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原生之殤
在杜如薇墜樓的那天,他想起來了,他和她見過面。
程念只身一人來到了教學樓的天臺,如同那天午后一樣,他收到了來自杜如薇的短信,對方約他來天臺,想為之前唐突的告白向他道歉。
那是個陰天,不冷不熱,連風都止了。
他上了天臺,看見杜如薇坐在女兒墻上,把玩著她那兩條小辮,天真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女孩。
“你來了。”她看見他,笑得很甜,如果沒有那塊胎記,或許她會很漂亮。
程念沒作聲,緩緩朝她走過去,但很快被杜如薇叫住,“別過來,你就站在那里,聽我說。”
他停下腳步,困惑地望向她,想看看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程念。”這是他第一次聽杜如薇叫他的名字,感覺很奇妙,仿佛那一瞬間他的心臟都緊了一下。
“你說人是不是生來就不存在平等?美和丑,貧窮或富有,家庭和睦與妻離子散,有的人生來便是最耀眼的明珠,有的人生來卻卑如草芥,有的人以欺凌別人為樂,有的人注定只能任人宰割,命運看上去如此捉弄而又不公。”
“我這樣的人,一直以來感受到的都是來自世界的惡意,但那又怎么樣呢?我依舊要活下去,要活得比誰都好,因為這是我的人生。不管別人對我是喜歡也好,討厭也罷,我才是我人生的主角。”杜如薇笑得很坦率,那種笑,程念從未在其他人臉上看過,“活著,需要勇氣,被人討厭,也需要勇氣,擁有了這樣的勇氣,才能擁有自由的人生,你說對嗎?”
程念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話,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和杜如薇相比,他就是那個從一出生開始便擁有一切完美的人設,他永遠無從理解杜如薇所說的這種感受。可不知為何,他的內(nèi)心卻出現(xiàn)了松動與遲疑,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被漸漸喚醒,緊接著便是劇烈的頭痛襲來。
杜如薇見他用手捂著腦袋,輕輕嘆了口氣,視若無睹般繼續(xù)說道:“程念,你知道嗎?從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你就給我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明明是陌生人,卻讓我覺得你我是久別重逢的故友,亦或更親密的關系。可我們一個是天上的太陽,一個是泥地里的爬蟲,注定不會有任何交集,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直到那天你的話狠狠刺痛了我,我才明白了所有的事。”
“你明白了什么!”程念沖他怒吼,頭痛加劇,他的腦子里憑空出現(xiàn)了許多突兀紛雜的記憶,讓他產(chǎn)生了抵觸與恐懼,而在意識模糊之間,他看見原本坐著的杜如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女兒墻上。
她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帶著淡淡的微笑,襯著背后的光,看上去像是悲天憫人的神明,目光里充滿了愛與同情,她說:“我們原來是一個人啊。”
程念心頭翻涌起不好的預感,他脫口而出地喊道:“不!不要!”
杜如薇右腳后移,慢慢倒退半步,一邊搖頭說:“程念,不要抗拒這一切,這是你我終將面對的現(xiàn)實。死只是一種逃避,接納自己,勇敢的活下去。”
說完,杜如薇轉(zhuǎn)身,一只腳邁向空中,另一只腳后跟離地,重心前移。
她張開了雙臂,一躍而下。
“不要!不要!”程念顧不上頭疼欲裂,瘋了一般沖上去,在杜如薇墜落的剎那之際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整個人被拖曳著趴倒在女兒墻上,只能另一只手扣住墻沿艱難地支撐著身體。
與此同時,閘門開啟,記憶的洪流向他洶涌奔來。
“杜如薇!你不可以死!”程念神情痛苦,臉上全是汗,手心也出了汗,漸漸的,他有些抓不住杜如薇了。
“你都想起來了吧?”杜如薇仰頭望著他,臉上依舊掛著笑,“松開我吧,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
“為什么?我們就這樣活著不可以嗎?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嗎!”程念咬著牙,使勁拽住她。
