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雙坐在從酒店借來的會議室主位，手肘支在桌面上，雙手交握作沉思狀，眉宇間壓制著隱隱作祟的火氣。

        除他之外，屋內還坐著一干人等，三位副導演、總編劇、總制片、制片主任、監制、統籌和劇務，無一不是臉色陰沉，愁眉深鎖。

        “嘉華那邊怎么說？”閆雙開口，打破了會議室里詭異的氣氛。

        制片主任回話：“不太理想，嘉華那邊態度強硬，說如果換掉戴堯，他們就……”

        “就怎么樣？”閆雙慍怒，鼻腔里重重發出一聲悶哼。

        “撤資。”制片主任揩了揩額頭的汗，“他們說如果戴堯不能參演，他們就撤資，這是他們戴總的意思。”

        聞言，所有人都無聲地倒吸一口涼氣，眉頭霎時皺得更深了。

        嘉華投的錢不是一筆小數目，否則也不可能幫戴堯拿下楚天諭的角色。一旦嘉華撤資，劇組還能不能維持正常運轉都是個問題，畢竟影視拍攝是一項燒錢的藝術，尤其是像閆雙這樣高要求的導演，每一條都要反復磨好幾遍，那費的可都是真金白銀。

        閆雙自然也明白這其中利害，沉默了一陣，他問坐在他旁邊的總制片人魏然：“嘉華如果撤資，奇瑞這邊？”

        《流光劫》這個項目，最初是由奇瑞傳媒牽頭的，只是這塊蛋糕太大，奇瑞很難一口吃得下，于是才有了后來嘉華以及其他公司的聯合投資。但就投的錢來看，奇瑞獨占五成，嘉華三成，其他大大小小的公司攏共兩成。

        因此，話語權方面最重要的還是奇瑞，這也是閆雙敢于跟嘉華叫板的底氣，只要奇瑞不反水，即便嘉華撤資后會造成不小的麻煩，但也不至于立刻捉襟見肘。

        出席這次會議的魏然就是奇瑞傳媒負責這個項目的一把手，據說在奇瑞內部都有不小的權利。他在得知這次事情始末后第一時間帶著公司的意見從上海趕了過來。

        魏然看上去不到四十歲，一副商務精英的打扮，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平和地說：“坦白來講我不認同換掉戴堯的提議，為了一個角色跟嘉華鬧翻不是一項明智的決定。嘉華一旦撤資，對項目會是不小的沖擊，想要在短時間內找到新的投資人填補上這個窟窿，就目前看來，很難。”

        這話說得現實客觀，閆雙沒有反駁，表情凝重。

        然而就在所有人心情跌到低谷的下一刻，魏然似笑非笑地補充道：“當然，這是站在公司的立場出發，站在私人的立場，江總和我都支持您的決定。就像最開始我們邀請您時所說的一樣，這次的項目，我們要打造精品爆款。一個對工作敷衍、對導演傲慢的演員，我想最后出來的東西注定乏善可陳。至于資金鏈的缺口，奇瑞會想辦法。”

        聞言，閆雙先是一愣，隨即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臉上由陰轉晴，好不容易添上一絲滄桑的笑容，就差額手稱慶，“好！有你這句話就好！”

        轉頭，他連忙問孫強和統籌：“演員找得怎么樣了？”

        孫強和統籌看了對方一眼，孫強說：“這個角色最初就直接內定了，沒有做演員備選的提案。稍微合適的演員聯系了兩個，但都說已經另有工作安排。臨時不好找，還得再、花點時間。”

        兩人原以為又會等來閆雙一通臭罵，誰知閆雙只是皺眉“嗯”了一聲，話都沒有多說半句，心里正愁著該找誰來救場。

        楚天諭是個重要的角色，再找的人首先演技肯定要過關，一個個演員的名字在閆雙腦海里像走馬燈似的滾動放映，其中不乏影帝級別的人選，但考慮到年齡、身材、氣質等各方面要與角色貼合，一輪播放完畢，他竟覺得無一人合適，不禁嘆息一聲。

