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出大費周折的劇目確實算不上輕松，但若論辛苦的程度，眼前的人也是一樣。

        撫上蓬松的雪色發頂，順著絲綢般的觸感滑下，審神者輕輕的捏住了青年的下頜。

        白發青年也不反抗，他順從的抬起頭，雙眸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像是奪人心魄的地獄之火。

        那之中傳來的情感極為清冽，是信賴、是歸順、是冷靜與認真的思緒，若非親眼得見，誰能想象有朝一日他會再次露出這種眼神？

        “你也辛苦了，說實話，剛才連我都險些被你唬住了呢。”

        “哪里，我早就知道來到這里的一定是您，所以才演出的用力了些哦。”

        接過審神者遞來的菊一文字則宗，青年從身后取出另一振吹毛即斷的利器，雙手舉起原物奉還。

        “……月淚刀，從此以后要改稱它為‘菊一文字則宗’了。”

        抽刀出鞘，審神者走向了不遠處仍被捆綁著的加州清光，只聽得一聲風嘯，他身上的麻繩便整齊的四散開來。審神者彎下腰，向一聲不吭的加州清光伸出手，卻只得到了飽含不滿與怒火的瞪視。

        “對不起。”

        這一次，她不會再為自己辯解。

        無法抑制的憤怒也好，再次產生的猜疑也罷，自己對加州清光隱瞞了這么多，無論對方產生了何種負面情緒，都是她應得的懲罰。

        然而審神者不知道的是，哪怕她將加州清光全盤蒙在鼓中，對于她在心中的重要性，加州清光直到現在都沒有半分動搖。

        他所惱怒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加州清光握緊了審神者的手，一字一句的道。

        假如新撰組沒有被說服，等待著審神者的只會是毫不留情的刀刃，用性命作為棋局上的最后一將，她再一次以身涉險，讓自己留在了最安全的后方。

        他就這么不值得信任嗎？

        不要再用愧疚的眼神注視自己了，加州清光猛的低下頭，但審神者接下來說出的話，讓他不禁停住了顫抖。

        “但是，清光有好好的記住了我的命令。”

        【不論如何，都要聽從你的內心。】

        “在見到刺殺者的第一刻，沒有因為他要綁架鐵之助而刀劍相向，雖然得到了不會殺生的保證，卻還是因為擔憂鐵之助而同行離去——清光，你做的很好。”

        付喪神將她的叮囑銘刻于心，在即便全不知情的前提下也出色的配合了她的行動。倘若加州清光堅持要將暗殺者暴露于新撰組的視野之中，抑或任憑其只劫走鐵之助一人，審神者都無法提出在新撰組看來百分之百合理的提議，又何談手握菊一文字則宗走出京都？

        至于此時此刻，審神者完好無損，昔日被嚴密看護的刀劍也已經入手，任務圓滿達成，再抱怨下去反而會令她困擾吧。

        只是——

        “關于他，你不打算說些什么嗎？”

        褪去了披風的幕后黑手正笑吟吟的站在他們身邊，重逢的喜悅過后，加州清光真想抓住他的衣領晃一晃，質問這兩個人究竟瞞著他密謀了多久。

        “我早該想到，不論是吉原出現的氣息，還是奪走月淚刀的暗殺者——都絕不可能是普通的人類。”

        “如此熟悉新撰組的配置，高深而隱蔽的潛行，只是因為你身上那股怪異的氣息，我才一次都沒有往正確的方向思考過。”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加州清光努力壓抑著上翹的嘴角。

        “——堀川國廣，你什么時候來的江戶？”

        縱使蔚藍的雙眼已經化為了魔鬼般的血紅，黝黑的頭發變得如雪一般潔白，但真摯又溫柔的眼神一如既往，稚嫩的娃娃臉因為磨難更顯英氣，小巧的耳垂上，一枚不曾褪色的紅色耳釘正在靜靜的閃耀著。

        這不是加州清光所熟知的“堀川國廣”，但毫無疑問，他正是記憶中那個與本丸并肩走過黑暗歲月的付喪神。

        “啊啊……其實，我一直與你們同在。”

        雖然很想親口向加州清光解釋，但還有相當一部分的善后工作要做，趁著太陽重新升起之前，一場“激烈的戰斗”可是要花費許多功夫布置的。堀川國廣只得報以歉意的微笑，得到了審神者的允許后，暫時告別了興致勃勃的同伴，轉身離去。

        好奇與激動的視線頓時落在了審神者的面上，她微微笑了笑，慢慢的講述起來，聲音耐心又細緩。

        “……那么，就從到達江戶的第一夜說起吧。”

        策劃一場合理的時空回溯，需要考慮的事情多如牛毛，不僅要掩人耳目，也要小心翼翼的避開可能的危機。

        這一次回到幕末頗為緊急，本丸事宜由三條代為處理，但僅憑他們無法鎮壓手入后的諸多暗墮刀劍。為了速戰速決，她選擇了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利用對未知的恐懼與不留余地的襲擊，打了新撰組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有著絕對不會輕易失去警戒心的人。

        ——作為新撰組的核心人物，意志堅定的土方歲三便是如此。

        這也是她選擇了堀川國廣的原因——深諳前主性格的脅差可以暗中保護偽裝成劇團的二人，里應外合打消新撰組的疑慮。

        “還記得初次會面時，我交給老太婆的物品嗎？”

