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早早就在等著這一天了，他知道康熙定然會來找他。

        果不其然，康熙帝剛剛回來的第二日，便宣他進殿探望了。

        胤礽心底有數，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進了殿，果然下人們都被屏退了，空蕩的房間里只有他們父子二人。

        “保成來了，坐。”

        胤礽乖乖巧巧的坐在康熙帝身邊，一副乖孩子的樣子，心底卻暗暗盤算著康熙帝可真沉得住氣，“汗阿瑪此去南巡感受如何？”

        “不過是辦些公事罷了，有什么好說的？”

        康熙帝云淡風輕的擺擺手，而實際上，這次南巡可是宮里上上下下籌備了許久的，也是康熙帝近日來的大政績之一，哪里只是“例行公事”這么云淡風輕？

        胤礽暗暗有些好笑，自家皇阿瑪也三十好幾了，明明朝堂上雷厲風行又威震四海，私底下卻還幼稚的像個小孩子一樣等著自己恭維。

        胤礽還惦記著要出宮這事，好不容易才憋住沒當著康熙帝的面笑出聲來，順著康熙的意思恭維道，“哪兒能是例行？此次祭大禹陵，汗阿瑪親制祭文，行九叩禮，護佑一方百姓風調雨順歲歲平安，可見汗阿瑪是千古難得的大明君呢！”

        “你小子！幾月不見，嘴甜的工夫倒是長進了不少！”

        康熙帝聽著胤礽這明顯的不能更明顯的恭維話，卻十分受用的勾起了嘴角，畢竟親兒子夸自己崇拜自己，和那些拍馬屁的大臣們的歌頌之詞，哪里能一樣？

        “保成往后當了皇帝，只會比你汗阿瑪做的更好。”康熙話音帶笑，十分輕松的樣子，胤礽卻知道，或許這段時間，便是這對父子最為親密的時刻了，待到過兩年，父子二人間出現裂隙，二人間的關系只會越來越僵硬疏遠，直到最后胤礽太子之位被廢，在深宮中了此一生。

        胤礽心底有幾分唏噓，康熙這樣說是感嘆，又何嘗不是試探？

        “往后的事兒臣說不準，但兒臣自小沒有額娘，一言一行都是汗阿瑪教給兒臣的，對兒臣而言，兒臣自懂事以來，就一直在想要成為像汗阿瑪一樣的人物。”

        胤礽直直的望著康熙帝的黑眸，眼中的孺慕之情沒有半分似偽，康熙看著對自己一片崇敬愛戴的兒子，終究是嘆了一口氣，岔開了話題。

        “保成的傷如何了？此次留守京城，還遇到那般兇險的逆賊，朕生怕你出什么事。”

        我要有什么事，您還能這么云淡風氣的慢悠悠回京還在這和我打啞謎？

        胤礽在心底腹誹了兩句，話說到這，胤礽明白第一關這就算過去了，只要胤礽不再提，康熙便不會再追究自己燒佟佳氏的信這件事，但胤礽也知道，假如自己把這事含混過去，現在是沒什么影響，卻如同一顆種子種在了康熙帝心底，過后卻只會有越來越多的間隙在二人之間發芽生長。

        這輩子胤礽不想去討好誰，也不想費盡心思的去經營什么關系，只是……胤礽現在可是有求于人，若是想要反將一軍，從這事當中向康熙討要些好處，就還得再添上兩把火。

        于是胤礽眨了眨眼，輕聲回答道：“孤只是中了些迷藥疲乏了幾日，哪有太醫們說的那么嚴重？”

        “哼，那些逆賊趁著朕不在京城就意圖逼宮，還傷了你，朕定然要將他們千刀萬剮都不夠解氣！”

        “現如今那些逆賊如今都是如何處置？”

        “除了主犯余國柱和前左翼前鋒營統領還關押在昭獄等著汗阿瑪審訊外，其余涉事人等都按著汗阿瑪的圣旨處理了。”

        康熙點點頭，“你做的不錯。”

        來了！

        胤礽趁著康熙面帶贊許的時候，故意十分低落的垂下了眸子，陽光下，纖長的睫毛落下一圈淺淺的陰影，更平添了幾分小心翼翼和脆弱感，胤礽深深呼了一口氣，才輕聲道：“只是……兒臣有一事恐怕處理的不好，這些日子以來日思夜想，都覺得十分愧疚，愧對汗阿瑪這些年的教導。”

        康熙似有所感的抬起眼來，聲音中似有了然，卻并沒有什么怒氣，只是平平靜靜道，話音中聽不出什么情緒，“你說。”

        “此時還未發生之時，兒臣曾收到了皇貴妃娘娘的提醒，才得以這么快做好準備應對逆賊的事情，只是，此事牽扯后宮與前朝，兒臣不愿影響汗阿瑪和貴妃娘娘的感情，做主將這事瞞了下來。”

        “哦？”

