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微微顫抖，汗水順著白皙的面龐流下，和泉守平靜地合上了半是清澈如同天空、半是渾濁如同淤泥的眼眸。

        他壓抑著呼吸，將難堪的聲音全部咽下，努力維持身為付喪神的矜持。

        ——落入敵手，只求速死。

        視野沉沒于黑暗，終于不必被此世種種困擾，只是在迎接終焉的同時，和泉守的心靈不禁脆弱起來。

        被審神者百般折磨，可真是最壞的結局……他原本還以為，自己會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了結此身，如令人扼腕的武士般高潔赴死。

        傷勢嚴重，暗墮無法逆轉，能以如此殘破的身軀支撐到今日，連和泉守本人都覺得是個奇跡。

        然而，更加令他心生不甘的，并非充滿屈辱和憾然的經歷，而是沒能夠保護本丸這件事。

        遵循心之所向揮舞刀劍，阻止審神者的惡行，自己居然連唯一的使命都搞砸了。

        ……國廣，不知你見到了這樣狼狽的我，又會有什么感想呢？

        對了，和泉守的面色青了些許，這個葬送自己的女人衣品很差勁，只有相貌勉強能看。

        仿佛聽見了腹誹的聲音，某位“品味差勁”的女人放輕聲音，帶著安慰的意味道。

        “沒事的，不必害怕，并不是致命傷。”

        膝上的傷患身體一僵，審神者垂下眼簾，對和泉守的心思一清二楚，卻沒有戳破他的殘念。

        當初因口角不饒人這件事，她沒少被人指責惡趣味。依稀記得，其中一個人說的最嚴肅，宣稱她再如此下去，日后連部下都會離心。

        那人是誰來著？

        回憶了半晌，審神者才想起，似乎正是眼前刀劍的前主，被賦予魔鬼之名的土方歲三。

        離心嗎？她不否認這種說法，畢竟語言是傳達心意最直接的道具，所謂人情世故，正是由語言連接成的物語。

        只是，像她這樣將真實隱藏于帷幕后的人，不論怎么做，都不可能得到付喪神的忠誠吧。

        攙扶和泉守兼定躺下，審神者將他的長發散開，血污沒能消損秀發的美麗，鴉色發扇的弧度如同上好的工藝品。

        “石切丸，待會等我示意，你就把這振太刀拔/出/來。”

        “是，請您也多注意鋒利的刀刃�！�

        審神者不急著為和泉守止血，先在傷口附近摸索了一陣，握住刀柄調整角度，尋找減少鮮血涌出的最佳位置。

        刀刃在體內不停的攪動著，和泉守痛苦地蹙起眉峰，忍不住悶哼一聲。

        陰險的女人，想要借此報復嗎？區區痛苦……別以為他會求饒！

        將要昏迷過去前，和泉守總算聽到審神者低聲道了一句，接著便是刀劍破腹的觸感。

        拔刀沒有想象中痛至骨髓，暖洋洋的感覺在下/腹涌動，生出幾分痊愈的癢意。

        已經做好折刃的心理準備，沒想到真的得到了治療，和泉守兼定心底詫異，偷偷睜開一只眼睛，不料被低頭的審神者抓個正著。

        “馬上便可以回復到周全的狀態，稍微忍耐一會吧�！�

        非常溫柔的語氣，像是對待珍愛之物一般，和泉守怔怔地看著審神者，半晌，扭過頭瞥向不遠處的加州清光。

        差點被這家伙送入黃泉，本以為對方正在反省，沒想到見到自己恢復精力，加州清光竟然露出一副配合得當的神情，看得和泉守牙根癢癢，用喑啞的嗓音喊了一句。

        不用猜也知道，接下來是學了土方歲三十成十的京都方言，眼見昔日魔音再度出現，審神者眼疾手快，捂住了和泉守的嘴唇。

        終于意識到了什么，加州清光露出驚訝的神色，神色戚戚。

        顧不上他二人的視線交流，審神者一邊輸出靈力，一邊對石切丸道。

        “帶加州清光出去吧，今晚的住宿要辛苦你準備了�！�

        “……住宿并不是什么大事，”石切丸面色猶豫，似乎不想離開審神者身邊，“本丸雖然破舊，客間還是有的，請讓我留在門外侍候�！�

        “那么，按照你的想法去辦吧�！�

        目送石切丸提著加州清光的衣襟，將人帶出門外，和泉守兼定總算冷靜了些。

        紙門發出“咔噠”的合攏聲，他立即揮開了腹部上方的手，大咧咧地翻身坐起，以一種算不上禮貌的坐姿注視著審神者。

        “再有片刻，治療就結束了�！睂徤裾吲牧伺姆讲疟徽碇�的腿。

        “這點程度的傷口，連困擾都算不上，”和泉守兼定執起刀劍，拂去尚未干涸的血花，鋒芒直指審神者面門，“你來到這里，究竟是什么目的？”

