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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第章八第章既哀之,則思之


八、既哀之、則思之

        青城公主是始皇帝貼身侍衛,只要始皇帝公開露面,是從不離其左右的,對田憫事自然了如指掌。前一段日子由于被田憫吸引,又加上與盈夫人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她就常來御史府囚室。并自我找了個借口,學下棋。棋這東西,看似簡單,卻難精通,還好象有點魔力似的,不接觸也就罷了,一接觸就放不下來。

        青城公主實在不明白,這么簡單的黑白子,怎么就有哪么無窮的魅力?天性好強的她,自然不信。當盈夫人為她下出一個妙手時,她真的驚嘆起來。

        “呀,我怎么就想不到這里,笨死了,笨死了。”她極為懊惱地叫起來,引起了田憫的鄙視。不過,久而久之,田憫發現這個秦國的公主是個極單純的人,和自己幾乎一樣,只是一個習劍,一個不習劍罷了。

        “你呀,豬腦子。”終于有一天,田憫當著青城的面,笑指她。

        說得青城一臉慚愧,“技不如人,只好挨人罵了。”

        這使得田憫喜歡上了她,十幾天之后,二人倒成了知心朋友似的。不過,一旦成了朋友,反而口無遮攔,口無遮攔就發生了尖銳的沖突。一個是那么仇視秦廷,一個是堅定的維護者。田憫一說起秦國,就說:“秦國是戎狄之邦,是虎狼之國,本性兇殘,荼毒天下。”她的語言雖溫婉,卻是帶著刻骨的仇恨來講的。

        每到這種時候,青城公主都是手按劍柄,恨不得一劍殺了田憫。

        “那你們齊國又好得了哪里去?”

        “我齊國是禮儀之邦,除了你,天下誰人不知?”田憫見青城以勢相逼,語氣中就夾帶著嘲諷和鄙視。接著還更刻薄地吐出了一句“你們只是衣冠……”“禽獸”二字未吐出,她也知道,這太過分了,馬上止住了口。

        但青城如何不知,知道田憫在惡罵自己,憤恨起來,立即反唇相嘰(兩個人都是這么任性慣了的人),也罵了起來。

        “禮儀之邦?禮儀之邦怎么就讓我們給滅了,還是一個禮儀之邦呢!現在是輪到你們來做豬狗了,就是我那撲鼠之貍,也比你強十倍,你現在就是豬,是狗!”

        田憫冷冷地看著青城,十分厭惡地轉過身去,就象是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粗鄙之人似的,不想與其還嘴。

        這樣子激怒了青城,便欲拔劍。盈夫人著了忙,忙來按住。

        “你囂張個什么?不就是祭劍的料嗎?”季嬴叫道。

        “公主。”盈夫人一聽這話,更著了忙,想止住季嬴。

        “你說什么?”田憫完全聽明白了。

        “你就等著祭劍吧!”

        田憫一下子全明白了,原來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等待祭劍的祭品,一種悲壯情緒升了起來。想到盈夫人這些天來,還在自己面前裝幌子,花言巧語的,自己還把她當作知己,卻原來竟是秦廷派來的鷹犬,不由得十分憎恨起她來。她再也不理她們,走進自己的房間,頹喪之極地一下子呆坐下去。立即有一種恐慌在心里慢慢升起,世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她感到好孤獨,好無奈,感到自己好象一下子就被這個無情的世界所拋棄了,難以自制的悲傷使她失聲痛哭起來。

        “她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和她斗什么嘴?”盈夫人埋怨道。

        青城十分懊惱,訥訥地說:“這關我什么事?是她自己挑起來的,我也不想這樣。”

        這幾天,隨著祭劍的日子日益臨近,盈夫人開始考慮起自己的事來。“是啊,田憫要祭劍了,她一祭劍,我怎么辦?一個沒有了利用價值的犯婦,她的結局是什么?可能只能是舂婦,也可能說不定會被處置,秦人殘忍。這一點田憫一點也沒說錯,可我不能死,多少年的追尋,多少年的艱辛,好不容易才來到她身邊。可直到今天,季姬都沒有相信我的話,真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在這種時候,我能離開她嗎?”

        現在,連盈夫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僅僅是為了讓季姬明白自己是誰嗎?這似乎并不重要,但決不是要她背叛朝廷。這一點盈夫人自己已有點明白,她也知道季姬不會這樣做,因為那是死路。

        這時,她見四周無人,拉著季嬴走向一邊,悄悄地說:

        “公主,我要留在你身邊。”

        季嬴嚇了一跳,說:“你怎么可以這樣想?”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一時無法適應。

        “你也知道,田憫就要祭劍了,她一祭劍,我怎么辦?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人,胡亥皇子和趙成會放過我嗎?公主,你可要救我,也只有你才可以救我。”

        “難道要我去求父皇?”