        “貴妃娘娘將信紙藏在綠豆糕中，委托四弟送給兒臣，兒臣明知道這事應當盡早上報給汗阿瑪，卻……一時心動將此事隱藏下來，兒臣……”

        胤礽似乎十分羞愧的樣子，俊俏的臉頰浮起一陣薄紅，眼神閃躲著不敢直視康熙。

        后宮干政是極其敏感的事情，對于康熙而言，若是今日站在這里的換成任何一個其他的兒子，康熙都說不定要發一場怒，立一立他這個九五之尊的威嚴，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最寵愛的兒子，是他最看中最寄予厚望的繼承人。

        康熙本來確實不打算再追究這件事，他對于胤礽的喜愛可以容忍這一次的鬼迷心竅，卻沒想到胤礽會主動提起這件事。

        “保成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孤……孤只是——”胤礽咬了咬唇，眼中劃過一絲黯淡，“孤只是想起了額娘。”

        康熙聽見這句話，也是一怔愣，眼中情緒終于劃過一絲波動。

        “你……”

        康熙還想要說些什么，但胤礽卻一副失落又倔強的樣子，微微低下頭去，明顯是不愿意再談論這個話題了。

        少年的腰板挺得筆直，神色卻帶著深深的落寞，在康熙帝眼里看來，就仿佛一株孤單又挺拔的青竹，明明心中又有情緒，卻仍然強忍著壓抑心中。

        康熙見到胤礽這幅樣子，心底也有些動容和心疼，胤礽畢竟才不到十五歲，難道這么做，真的有自己的思量？

        “碧桃。”隨著康熙沉沉的聲音響起來，一個模樣清秀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深深福了一福，才恭敬道：“奴婢見過陛下。”

        這個婢女自然便是胤礽的貼身婢女，已經跟了胤礽許久了，當初便是太皇太后送到自己身邊的婢女，安靜又手腳麻利，這些日子也一直跟在胤礽身邊貼身伺候著。

        胤礽早知道康熙會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因此見碧桃上來也沒什么多余的反應，仍然沉默著望向桌子一角，安靜的聽著那邊的動靜。

        “你來說說，保成收到胤禛的綠豆糕那日，都發生了什么。”

        “回陛下的話，太子殿下那日收了四殿下的綠豆糕后與四殿下玩鬧了幾句，心情看起來很不錯。后來回了房間午休，不知道為何似乎心情忽然低落起來，奴婢進去時殿下正拿著一塊綠豆糕發呆，綠豆糕都化在指尖了，殿下卻還是愣愣的看著……”

        “夠了。”胤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打斷了婢女的話，“孤只是覺得……四弟有對她好，愿意為他付出為他鋪路的額娘，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貴妃娘娘這樣做自然是有她的用意，兒臣不想讓這種事情壞了汗阿瑪和娘娘的關系，便做主沒有聲張……如今想來，實在是不妥的緊。”

        胤礽這一字一句，簡直像是在康熙心底架了一把鈍刀子，一點一點廝磨著，康熙自己便是早早失去了父母，又怎么會不懂得失去親人之痛？

        明明知道從小沒有額娘陪伴長大一事，一直是胤礽心底的痛楚，自己也十分能感同身受這種感受，于是加了倍的想要對胤礽好，想把胤礽失去的母愛補給他。

        自己卻還拿這種事情來“鍛煉”和試探胤礽的能力，還以小人之心的懷疑胤礽是不是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這段時間，胤礽該有多失落？

        康熙越想越覺得心頭梗的慌，之前的懷疑都像是一個可笑的笑話一般，只剩下一腔憐惜之情堵在胸口中，聲音也不自覺帶上了幾分艱澀。

        “朕明白了。”

        “朕……朕不怪你，此事，是朕思慮欠妥了。”

        康熙微微嘆了一口氣，“年末便是你烏庫媽媽的忌日了，到時候，也去看看你額娘吧，她在天之靈，相必也會思念你的。”

        胤礽等的就是這句話。

        年末太皇太后的忌日他是知道的，而且還知道康熙帝將會親臨昭陵致祭詞，還會帶著自己，大哥胤褆和三弟胤祉隨性。

        胤礽思來想去，在明年佟佳氏去世前，這是最好的一個暫離京城的機會，若是一直跟在康熙帝身邊，自己哪里有機會趁機偷偷溜走？

        若是得到康熙手諭令自己去單獨祭拜額娘，祭拜完畢后胤礽大可以趁機離開京城，對康熙帝那邊就說實在是思念額娘，想在昭陵守孝暫住一段時間，康熙忙著詔修三國歷史的事情，定然要忙上好一陣子，又對他心懷愧疚，自然不會阻攔他。

        于是胤礽抬起頭來，心底雖說松了一口氣，面上仍然是那副不露聲色的寂寞模樣，深深望了康熙帝一眼，漆黑的瞳眸中閃了閃，似乎還能看出幾分水光在其中。

        “謝謝汗阿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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