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其三一
俗話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天色蒙蒙亮時,甲州街道兩側的店鋪便陸續立起門屏,掛起招牌開始了營業。作坊的工作不受時間限制,茶坊酒肆的生意到中午才能熱鬧起來,客人最多的時候還要等到晚上,租不起店面的人,便在街道兩旁的曠地上支把大傘,坐在地上販賣。
行人往來,有挨著頭湊在一起的主婦,有赤膊挑擔的短工,孩童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也有鄉下年輕氣盛的武士,呼朋喚友來到大名鼎鼎的京都游覽觀光。
德川治世下典型的街景。
在喧鬧的街道上,幾句嘹亮的吆喝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諸位,諸位!”
一位身著草綠色和服的年輕男人舞動著手中紙扇,他站在街道一側用木箱搭起的高臺上,身后是畫著彩色浮世繪的告示欄,還有一塊兩人高的白紙板,用豪放蒼勁的毛筆字寫了“世事無常”,紙板旁邊吊下兩排新扎好的紅燈籠,竟有二十幾個之多,舞臺后面有人舉著五彩斑斕的字旗,木桿頂越過三層房屋,直直地像是要戳破天空一樣。
舞臺足夠寬闊,男人從左邊踱步到右邊,被他喊住的行人逐漸聚集在周圍,你一句我一句猜測著這男人的身份。
“……這舞臺是‘再味’屋的人早上搭起來的,難不成是那老婆子為蕎麥面下了血本?”
“她也是快入土的,哪里有這個閑工夫……”
“……這浪人小哥長的真俊啊,以前怎么沒見過他?”
“……會不會是婆婆在鄉下的兒子進京來了?”
吊足了胃口,男人輕聲咳嗽幾句,嘰嘰喳喳的人群頓時沒了聲音。
“諸位,請聽我講。”
男人打開手中的紙扇,緩緩從左移右,嘴角帶著親切的微笑,道:“我等乃是在此處潮座初次登臺演出的游山赫乃丈劇團一行!”
——原來是劇團!
人群轟的一聲炸開了,潮座是京都南邊一座面臨街道而建的戲劇屋,已經很久都沒有開張過。黑船開國,天下將亂,京都被控制在威壓下,人人自保尚來不及,哪里還有藝人敢來自討苦吃。
那男人清了清嗓子,又道:“那么,此番要為各位上演的是日本家喻戶曉的故事,各位期待萬分的著名日本歌舞伎!”
“桃太郎真傳!”
隨著他一聲令下,舞臺后方走出兩列抱著紙堆的男人,左邊的分發起宣傳畫,右邊的則是在天空中洋洋揮灑著同樣的黃紙,人們一哄而上,場面熱鬧之大,連街道兩側的人都聽說了,紛紛趕來討要畫紙。
“喲!座長,闊氣啊!”
原來演講的年輕男人就是劇團的座長游山赫乃丈,他遞給起哄的男人一張宣傳畫,笑容中帶著幾分慚愧,道:“哪里哪里,請一定來觀看啊!”
……她倒是被夸獎心花怒放。
分發隊伍中有一位身形中等,有點瘦弱的青年,他裹著繃帶遮住了右邊的面孔,剩下露出的半張臉十分清秀。有些沒見過藝人的姑娘忍不住好奇心,總是怯生生打量著他的臉,他似乎是生氣了,把紙往人手里一塞,轉身就走。
“這樣可不行啊,對待客人要尊重,”赫乃丈一直留心注意著這邊,見狀連忙走了過來,又挑了幾張完好的紙遞給姑娘們,為自己的團員道歉,等人家離開后,才拉過別扭的青年,低聲道:“唉……清光,我們不是都約好了么?”
“我在按你說的做啊,喏,交給我的紙都發完了。”
又拿大和守出來壓人,加州清光隱隱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本來被蒙在鼓里心情就很糟了。
明明是她自己說的時間急迫,要扮劇團也就算了,居然還要親自街頭宣傳……做到這一步到底有什么意義啊?
既然審神者不信任他、隱瞞他、還捉弄他,正好,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順她心意。
赫乃丈用扇子敲了敲頭,嘆了口氣,又問道:“怎么不帶面具,裹著這東西出來了?”