        “難道那就是……”加州清光恍然的啊了一聲，“那么你那時提到的人，也是指堀川……？”

        “沒錯，我們之所以能夠不被新撰組注意，一方面是由于設下的結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堀川的行動，不斷制造怪談傳聞，吸引了新撰組糾察的火力。”

        當然，如此廣泛的影響力，僅憑堀川國廣一人是無法實現的，他得到了某位極為優秀的忍者的幫助。

        ——為了償還昔日的舊情，哪怕是棲身于吉原的大夫，也不得不重新拾起老本行。

        只是有些對不住山南，若非不得已，想來明里也不會對他“冷淡”至此吧。

        “……某種意義上，土方對于我的定罪并沒有錯。”

        京都的動亂，民眾的人心惶惶，皆是出自她的手筆。

        可惜土方歲三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在過于完美的證據成為了破綻的同時，他也在不知不覺間陷入了審神者織就的蛛網之中，無從回顧，無法自拔。

        “……最后一個問題，”加州清光喃喃的張了張嘴唇，“你是怎么找到堀川國廣的？”

        “很簡單。”

        和泉守兼定與堀川國廣這兩振刀劍，自始至終都是形影不離的搭檔。

        因此如果能得到和泉守兼定的信任，順理成章的發現堀川國廣也并非難事。哪怕墮入黑暗，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泉守也絕不會讓堀川國廣離開自己的身畔。

        如果不能同生，共死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本丸所有人都認定下落不明的堀川國廣，只是被某人笨拙又謹慎的藏在了手入室內而已。

        若不是突破人類極限的變若水，僅憑她的靈力恐怕還不足以將堀川國廣喚醒。但盡管另一位土方歲三已經“和善”的給予了所有能提供的幫助，距離徹底復原堀川國廣還是差了一截。

        被重新召喚的青年并非記憶中貼心的存在，而是成了一頭不知魘足的渴求血液的野獸。

        事急從權，審神者只能暫時封鎖這個消息，本丸內局勢不明，沒有理智的付喪神只會處境堪危。不知道為什么和泉守似乎誤解了她的做法，以為堀川國廣沒有辦法恢復到從前，為此還消沉了許久。

        其實她只是擔心如果告訴和泉守只要飲用定量的帶有靈力的血液，付喪神就可以再次成形，他一定會興奮的保守不住秘密。

        看來回去會不太好交代啊，也罷，這次的確是她過于惡趣味了。

        “或許你已經有了猜測，和泉守與國廣的主人并不是你熟知的土方，而繼承了前主的力量的他們，也早就不再是普通的刀劍了。”

        “襲擊了三番隊隊長的人絕非區區精怪。”

        ——他們，可是薄櫻鬼啊。

        “不論是偷襲還是暗殺，都是他的拿手好戲，所以那日之所以堀川突然收手，也是為了防止在我的面前暴露吧，”加州清光低低的說道，仿佛全身都忽然卸了力氣，“……什么嘛，原來到了最后，我才是計劃中最大的漏洞。”

        ——沒有被事先告知，可能會破壞堀川國廣的行動，陷審神者與自己于險境之中的風險，正是他自己。

        “……但是，現在的我能夠理解了。”

        只要握緊審神者的手，就仿佛握住了某種源源不斷的力量源泉，清光笑了起來，露出了可愛的虎牙。

        “或許還差的很遠，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棄了，今后我一定會成為值得被你愛惜的刀劍哦。”

        審神者驀然睜大了眼睛。

        “……清光，我一直都愛著你，”她的笑容輕柔又飄渺，“如果沒有你，我是絕對不可能走到今日的。”

        短暫的怔然后，從耳垂處逐漸蔓延起了羞澀的紅意，來自審神者的疼愛令加州清光渾身都洋溢著溫暖，心中像是被羽毛搔癢一般，他忍不住跳了起來，嘟囔著要去幫堀川國廣，步伐狼狽的離開了。

        只剩下審神者一人坐在河邊，看著遠處有說有笑、熱鬧極了的二人。

        溪水潺潺，樹葉作響，天地寂寥。

        夜風中帶來的，是一道屬于女人的聲音。

        “……看來這一次是真正的再見了。”

        “嗯，謝謝你，陪我胡鬧了一場，”審神者發自內心的感謝著，“為你的盟友添了不必要的麻煩，真的沒有關系嗎？”

        “反正吉田一定有辦法解決，那家伙也只有這些比較擅長了。”

        “……我真誠的祝愿你與山南的未來能夠幸福。”

        “謝了……那么，永別啦，一文字的小少爺。”

        當新撰組趕到現場時，天色已經蒙蒙亮，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露水氣息。

        映入眾人眼簾的是仿佛地獄一般的景象，隨處可見的血跡與刀痕，一振刀劍佇立在大地之上，昭示著主人的浴血奮戰。

        沖田總司緩緩拔起月淚刀，別過頭不忍再看。

        沒有人敢說話，但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副景象意味著什么。

        “……回去吧。”沖田總司道，調查完畢的隊士遵命離開，唯有齋藤一仍舊停留在一片血跡前，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半晌，他蹲下身，拾起一把暗紅的泥土，放在鼻下輕輕的嗅著，然后自言自語道。

        “三個人么……”

        “哈？”永倉新八湊到齋藤一身邊，一副好奇的神情，“齋藤，你剛剛說了什么？

        自始至終沒有換過表情，齋藤一停頓了片刻，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沒什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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