        輕微的嘆息聲落到魏然耳朵里，他微不可察地一笑，似是茶余飯后閑談一般問閆雙：“聽說劇組里有個新人演員叫余文水？他的演技如何？”

        “嗯？余文水？”閆雙一時沒印象，片刻后才想起是誰，“哦！容宣？”

        魏然看著他，笑而不答。

        資本家都狡猾如狐，跟他們打交道必得多長個心眼兒，閆雙不愧是老江湖，他當然不會天真的以為魏然只是隨口打聽一個寂寂無名的小演員，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個中深意。

        只是他沒想到余文水竟然能搭上奇瑞的人，還是地位不下于魏然這樣的人物，而且他沒記錯的話余文水是嘉華旗下的藝人吧，跟戴堯一樣通過嘉華才拿到的角色。

        這是什么情況？只是現在不是關心這些的時候，閆雙一時半會兒想不通索性將其擱置一旁，琢磨著換余文水來演楚天諭的可能性。

        “余文水演楚天諭？”閆雙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似乎也是將這一提議透露給在場除他和魏然外的其余諸位。果然，聽見這話，其他幾人要么各自若有所思，要么跟左右竊竊私語。

        雖然記不住余文水的名字，但閆雙對這個演員還是特別有印象的，年紀輕有演技，就身形看比起容宣的確更貼合楚天諭，不過或許正是因為容宣這個形象已經在閆雙心中定型，他很難將余文水重新代入到楚天諭這個角色當中。

        看上去，楚天諭與容宣有相似之處，他們都有原本所屬的組織，最后卻都為了伙伴或親人選擇背叛，甚至是自我犧牲，但深入分析下就會發現他們的底色截然不同。

        容宣心有家國，同時重情重義，因為兩邊都無法割舍，矛盾又無法調和，所以他最終只能以身殉道，這個角色帶了幾分被命運捉弄的悲劇色彩。

        而楚天諭，活著即是為了報仇，被森羅閣收養后經歷慘無人道的訓練成為殺手，他的心早已被仇恨蒙蔽、扭曲，即便是對有養育之恩的森羅閣主，他也從未有過半分惻隱。可偏偏這樣一個冷血殺手，心里保有自己的最后一絲溫情——他的哥哥，正因如此，他的結局更多的是他自身的性格使然。

        這也正是閆雙擔憂的地方，兩個相似的角色其實比兩個迥異的角色更難演，一旦拿捏不好度，總會在一個身上沾上另一個的影子。容宣演得太好了，卻決計不是閆雙想要的楚天諭。

        就在閆雙和眾人都拿不定主意時，會議室的門被人敲了敲，隨后門被推開，從門后探出一顆小腦袋，他笑了笑，問：“閆導，我有事想跟你說，可以進來嗎？”

        閆雙看見來人時驚了一下，眼神透露著幾分古怪，這不正是讓他猶豫不決的對象嗎？

        “嗯，進來吧。”閆雙瞥了一眼魏然，小聲提醒說，“他就是余文水。”

        魏然只是點點頭，看見余文水的時候神態從容，像是對待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不親不疏。

        余文水關上會議室大門，欠身跟所有人說了句：“抱歉，打擾你們開會了。”也沒有刻意去看魏然。

        閆雙收回打量的視線，和氣地擺手，道：“不礙事，你來找我想說什么？”

        “閆導，我想演楚天諭！”少年人帶著莽撞的沖勁兒打了一記直球。

        閆雙一愣，顯然沒想到他會自己提出這個要求，在座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驚訝程度。

        “為什么？給我個理由。”閆雙直勾勾頂盯著余文水，“你要知道楚天諭和容宣可不一樣。”

        余文水出乎他意料地笑起來，點頭說：“我知道啊，其實不瞞您說，我最開始看原著的時候想演的就是楚天諭，我覺得我跟這個人物特別像。怎么說呢，就是我特別能體會到這個角色的心理、狀態和處境，不知不覺就被帶進去了。”