        “不,不,千萬別這樣!你父皇生性多疑,你要是向他開了口,那我們兩個都完了。”

        “哪該怎么辦?”

        “我想,我這個人,你父皇未必知道。時隔多年,在遼東,我又被火燒傷了臉,你父皇現在就是看見了我,也未必能認出我來。不是沒有一個人認得出我來嗎?這就好辦了。這事重要的是胡亥和趙成,如果他們同意,我就可能被留下來。當然,這事最好是自然而然的去做,就象水到渠成一樣,不留痕跡。”

        “這怎能做到?——哦,不,不,你讓我想想,”季嬴突然想到了什么,遂有了主意,她又看了看盈夫人,說,“可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盈夫人一時無語。

        “好吧,你只能呆在我的府邸里,”季嬴說,“教我下棋,別的一概不得過問。”

        為什么季嬴會做出這個決定呢?她沒說。自從她從依梅庭口中得知自己長得象洗心玉,而她又知道那洗心玉又長得象燕姜夫人,這就使她有點信了盈夫人的話。現在盈夫人說的危險是實在的,田憫一旦祭劍,盈夫人就會被派去舂米,或者干脆就被殺掉。假如她真的是授衣夫人,假如她說的話是真實的,那她就是自己的庶母,也算得是自己的母親,那她怎能看著她去死呢?

        “你答應了!季——嬴公主。”盈夫人激動得差一點叫錯了她的名字,嚇了自己一跳。

        “那你……?”盈夫人不放心,還想問。

        “我會處理好的,你就不要問了。”

        青城公主走后,盈夫人立即想起了田憫,十分內疚,但卻無奈。她忙昏頭昏腦地轉進田憫的房間,田憫無法拒絕她進來,但卻可以不理她。

        盈夫人尷尬地在田憫身邊坐下,拉著田憫的手,輕輕地撫摸著說:“田姑娘,你千萬別怨我,我也是實屬無奈。”

        田憫嚶嚶咽咽地哭了起來,她真的太需要有人來安慰她了,她本不是強者,她無法拒絕盈夫人。

        盈夫人心中一酸,淪落人對淪落人,猩猩相惜。她一把抱住田憫,老淚縱橫,她撫著田憫的肩和背,淚水落在了田憫的手上。這無言的淚,比有言的言語更沉重。此時此刻,她能拿什么來安慰一個必死的人呢?語言是多余的,可能什么都是多余的。

        二人流了一會子淚,還是田憫,她轉向盈夫人,問:“什么時候?”

        “早就定了,可我不敢說,田姑娘,我真的不敢說。”

        “梟首嗎?”

        “他們要以姑娘的血祭劍,說是什么工布王劍出世,只有王主的血才配祭它。聽說還有一個劍士,叫什么飄零子的,也將和你一道……“盈夫人故意裝著不知道北門晨風。

        田憫這才明白。

        祭劍,這在劍壇是常事,一把好劍出世,必要血祭。但這被用來祭劍之人,是要和劍相匹配的,越是名劍越是要有高貴的血來祭。一把以王主的血來祭的劍,該是一把怎樣的劍?只是這種做法,在齊國早已廢除了,稷下學派和至簡劍庭都認定這是無稽之談。沒想到,這種陋習卻依然保留在秦國,自己則成了祭品。她不由得慘然一笑,似乎拿定了一個主意。

        “做夢!”她眼中閃出一絲憤怒,咬牙切齒地沒有發出聲音地說。

        她的唇語被盈夫人看見了,盈夫人嚇了一跳,一把抓住田憫的手,說:“田姑娘,你可千萬別坑了我。你要是自盡了,我怎么辦?望姑娘念在故人的情份上,念在你我交往一場的情份上,千萬別坑了我,再說……”

        “誰說我會自盡!”

        “來人啦!”盈夫人可顧不得這許多,立即叫了起來。她知道田憫一定會自盡,田憫一自盡,她的處境就危險了。再說,誰又能說田憫必死無疑呢?不是還有那么多英雄豪杰正在想方設法營救她嗎?