“可是你也不忍心的不是嗎?活在這里,在本該活著的地方死去。”杜如薇另一只手覆上程念緊抓她的手,一點點掰開他。
程念說不出話,淚流滿面地搖頭。
“程念,即使擁有被人喜歡的完美人生也并不一定幸福,你已經(jīng)體會到了,有時候,被人討厭未必是一件壞事。謝謝你給了我這次生命,愿你能擁有被人討厭的勇氣,好好活下去吧,程念。”
話落,程念忽的感覺手里一輕,他身子慣性后傾倒退兩步,緊接著眼前漆黑,他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他已經(jīng)躺在家中臥室的床上,他忘記了之前所有的事,忘記了杜如薇這個人的一切,而他出現(xiàn)在天臺的事也被家里人順利抹平。
思緒回籠,程念站在天臺上,感受著微風拂面,這一次沒有杜如薇,這一次他清醒地帶著所有的真相。
這是一個不真實的世界,是真正的程念潛意識里的世界,無論是他還是杜如薇,都只是真正的程念所幻想出來的人物。
真正的程念是個白白瘦瘦的男孩,個子不高,完全看不出來已經(jīng)是個高中生了。他的右邊臉上靠近眼睛的地方有一塊橢圓形的淺棕色胎記,鵪鶉蛋大小。
他出生在一個并不幸福的商賈家庭,父母因為利益結婚,終究也因為利益而離婚,他跟著整日忙生意的母親,在沒有愛的陪伴下長大。后來母親生意破產(chǎn),家里的情況一落千丈,母親對他更多的是怨恨,罵他是個礙眼的災星,因為他越長大越像他那個殺千刀的父親。
高中生活并不像程念想象中那么美好,他因為身材瘦弱而被班里一群男生欺負,那群男生罵他“娘娘腔”,罵他“丑八怪”。面對他們的欺辱,程念只能默默忍受,他總是習慣了默默忍受。
直到那次他的情書被人發(fā)現(xiàn),那是他喜歡了很久的一位學姐,甜美可人。
他被逼著在大庭廣眾跟她告白,換來的是對方的奚落和羞辱,這件事最終淪為了全校的笑柄。
不久后,對這個灰暗世界感到絕望的程念終于不堪重負從樓頂一躍而下,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卻意外掛在樹上撿回了一條命。
躺在病床上,陷入重度昏迷的程念不愿醒來面對這糟糕透頂?shù)娜松谑撬麑⒆约翰豢暗囊幻妫瑢⒛莻被羞辱、被罵做“娘娘腔”“丑八怪”的他所厭惡的自己剝離出去,創(chuàng)造出了杜如薇,來代替他承受那些傷痛的過往。
而他,則作為一個新的程念,一個他最渴望的完美的程念,重新幸福地活著。
兩人的人生也的確如他所希望的那般成為了兩條互不打擾的平行線,但他沒想到的是,杜如薇有了自己的情感和意識,她比程念想象中更加堅強勇敢,并不可控地喜歡上了程念。
于是這個潛意識構筑的世界開始變得不穩(wěn)定,相似的告白失敗的經(jīng)歷導致世界出現(xiàn)亂序,讓杜如薇了解到這個世界背后的殘酷真相,也明白了她究竟是誰。
一方面出于善良的本心,一方面出于對程念的愛,杜如薇最后選擇了用自己的消逝來喚醒程念,希望他能接納自己,勇敢面對別人的厭惡和世界的惡意。
故事最后,程念站上了女兒墻,學著杜如薇的樣子,一只腳邁向了虛空,另一只腳后跟抬起,重心前移,他緩緩閉上了雙眼,沒有一絲恐懼和后悔。
與此同時,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程念輕輕睜開了雙眸,一滴淚悄無聲息從他眼角滑下,滑過他那塊淺褐色的胎記,暈染開,像一朵綻放在初春的絢麗的花兒。
沒人知道這滴淚是為了他自己而流,還是為了杜如薇而流。
“這是一個充滿現(xiàn)實意味的悲劇。”賀梓秋言簡意賅地評價道,“程念是一個很有挑戰(zhàn)性的角色,相信你會演得很好。”
這算是來自戀人的盲目自信嗎?余文水撓了撓頭,面對突如其來的褒獎,他有點心虛,“其實……我還沒有完全建立信念,就……我感覺我理解的程念和預期的程念還有一定出入。”
“怎么說?”賀梓秋放下筷子,問。
余文水想了想,試圖描述道:“就那種自卑感和優(yōu)越感的對立。真實的程念因為原生家庭的傷痛導致了他性格的缺陷,他膽小怯懦,骨子里充斥著對自己的不認可和排斥,因此才會選擇以死亡來作為逃避。而他幻想出來的程念截然相反,天之驕子,一切順遂,骨子里是高傲的。后者我能體會一些,畢竟我以前也有過那么一段就覺得老子就是最吊的,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中二時期。”
余文水把自己剖析得很明白,聽完賀梓秋忍俊不禁。
“咳咳。”余文水尷尬地咳了兩聲,繼續(xù)道,“所以對于前者我不太明白,這樣一個自卑到極點的人平時會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壓抑自我?缺乏安全感?會不會有那么一瞬間他會想要報復那些傷害過他的人,報復這個世界?”
