興的是北門晨風(fēng)心中果然有自己。艾怨的是這么多天來,自己苦苦思戀,自己的痛苦,一下子有了回應(yīng),這本是該高興的,但她卻感到特別委屈傷心。她記起了玄月那句話“吵架了?”這句話在她的印象中極深,想到這句話,就有些癡迷起來……。“一定是這樣,他和美麗居吵架了,他們一定在鬧意見。”她這樣想,感到快樂。但突然又不這樣想了,因?yàn)檫@時(shí)另一個(gè)洗心玉又站了出來,指責(zé)自己:“你這人真不要臉,別人來救你,你卻在想這種事!”頓時(shí)覺得自己的臉熱辣辣的,偷偷地瞥了一眼苦須和玄月,見她們沒在意,就狠了狠心,不去想了。但隨著這沉默,隨著這顛簸的車,她已無法控制得住自己的心。她對自己說:“不就是想想嗎?想想也有罪?”她總是這樣為自己開脫,然后就盡情地去由自己去幻想、去著迷。

        大車到了廚舍,洗心玉去找?guī)煾担妿煾挡辉冢齻(gè)人只好和大家一道卸車。她知道師傅可能在大棚內(nèi)看顧齊云,卸完車,三人匆忙回大棚。也沒見到師傅,問胥鄭。胥鄭說,在另一棚屋,齊云移到那里去了。她們便趕到另一棚屋,只見這棚屋里都是病人。上古師和田憫都在。三人來看齊云,齊云似乎病得更厲害了,臉燒得通紅,人也沉沉迷迷的。洗心玉忙問:“怎么樣?”田憫說,又叫了一個(gè)營醫(yī)來,重新開了方,用的是姜半夏、白芨、蛤粉、南天燭、百部、血余炭、蒲蕓,剛服了藥,在昏睡。洗心玉就輕輕拉了拉師傅,問:“不礙事吧?”上古師就明白,說:“我來說與你聽。”于是,二人裝著避開齊云的樣子,走了出去。

        “什么事?”到了屋外,上古師知道她有事,問她。

        “我見到北門晨風(fēng)了。”

        “是嗎?”上古師聽了洗心玉的述說,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有了著落。想了想,對洗心玉說,“這就好,你和他走!”

        “那師傅你們呢?”

        “別管我們,你一個(gè)人走,也只能是你一個(gè)人走!”

        “師傅不走,我就不走。”

        “糊涂!”

        “我不!”

        “怎么這樣不聽話,氣死我了!你要知道,不是不得已,師傅怎會(huì)叫你走?這里不要緊,難的是你,你能逃到哪里去?現(xiàn)在不是從前,都是大秦的天下。所以我和苦須、玄月不必去選擇那條路。再說,還有田憫、齊云呢?你遠(yuǎn)在瑯琊郡的辛利姨又怎么辦?這點(diǎn),你懂嗎?”

        洗心玉當(dāng)然明白,點(diǎn)了點(diǎn)頭。

        “現(xiàn)在是難得的好機(jī)會(huì),原先我還擔(dān)心,現(xiàn)在有了飄零子,就不擔(dān)心了。你隨他去,他對你……”

        “師傅想哪里去了?”洗心玉還以為師傅在說她和北門晨風(fēng)的感情事。忙否認(rèn)。

        “我想哪里去了?你想哪里去了!”上古師狠狠地盯了洗心玉一眼,“你別胡思亂想,我是說,他對你有救命之恩。”

        “弟子知道。”

        “什么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以為是在至簡堂,不是!是這一次,在博陽!”

        “在博陽?”

        “是那夏祿文,那淫賊自己找死。但如果事情真象那樣發(fā)生了,我們至簡堂就會(huì)遭到滅頂之災(zāi)。我說給你聽,是要你記住,別誤會(huì)了人家,敗壞了我們至簡堂的名聲,要知恩圖報(bào),出去后,代為師的謝謝他。然后,到邛崍劍庭去。”

        “弟子怎離得開師傅?”

        “不說這個(gè)了,師傅又何嘗舍得你?去吧。記住,明天,你去。”

        “師傅。”

        上古師看著自己的愛徒傷心欲絕的樣子,心里很難過。但她畢竟是上古師,再說,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遂狠了狠心說:“明天走。”掉頭就走進(jìn)了棚屋。

        洗心玉跟著師傅進(jìn)來,心里有些忙亂、緊張。苦須歸賓和玄月都不敢看她。她來到齊云身邊,看著病重的齊云,心里只發(fā)酸,她實(shí)在是舍不得齊云,淚水就禁不住地流了下來。玄月默默地扶著她,跟著流淚。

        晚飯時(shí),單膺白來看視病員。馳道兩側(cè)掃了一天雪,沿途各鄉(xiāng)亭也在掃,再過個(gè)幾天,應(yīng)該可以上路了,他現(xiàn)在擔(dān)心的就是這么多病員。胥鄭燉了兩只雞,端了一只到章啟、胡憲那里去,她得知章啟也染上了風(fēng)寒。見單膺白來,也端了一大碗來。單膺白正在看齊云,他注意齊云,當(dāng)然是因?yàn)樯瞎艓熀拖葱挠瘛I瞎艓熓撬缇吹娜耍葱挠窬筒灰f了,這個(gè)女子,在他心目中,以他對皇上的狂熱崇拜,唯恐自己招待不周。當(dāng)然,也因?yàn)樘飸懀蛱飸懚⒁獾烬R云,齊云的舉止談吐和識(shí)大體,使他也有些敬佩。他叫胥鄭把雞端過來,倒了碗雞湯,叫玄月喂齊云。自己就和上古師、田憫等坐在一起吃。吃飯間,無非是上古師問問單大人的身世經(jīng)歷,單膺白問問上古師當(dāng)今劍壇上的一些逸聞趣事。單膺白從不說自己被貶斥之事,但正是因?yàn)橛辛诉@次貶斥,他才有了如今對淪落人的關(guān)注。這話說著說著,自然就說到洗心玉身上,這事也太離奇了。單膺白仔細(xì)打量了一番洗心玉,問上古師:

        “人說,洗姑娘長得象姜弋,是真的嗎?”

        上古師回答:“我也不清楚,老婦沒見過姜弋。”

        “哪這是怎么傳出來的?”

        “有人見過。”

        “真有哪么象嗎?我是說,象到什么程度?”

        “也許,我想,可能是無稽之談。”上古師想淡化這談話。沒想到單膺白一口否定道:“不,不,……”

        “怎么,單大人見過燕姜夫人?”

        “我哪能見到燕姜夫人?只是……,好吧,是這么回事,”單膺白想了想說,“我雖沒見過燕姜,可我見過她女兒。”

        “許多年了吧?是不是季姬?”上古師自然想起了北門晨風(fēng)。

        “師尊,你怎么知道季姬?”單膺白奇怪了。

        “也是偶爾聽聞,不敢當(dāng)真。”

        “我看洗姑娘,說來還不信,季姬還真的長得有點(diǎn)象她,越看越象。”

        “季姬不是早就死了嗎?過去了這么多年,單大人還記得清楚?”

        “誰說季姬死了?”單膺白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驚。她們都聽得北門晨風(fēng)說過:“季姬已死。”現(xiàn)在再聽到單膺白說出這話,簡直不敢相信,一時(shí)驚訝之極。

        “難道季姬還活著?”洗心玉對這個(gè)姜弋的女兒,對這個(gè)長得和自己極象的王妃的女兒,懷著一種莫名的好奇。

        “當(dāng)然還活著!”

        “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這是事實(shí)!”

        “呀,那你說說……”

        “我也不清楚。反正,她沒有死,后來……”

        “后來怎么樣?”

        “后來……,哦,不說了,不說了!”單膺白顯然不想再說下去,他又看了看洗心玉,說:“看來,洗姑娘長得象姜弋是不假的。”

        “難道就為這,要把她押到咸陽去?你們皇上……”田憫在這種時(shí)候,又顯示出她的尖銳來。

        “胡說!”一聽這話,單膺白就要發(fā)作。但一看是田憫,知道這個(gè)女人不諳世事,又很剛烈,就不想與她計(jì)較。但他也不能容忍別人非議皇上,皇上在他心中,本身就蒙著一層圣潔的光輝,是至高無上的。“洗心玉的被押解,是齊郡那一批官員干的。不,也不是,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懷著對皇上的一片赤誠,但皇上不會(huì)接受這種荒唐事,這是一定的。”他在心里想。于是平了平口氣,對田憫平和地說:“田姑娘,你不能這樣講皇上,更不能說‘你們的皇上’,現(xiàn)在他是我們大家的皇上。你這樣講,被御史府的人聽到了,哪還了得?你應(yīng)該曉事,這種話真的不能再說了,那會(huì)要了你的命的。”

        單膺白竟會(huì)說出這樣的話,即使是上古師,也感到很驚訝,繼而感動(dòng)。

        單膺白對田憫說完這一番話,又對洗心玉說:

        “洗姑娘也不要擔(dān)心,皇上至圣至明,你到咸陽,不會(huì)有事,這點(diǎn),我可以給你打保票。”

        “這個(gè)自然。”上古師馬上應(yīng)和道。

        單膺白說完這話,站了起來,正要走,但他發(fā)現(xiàn)洗心玉的臉有些粗糙黧黑,很有些奇怪。這引起了他的注意,問:“洗姑娘的臉怎么這樣黑?”

        “是嗎?不會(huì)吧,要不……”上古師看看自己的弟子們,才發(fā)現(xiàn):她們的臉是有些黑。她馬上明白這是風(fēng)雪吹的。人在風(fēng)雪中,就象在烈日下一樣,皮膚會(huì)被吹黑,變粗糙。她知道單膺白這人是個(gè)干吏,這樣的人不好對付,她不再說下去。

        單膺白看了看上古師和洗心玉,也沒問下去。出來后,立即叫來胥鄭,問胥鄭這兩天,都讓洗心玉干什么去了?當(dāng)他聽到這幾天都在叫洗心玉打柴,且又是上古師要求的,立即變了臉,對胥鄭狠狠地訓(xùn)斥起來:“你怎么這么糊涂?虧你想得出,叫她打柴!你知不知道她是誰?要是出了事,你負(fù)擔(dān)得起?至少我單膺白是負(fù)擔(dān)不起!”這一頓劈頭喝罵,把個(gè)胥鄭罵得大夢初醒。忙承應(yīng)道:“是,是,小婦人該死,幸虧大人提醒。小婦人再也不敢讓她走出這營地一步了。”

        這樣,洗心玉本來打算第二天脫逃之事,就擱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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