“面具不是更容易嚇到人嗎?反正這個年代受傷也正常,就當我和人家比試失敗致使毀容好了。”
唉,那面具怎么說也是神明的物品,怎么可能就輕易讓人類看清。
加州清光此舉倒是弄巧成拙了。
好好的劇團里出來了一個毀容的武士……怎么可能不引起注意呢?
“聽好,以后絕不可如此了,”見又有人走了過來,赫乃丈聲音越來越低,道:“至于你臉上的傷……”
話未說完,赫乃丈便迎了上去。
“歡迎!歡迎!晚上一定要來看演出啊!”
打頭跑過來的是一個男孩子,個頭小小的,頭發不聽話地炸起來,只扎一個短馬尾,臉上還貼著膏布,他興奮地接過宣傳畫,向身后一高一矮兩個男人揮舞著,喊道:“真的是劇團!”
“哦?讓我看看,”高個子的男人一看就是閑不住的人,嘴里還叼著吃剩的丸子竹簽,竹子紋樣的和服大咧咧在胸前敞開,腰上佩了兩把刀,他看了看男孩手里的紙,大笑道:“小鐵啊!上面都是字,你又不認識,怎么知道是劇團的啊?”
“可惡,居然嘲笑我不認字……”男孩差點一口咬上去,兇巴巴地指著紙上的畫,“看好了!上面畫的清清楚楚的!”
紙上畫著一個武士打扮的男子,腳邊蹲著猴子、白犬和雉雞,手中拿著圓球的糯米丸子,他的對面是一個兇神惡煞的鬼,手中拿著狼牙棒,頭上長了一根角。
兩個人的身邊都寫了一排字,應該是注明了他們的身份。
不過這孩子多半也是看不懂吧。
“桃太郎邊的是我的名字,游山赫乃丈,”赫乃丈蹲下,耐心地指著給他解釋道:“鬼邊的則是家弟的名字,游山清光,你看,前面兩個字長的一模一樣,是不是?”
男孩子點了點頭,眼睛又大又有神,里面好像有小星星在閃爍。
“喂,座長,你弟弟也是劇團的人嗎?”
那個矮一點的男人倒是對畫紙不怎么感興趣,他鼻子上貼著膏布,腰間也佩了兩把刀,身上的羽織大了一號似的,是張娃娃臉。
他繞過赫乃丈,上下打量著不自在的清光,似乎對清光臉上裹得嚴密的繃帶格外感興趣,在空中慢慢地伸出了手指。
“……當然,您別看他這副樣子,可是一點都不遜于我!”
胳膊搭在清光的脖子上,赫乃丈將他勾到了身邊,笑著揉搓起清光一大早就精心梳好的頭發,道:“要不是從小臉上有胎記,我就該讓他演桃太郎哩!”
清光掙扎著打開作亂的大手,連忙捂住左邊臉上的繃帶,深受打擊的樣子。
“誒…那就期待你們晚上的戲劇啦,”矮個子沒再糾纏,輕輕瞥開視線,那一大一小也快打起來了,他連忙上去拉架,表情倒是嬉皮笑臉了不少,道:“左仔,差不多該回去了,多叫幾個人晚上一起來看嘛~”
“那就結束后再去蕎麥面店慶祝一下!”
幾個人打鬧著逐漸走遠了。
叫做小鐵的男孩子還沒忘了遙遙舉起手和赫乃丈道別,赫乃丈也學他大力搖著胳膊,小鐵才心滿意足地轉過了頭去。
“……現在看來,那面具也不算壞吧?”
赫乃丈臉上的笑容未褪,問道。
清光沒有回答。
他拼命張開了手,手背上青筋迸出,只為了保護住自己的繃帶,保護住對于人類來說絕對不可能存在的暗墮傷疤。
直到那三人徹底走遠,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幾滴冷汗從額頭上砸向泥土地,濺開了盛開的痕跡。
恐慌,無助,恐懼。本來應該因為重逢而喜悅,卻完全因為被當作是敵人而產生了相反的情感。
幕末——那是男人作為武士而生存,將生命與信念賭于一刀之上搏命而戰的最后時代,刀劍與槍炮交替,最終消泯于歷史長河之中。
也是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永遠回不去的故鄉。
只有親身經歷來自最不想與之為敵的人身上迸發出的殺氣,才會發現連最基本的掩飾都如此困難。
因為回到了最熟悉不過的江戶,所以光憑借回憶就可以輕松達到目標了?
多么天真,赫乃丈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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