        “別搞錯了，我和清光不一樣。他能讓你活著走到這里，我未必讓你完好無損的離開�！�

        “就算我對你有救命之恩？”

        和泉守兼定沒有回答，神情戒備，絲毫沒有被審神者說動。

        “對待敵人如同魔鬼一樣不留情面嗎，偏偏是這種優點學到了精髓……不，這很好，哪怕是懷疑的對象，也不應該心軟�！�

        審神者思索了片刻，誠摯地道，“我來到這座本丸，是為了幫助你們�！�

        “你覺得我會相信嗎？”聲音充滿不屑，和泉守眼神冰冷地道，“看來你們都是一樣，謊言可以毫不猶豫說出口�！�

        審神者當然知道所謂“你們”，究竟指的是誰。

        被欺騙了太多次，就會失去信任的能力，審神者抬起右手，緩慢地拉開了衣襟。

        “等一下，你做什么？！”

        剛才還聲色俱厲的付喪神，此刻忽然變了模樣，面紅耳赤地拔高了音量。

        土方歲三對女人可不是如此稚嫩，付喪神接觸的人類不多，恐怕對于男女間的事只是紙上談兵。

        故意笑著頓了片刻，逗得和泉守兼定耳尖緋紅，審神者才掏出一瓶裝著紅色液體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你權當我是一個傳遞物品的人吧�！�

        “我之所以來到本丸，是為了將這瓶東西交給你，不，應該說是為了交給‘你們’�！�

        和泉守兼定瞪著滿臉笑意的審神者，用刀鞘將瓶子撥到身邊。

        起伏的紅色液面敲擊著瓶壁，看不出任何異樣，猶豫過后，他還是端起了這支造型華麗的瓶子。

        對著電燈搖晃觀察片刻，清澈的液體沒有沉積物，他又打開瓶塞，湊到鼻下聞了聞，也沒發現什么古怪的氣味。

        那不是只剩下一種方法可以判斷了嗎？和泉守兼定輕蔑地哼了一聲，他還沒有這么容易上當。

        “這是什么？”

        “想聽實話嗎？是血液�！�

        審神者的表情十分真摯，一記直球正中紅心。

        “順便一提，這不是動物的血液�！�

        嗅聞的動作一僵，和泉守兼定的神情像是被打翻了顏料一般。

        “哎呀，我本以為你會記得這種東西才對？”

        “人血？雖然挺想嘗嘗新鮮的味道，但我還沒有這般罪孽深沉。”

        將瓶子丟回審神者懷中，和泉守扶著地板一個起步，刀鋒貼上女人的脖頸。

        這個動作對成年人的靈敏性要求很高，但他竟然能在不發出聲音的情況下完成，絲毫沒有驚動外間的石切丸。

        “比起我們，還是你更像魔鬼。我管這是什么東西——你就為了向本丸的大家謝罪，去下地獄吧�！�

        “唉……雖然并不在職責之內，但畢竟是答應好的事情�！睂徤裾邠u了搖頭，拿起那瓶紅色的液體，撫上了和泉守破舊的衣衫。

        頸邊驟然加重的力度沒能阻止她，女人慎重地將玻璃瓶塞到了和泉守的心口處。

        “使用的權利取決于你，如果你不打算喝下去，最好也詢問一下堀川國廣的意見，畢竟……”

        聲音越來越輕，無辜地眨了下眼睛，審神者將架著的刀刃向外推了幾分。

        “剛才我說過，這里面有人類的血液——實際上稱呼它‘血液稀釋品’更恰當一些，因為加了不少古怪的東西，光看顏色判斷確實有些困難�！�

        “況且，這瓶底的家徽是我仿造不了的東西�！�

        姣好的手指將瓶子調轉翻個，露出底部凹凸不平的痕跡。

        鮮紅液體洗刷過玻璃，如同緩緩揭開了歷史的一幕簾角。

        山形紋路環繞，櫻花圖案映襯，俊朗仙鶴博力欲飛，鬼面威武森嚴。

        櫻花，仙鶴，山與鬼。

        和泉守兼定死死地盯著那紋路，脫口而出道：“這個樣式，是土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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