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善后
雖說元夕節要到十六日夜才收燈人散,可王府的春節,過了十五日就開始收拾東西,再要熱鬧就得等明年啦。
午后,吳婆子挽著小包袱進了院門,林仙草抱著只手爐,正站在廊下眼巴巴的看著院門,見吳婆子進來,急忙沿著檐廊迎上去笑道:“嬤嬤可回來了!想死嬤嬤了!”
小杏從林仙草身側擠過,飛奔迎上去,搶過吳婆子的包袱笑道:“我本來要去后角門接嬤嬤的,姨娘不準我出門!”
吳婆子眉梢動了動,沒接小杏的話,只緊走幾步,和林仙草見了禮笑道:“多謝姨娘掂記,姨娘新年好!”
“嬤嬤新年吉祥,我送嬤嬤回去歇著,等嬤嬤歇好了,想和嬤嬤說說話兒。”林仙草挽了吳婆子的胳膊,臉上雖說帶著笑容,聲音里卻透著沉甸甸的心事和濃濃的難過。
吳婆子疑惑的看著林仙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溫和的笑道:“我不累,女婿套車一直把我送到后角門,就是從后角門走過來的功夫,有什么累的?我帶了點自家炒的擂茶,姨娘嘗嘗。”
“嗯,好!”林仙草仿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笑容也多起來。
吳婆子憐惜的看著她,說起來還是個孩子,可憐連自己到底多大都不知道,也是個苦命的。
林仙草在炕上坐了,吳婆子備齊了東西,坐在炕沿上,看著小銅水壺燒開了水,提起沖了兩碗擂茶,推了一碗到林仙草面前笑道:“你嘗嘗,咱們府上從來不做這個,這是照劉二茶坊的方子做的,香的很。”
林仙草端起茶碗,慢慢抿了一口,細細品了品,瞇著眼睛笑道:“嬤嬤,從來沒喝過這么好的擂茶!”
吳婆子舒心的笑起來,盤膝上了炕,端起自己那碗擂茶也抿了一口。
兩人喝了茶,吳婆子順手將碗收到旁邊,看著林仙草關切道:“到底怎么啦?看看你,這么重的心事。”
“嬤嬤,”林仙草不安的挪了挪,張了張嘴,卻象是難以啟齒,垂下頭,兩根手指不安的摳著帕子。
吳婆子疑惑的看著她,她就在這三尺院內,能出什么事?若是出了什么大事,這一路過來,也該能聽到一聲半句。想了想,吳婆子往前挪挪,伸手拍了拍林仙草的手臂溫和笑道:“別怕,到底出什么事了?”
“嬤嬤,”林仙草的聲音里帶出哭腔來,抬頭看著吳婆子,咬著嘴唇,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著吳婆子道:“嬤嬤,我犯了大罪!口舌欲,還有偷戒,我活不了了!”
林仙草雙手捂著臉,肩膀聳動著,仿佛在無聲的哀哀痛哭。
吳婆子嚇了一跳,又松了口氣,忙撫著林仙草的肩膀安慰道:“別哭,別怕,跟嬤嬤細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嬤嬤,是就是昨天,元夕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神使鬼差一樣,說是府里沒人,就出了這院門,就跟有什么東西勾著一樣,就想往園子里逛,也沒想著去看燈,不知道怎么回事,象著了魔一樣,也不知怎的,就一心想往大廚房那個方向奔,就要往那兒去,到了廚房院子那里,廚房院子里那會兒正巧沒人了。”
林仙草聲音一下子低下去,口齒含糊的接著說道:“碰到那樣的事偏就那么巧,廚房院門大開,里面一個人也沒有了,那會兒,我跟著了魔一樣,頭昏腦漲的站在院子門口,滿鼻子都是肉香,香的我跟要瘋魔了一樣,什么都顧不得了,后來的事,就跟做夢一樣,我拿了好多好多條臘肉回來,好象還有別的,嬤嬤,我就跟瘋了一樣,好象從肚子里伸出來不知道多少只手,推著我,慫著我,就要去拿那肉,就是要吃肉”
林仙草傷心的不能自抑,垂著頭,捂著臉,低低的抽泣不止:“嬤嬤,佛祖不要我了,菩薩要厭棄我了嬤嬤,我會不會墜到十八層地獄里去?我該怎么辦?”