“文文,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賀梓秋略顯突兀地插話道。
余文水陷入自己的思考里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嗯?什么故事?”
賀梓秋笑著說:“突然想到的,和程念差不多的情況,說不定會給你一些靈感。”
“嗯嗯,哥你說。”余文水撐著腦袋,饒有興致的模樣。
“有個小男孩,他父親是一家公司的大老板,母親是另一家公司的掌上明珠,這樣的婚姻在外人看來是一樁門當戶對的美事,但實際上,兩人不過是出于利益考慮的商業(yè)聯(lián)姻。對他們而言,婚姻、愛情、子女是可以完全劃清界限毫不相干的、可以出賣的砝碼,他們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他父親為了公司的資本壯大選擇了迎娶娘家有雄厚實力的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是一位有藝術追求的小提琴家,可藝術通常都是需要花錢的,于是她不得不聽從家里的安排嫁給了一個他并不愛的有錢人。”
“兩個并不相愛的人守著一段名存實亡的關系,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互不打擾,唯一受傷的只有那個小男孩。”說到這里,賀梓秋輕輕蹙了蹙眉,“小男孩很早就明白了這是一個虛偽的沒有□□,洞悉了父母婚姻的失敗,小男孩心里漸漸產(chǎn)生了不信任,缺乏安全感的他只能將自己包裹進自我防御的繭里,從此畏懼跟任何人建立關系,尤其是親密關系。心理情感障礙最終衍變?yōu)樯硇缘募膊。慨斔水a(chǎn)生親密的接觸,他的皮膚就會出現(xiàn)紅疹,奇癢疼痛。”
余文水聽得入了神,不自主地問道:“后來呢?小男孩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小男孩跟程念一樣,有段時間極度想要逃避這樣的現(xiàn)實世界,甚至有抑郁的傾向。他討厭他的父母,變的反叛自我,原本父親打算送他出國念金融,但他自作主張地填報了中央戲劇學院,為此不惜跟父親斷絕了往來。”
“中央戲劇學院?”余文水終于回過味兒來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嗯,小男孩希望成為一名演員,他發(fā)現(xiàn)當他演戲的時候,他便不再是他,他成功地脫離了現(xiàn)實而重新?lián)碛辛艘欢蝿e人的人生,這些借來的一段段人生雖然看似短暫,但足以給他帶來療愈與慰藉,亦成為了他灰暗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光彩。”
賀梓秋的聲音很平靜,面頰不知何時掛上了一抹淺笑。
余文水靜默地愣了愣,隨即鼻腔發(fā)酸,他起身走過去,坐到賀梓秋的大腿上,兩手繞過他的脖頸,給了他一個擁抱。說不清為什么,他就是突然想抱抱他的男朋友。
“那些都過去了,小男孩也早已長大,何況,后來的他何其有幸遇到了他愛的那個人呀。”賀梓秋回抱著他,右手慢慢撫摸他的脊背,“文文,在你出現(xiàn)之前我從來不相信愛,也從沒渴望過會跟人維系一段親密關系,于我而言你是特別的。還記得機場的那個吻嗎?那是我的初吻,第一次讓我感受到了心跳失控,讓我對另一個人產(chǎn)生了濃烈的興趣,甚至渴望著再體會一次那種靈與肉的觸碰,后來我漸漸才明白,原來這就是愛啊。”
賀梓秋松開懷抱,看著余文水微微發(fā)紅的眼眶,笑了笑,說:“這是我第一次學著如何去愛一個人,有做的不夠好的地方,你可以隨時告訴我,但別輕易離開我,好嗎?”
余文水忍著流淚的沖動,直搖腦袋,“不會的,這么好的男朋友我上哪兒找去,只要你不嫌棄,我這輩子就賴定你了。”
賀梓秋笑意更加濃郁,他牽起余文水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記親吻,隨后仰視著他的眼睛,眸中流溢著款款深情。
“是我的榮幸。”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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