        就這樣,田憫一天十二個時辰的被看守起來。

        傍晚時分,季嬴如果不回府,都要在自己寢宮的露臺上習劍,胡亥只要在咸陽,也都要來到這里。每一次來到露臺,他都會被季嬴的飄逸劍姿所吸引,這更引起了他對季嬴的愛慕,以至于有點無力自拔。一日不見,悵然若失。胡亥每一次來,季嬴都很高興。人的感情就是這么奇怪,她固然有時厭惡胡亥,但絕大多數時候又很喜歡胡亥,有時還會為有胡亥的愛而自得。這是一種少女的心態,與愛無關。再說,胡亥絕對是一個單純得近乎天真的人,也是一個長得神彩俊逸的男人。在胡亥身邊,她自在自如,胡亥說的話也很動聽。

        胡亥總是傻傻地看著她習劍,他能看得懂,這是季嬴驚訝的,“難怪父皇這么喜歡他?他是一個極有天賦的人,只是有點不上進不學好罷了。”

        這一天,也是這樣,但今天,季嬴是有目的的。習劍之后,胡亥遞給她一方(巾兌)巾和一個盛著涼水的文杯。季嬴和往日一樣,一邊擦著汗,一邊喝著水。現在她正看著胡亥,紅樸樸的生動的臉微笑著,她說:

        “皇兄,小妹有一事相求,你是許也不許?“季嬴思前想后,覺得對胡亥,還是不應該去欺騙他。假如連這樣的人都去欺騙,天理不容,所以她還是比較直接的這樣說。

        “妹妹會有事求我?——那,那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的,我要是答應了,還不惹你笑死。”對待女孩子,胡亥有他一套,是那種壞壞的男孩子的那一套。

        “好啊,皇兄壞死了,我是真心求你呢。”

        “不騙我?”胡亥歪著腦袋,逗季嬴。

        “你答應不答應嘛?否則我要生氣了!”

        “答應,當然答應,你的事,我什么時候不答應。”胡亥見季嬴有點生了氣,忙收斂起玩笑來,“你有什么事?”胡亥沒想到季嬴真有事來求他,這在他是求之不得的。

        “你也不問問什么事?”

        “什么事?”

        “嗤!”季嬴樂了,她太喜歡這個皇兄了。

        “是這樣,我在學棋,你也是知道的,但我的棋藝得不到長進,這棋要長,也特別的難。——不信啊,來,我擺一個死活題你看看。”季嬴一邊說,一邊在露臺下拾了幾顆石子上來,在青石磚上畫了幾道縱橫線,然后擺了一個“老鼠偷油”。這是棋中的一個死活題,她又一伍一什地把棋的規則講給胡亥聽。

        “聽明白了沒有?”

        “這有什么難?”胡亥看了看那石子擺成的棋,他自視甚高,哪里把這放在眼里?

        “那你走走看?”

        無論胡亥自信到什么程度,對于一個不會下棋的人來說,任何一個死活題都象是一部天書。胡亥似乎有些不甘,急得汗都流了下來。

        “下不出來吧?”

        “這,這可是最難的?”胡亥下不了臺,他相信這是季嬴在故意刁難自己。

        “什么呀,我可告訴你,這可是最容易的。”

        “騙誰?”

        “騙你干什么?凡是會下棋的,誰不會這‘老鼠偷油’?不信,你可以去問呀,皇兄,小妹什么時候騙過你?”

        胡亥不響了,他沒想到下棋這么難,但他突然明白了季嬴找他干什么?他不由得有點犯嘀咕起來:

        “哦,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學下棋?”

        “不,不是,是我要學下棋。”季嬴嚇了一跳,不知怎么的自己就撞到他的劍鋒上去了。

        “對,對,好妹妹,你來教我下棋。”

        “胡說個什么呀,我什么水平?怎能教你?”季嬴有些厭煩起來,她差一點都忘記了自己要干什么,被胡亥攪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但被胡亥攪著,突然開了竅,她看了看嘻皮笑臉的胡亥,問:

        “你也想下棋?”

        “當然。”

        “那好,我求你的就是這個,我們要找一個老師,學棋沒人指點,還不是瞎子一片。這本是我想求你的,現在,這可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就這呀,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這有什么難,明天叫他們叫一個來就是了。”

        “這怎么行?常在我身邊!不,不,這絕對不行。”

        “這又有何妨?”

        “至少要一個女的吧?我是說,我倒有一個,就在你手里……”

        “我手里?我怎么不知道?——你說!”

        “不是那個田憫嘛。”

        “田憫?天啦!你瘋了!”這下輪到胡亥嚇了一大跳。

        “哎呀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會是田憫,我是說盈夫人,——盈夫人!”

        “哦唷唷,我的姑奶奶,真叫我嚇死了。”

        “少裝幌子!這些天,你沒見我一直在跟盈夫人學下棋?她的棋可是天下一品。再過幾天,那田憫不是要祭劍嗎?她祭了劍,這盈夫人不就沒用了。我知道到那時,你們會把她押去當舂婦吧?”

        “這我倒沒想過。”

        “那多可惜,就讓她來教我們好了。”

        “那就這樣吧,這么點芝麻事啊。”胡亥不屑一顧。

        “可要和父皇說一聲,還有趙大人。”

        “這算什么?我作主了。趙成嘛,和他說什么?這人討厭,不讓他知道,什么事也沒有;一讓他知道,橫豎做不成。不去和他說了。”胡亥根本沒把趙成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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