吳婆子微微蹙了蹙眉,她聽明白林仙草的話了,半晌,輕輕呼了口氣,目光復雜的看著林仙草,說起來也就是貪口吃食,這么大年紀,天天咸菜白飯就是偷了口吃食,唉!能是多大罪過?
吳嬤嬤憐憫的又嘆了口氣,低聲安慰道:“別怕,你知道錯了,就是悔改了,我先問你,今兒一早到現在,大廚房那邊,有什么動靜沒有?”
“沒有!我害怕讓小桃留心聽著,小桃去提過兩次飯了,都說一切如常,半句話也沒聽到。”林仙草答了吳婆子的話,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嬤嬤,我都打算好了,若是要連累別人,我就出去自首去,總不能讓別人代我受過,不然,我就是死,也恕不回這罪了!”
吳婆子松了口氣,笑起來,拍了拍林仙草道:“那看廚房的婆子擅離職崗,也不是沒有錯處,縱罰也是應該的,只是你能這么想,就是福報,好了,別難過了,錯是錯了,倒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唉!”
吳婆子憐憫的長嘆了口氣:“你這么大年紀,正是嘴饞的時候,偏扣你半年不能吃肉。”
林仙草委屈的小聲抽泣了下。
吳婆子見銅壺里的水開了,起身泡了壺清茶提過來,倒了杯給林仙草,嘆了口氣道:“我象你這么大那時候,家里領不到差使,吃不飽,一天到晚就掂記著那一口吃的!”
吳婆子失笑著搖了搖頭:“我知道那個味兒,這哪能怪你,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愛吃愛玩,要不是”
吳婆子突然停住,想了想,又笑起來:“你如今算是明悟過的,也能說兩句話了,要是在父母身邊,哪受這樣的罪,操這樣的心?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你聽我說,這事就算了,就算過去了,再別多想,也別跟別人提,小桃小杏你回去交待一句,小杏回頭我再交待一句,都不能再提,你回去再多念幾遍心經,把這事就忘了吧。”
林仙草聽話的點了點頭,雙手捧著杯子,低頭抿了幾口茶,抬頭看著吳婆子,苦惱的問道:“嬤嬤,您說,我該怎么做,才能戒了這個’饞’字?嬤嬤持全素,我也想跟著嬤嬤可是,嬤嬤別笑話我,我就是想吃肉,想吃好吃的,想的不行,做夢都想!你看看我這樣,怎么修行?”
吳婆子‘噗’的笑出了聲,看著林仙草,慢言細語的說道:“持全素也是因果,修行倒不在這上頭,老夫人也不過初一、十五吃素,別的時候還是照常,就是寺里,也有酒肉僧呢,咱們這樣的修行,講究的是心。”
“唉!”林仙草苦惱的嘆了口氣,看著吳婆子傷感道:“十一月過去了,臘月也過去了,正月也過半了,還有三個半月,也算過半了,要不是跟著嬤嬤修行,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的過去。”
吳婆子笑著點了點頭,看著雙手捧著杯子,縮著肩膀喝茶的林仙草,若有所思了片刻笑道:“你年紀小,這吃上頭,不好太苛刻,好在你有月錢,往后若想吃點什么,就跟我說,我托人到外頭買回來給你。”
林仙草滿臉驚喜,幾乎不敢置信的看著吳婆子,她原本只想把這事在吳婆子這里交待過去,誰知道竟得了這么大一個彩頭!