        聽過他的描述，閆雙驚奇地瞪大雙眼，頗有興趣地問：“你的意思是很容易入戲？”

        “嗯，可以這么說吧。”余文水似乎早有準備，提議說，“成不成的，不如我先給你演一段看看？”

        “好。”閆雙首肯，聽他說得再天花亂墜都不如親眼看表演更有說服力。演技是演員最好的敲門磚和通行證。

        閆雙剛想叫他來自己這里拿劇本先去看一看，畢竟他的角色是容宣，看劇本時估計重點都放在容宣上，對于楚天諭的臺詞動作估計是一概而過，然而下一秒聲音在喉嚨里瞬間凝固，因為他看見余文水已然閉目開始醞釀情緒。閆雙猛地一怔，他發現余文水整個人的氣場似乎在慢慢變化。

        他詫異的同時心里隱隱多了一絲期待。

        沒多久，余文水睜眼，瞳孔有些渙散，他原地臥躺，身子與地面成角度，氣音混合著虛弱感從他口中傳出，似呢喃般說：“哥，你要、好好活下去……要幫，爹娘，和、我報仇。”說著，他做出鮮血從口中溢出狀，微微抬頭伸出手在半空中死死握住什么，眼神里含著最后的堅持和倔強。

        閆雙倏地有些恍然，這場戲他記得，是楚天諭舍命為兄長擋下了白鴻義的致命一掌，臨死前躺在楚寧楓懷中的那一幕。那時的楚寧楓也受了嚴重的內傷，拼命從地上爬到楚天諭身邊，抱起他，嘴里喊著“弟弟”。那是他們兄弟二人相認后的第一聲哥與弟弟，卻也是最后一聲。

        楚天諭緊緊握住的是楚寧楓的手，懇求他不忘血海深仇。楚寧楓流著淚讓他不要死，同時運功往他體內渡入真氣希望能救弟弟一命，可惜僅能吊住楚天諭最后一口氣。

        楚天諭扣住楚寧楓的手，不讓他再虛耗內力，輕輕搖頭，滿臉是失了血色的煞白，卻不改他殺手的冷酷面容，嘴里訴說著最后一寸柔情：“哥……快走，去，云浮、樓，活著……報仇……”說著，他顫抖的手指從胸間拿出一方帶血的錦帕摁在楚寧楓手里，錦帕上面畫著云浮樓的位置。

        做完這一舉動，楚天諭合上雙目，手無力地垂在地上，一滴淚從他眼角無聲滑落，隨即他再沒了氣息。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會在最后一刻落淚，或許是因為父母大仇尚未得報而身死的遺憾，或許是對他滿手鮮血、殺戮一生的悔意，也或許是見慣了武林恩怨與人心險惡終于得以解脫的釋然。

        但無論如何，這一滴淚的處理無疑是整段表演的點睛之筆，也讓楚天諭這個人物展露出人性的一面，更加豐滿。

        會議室陷入長久的沉默，閆雙深吸了一口氣，拍案大呼一聲：“好！”他的激動與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余文水從地上起身，聽見閆雙這一聲直白的夸贊還有點不好意思，抹干眼淚，謙虛道：“細節方面還需要推敲，特別是瀕死時的感覺還需要找找，如果有夏老師搭戲效果會更好。”

        “很不錯！”閆雙向來直來直去，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突然有點后悔地念叨，“真該把剛才那段拍下來，這一段的分鏡稿我還得回去再改改。”

        其他人也紛紛表示對他這段表演的認可，總編劇甚至開玩笑地說：“呀，要是早知道小余演技這么好，改劇本的時候我真該多保留點楚天諭的戲份，不然觀眾到時候看劇肯定又得罵我。”

        聞言，屋內眾人哄笑一堂，有的點頭附和，間接表明他們認可了余文水演楚天諭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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