夜幕剛剛垂落,林仙草洗漱干凈,窩在被窩里無聊的翻看著吳婆子帶給她的那些經書小冊子,熱切的盼著明天趕緊來,這外頭也不知道都是什么好吃的,反正,先各樣帶些回來再說,漫漫長夜啊,多看一會兒這無趣的經書吧,熬得困困的,閉眼就睡,然后一覺醒來,就是明天了,唉,為了口吃的,她竟淪落到跟小學時盼春游一樣了。
小桃將鋪蓋在旁邊榻上鋪好,把熏爐放進被子里捂著,拿了針線緊靠著熏爐坐下,用心繡起帕子來。
外面東廂,小杏從屋里悄悄探出頭來,左右看了看,回身關了門,一溜煙往后面園子奔去,敲了敲窗戶叫開了吳婆子的門。
小杏一進屋,滿臉興奮的看著吳婆子低聲道:“嬤嬤,你不知道,你這幾天不在,出了好多事!好多大事!”
吳婆子眼睛里閃過絲無奈,伸手替小杏解了斗篷,推著她坐到炕上笑道:“外頭冷,到炕上坐,來,喝碗擂茶,能有什么大事。”
“真是大事!就昨天,昨晚上,林姨娘去廚房偷了好多臘肉和米豆回來!兩大袋子!她真是厲害!昨晚上烤著吃了好多!”小杏興奮的八卦道。
吳婆子將沖好的擂茶遞到小杏手里笑道:“你吃了沒有?”
“嗯嗯嗯!”小杏小心的喝了口茶,連連點著頭:“我也吃了,姨娘讓我和小桃一起吃,可好吃了!油滋滋外焦里嫩,可好吃了!姨娘真是會吃!”
吳婆子無語的看著小杏,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正要說話,小杏又睜大眼睛,更加神秘的低聲道:“嬤嬤,您猜!我們在廚房院門口碰到誰了?!”
不等吳婆子說話,緊接著說道:“碰到大姑娘身邊的書靜,還有周夫人房里的大丫頭伴月兩個。還有呢還有呢,我們躲在花叢里,就聽到書靜說,大姑娘被阮姨娘養的那只貓嚇病了,書靜說那只貓是妖物兒,說是阮姨娘抱著妖物兒嚇著大姑娘了,唉呀,反正,就是阮姨娘把大姑娘嚇病了,大姑娘昨晚上就沒看成元夕節的燈。也沒見上皇上和皇后,書靜還說,要是大姑娘昨晚上見了皇上和皇后,說不定就能得上誥封了。”
吳婆子目光凝重的看著小杏,想了想,謹慎的問道:“就這些事?”
“嗯,讓我想想對了對了,還有呢!這是伴月說的,說阮姨娘必是被人家坑害了!”小杏抬著下巴,認真的加了一句:“我覺得也是,阮姨娘比林姨娘還傻呢,說起話來怪腔怪調的,我見過她兩回了。”
“這話,林姨娘也聽到了?”吳婆子看著小杏笑問道。
小杏忙重重點著頭:“當然聽到了,她就蹲在路邊,靠書靜和伴月最近!嬤嬤,她肯定沒敢跟您說。”
小杏說著,往吳婆子身邊湊了湊,聲音壓的低低的說道:“姨娘今兒早上說,不準再提這事,說要忘得一干二凈,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你怎么沒聽姨娘的話?”吳婆子瞄著小杏問道。
小杏無所謂的攤了攤手:“我又沒到外頭說,嬤嬤又不是外人,不跟嬤嬤說,還跟誰說?”
吳婆子輕輕笑著搖了搖頭,提起壺給自己添了茶,看著小杏笑道:“我早就交待過你,如今林姨娘跟從前不一樣,你既跟了她侍候,就得一心一意的侍候她,她交待的話,得記牢,做好,絲毫別走樣,就是跟我,也不該說。”
“我都記牢了!沒走樣啊,我說跟嬤嬤說說,跟嬤嬤哪有什么話不能說的?!再說了,反正我記牢了,嬤嬤對我最好,我就聽嬤嬤的話!”小杏又喝了口香甜的擂茶,一下一下點著頭,極其肯定的說道。
吳婆子瞄著她,又是想笑又是無奈,一時間竟是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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