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再合作一次 1
此時,殤陽關以西三十里,黯嵐山山麓的一個鎮子里,萬籟俱寂。這個小小的鎮子原本依靠為一些經過殤陽關的行商補給而存在,如今戰亂,多數人都逃到別處暫避,留下來的人也都很少出門,入夜就早早閉門關窗,熄了燈火。
整個鎮子只有一盞燈亮著,燈下,白衣的年輕公子正收拾簡單的行裝。
“項公子,明天真要走么?”書童有點舍不得這個風趣而出手闊綽的主顧。他伺候這個主顧的幾個月里,整日跟著他登高畫取地圖,有時候還會趁著夜色摸上山,觀看山下的大戰,雖然辛苦,卻很好玩,又能聽到外面種種神異的事,譬如飛起來遮蔽半邊天空的大風如何被人捕獲,又比如先代的皇帝曾以數十萬斤的純銅制作龐大的觀星儀,觀測星空,推算天地開始的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每一件都那么不可思議,卻又極有道理,絲絲入扣,常常讓他夜里興奮得睡不著,輾轉反側地想。如今項公子忽然說要走,就像來時一樣突然。
項公子笑笑,拍了拍書童的臉蛋兒:“工錢都付清了,地圖也畫完了,喝了幾個月你們這里的糊辣湯,我們的緣分也差不多到頭了,還賴著不走?”
書童抓了抓頭,低下頭去不說話了。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家鄉終究是小山鎮,而這個項公子,看起來是不會永遠留在他們這個小地方的人,連唯一有名的糊辣湯也都被喝膩了。
項公子看這個孩子沉默,知道他心里有些難過,想了想,從行囊里抽了一本書出來遞給他:“我一生都是個漂泊的人,很少能和人變成朋友,我們也不算朋友,不過卻有那么長的緣分,也算難得。這本書我送給你,在外面也是難得的東西,你留著,長大了慢慢讀,讀懂了,也有膽子,就離開這里。你學會這本書里一成的東西,外面就有你的立足之地!
書童原本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兒了,這時候接過書來,心里又是一陣高興,昂起頭,臉上露出笑,眼淚卻流了出來。
“公子再留幾天吧,再留幾天,也許仗就打完了,我舅舅就從外面回來了!睍f。他是個從小就沒了父母的孩子,只有一個對他也算不得好的舅舅,聽說打仗,慌不迭地逃去了沁陽的親戚家,把這個孩子留下來看家。
“不。”項公子簡單卻有力地拒絕了,“不能等到這一仗結束,那時候就太晚了。你說得不錯,再過不多的幾天,戰爭就要結束了……”
他仿佛喃喃自語:“因為谷玄就要升入天空中央……”
書童聽不懂他說什么,呆呆地看著他。
項公子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你不懂是不是?這么說吧,因為我把一個秘密泄漏了出去,這個秘密被寫在一根布條上,如果它真的如我的猜測,被送到某個人手上,那么這場戰爭的勝負雙方就可能改變?墒鞘郎现肋@個秘密的人并不多,泄密的人必然在我們這些人之中,如果被人猜出是我泄漏的,那么追殺我的人立刻就會出發。等到這場仗打完,泄漏秘密的事情也許就會被覺察,那時候被人發現我在這里,那么我的嫌疑就太大了。”
書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要為我保守秘密!表椆訙睾偷匦。
書童用力點頭。
項公子起身:“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將來有機會從小鎮子里出去,就來找我,你能找到我的。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名滿天下!”
他轉身出門,趁著夜色出發。書童高舉著一盞油燈,趴在自己門框邊看著那個白衣的影子在夜色里越行越遠,直到完全被黑暗吞沒。他揉了揉發酸的鼻子,紅著眼眶回到屋里,以油燈照著看清了那本書的名字——《經國十二家論》。
一根兩指寬的布條在息衍手中,燈下,他已經反復讀了很多遍。
那是一封極其簡單的信,是以炭筆草就,布條也像是隨手從衣角撕下的,隨意到了極點。
吾兄如晤:
我聞事發突然,聯軍以尸亂被困殤陽關。此術是尸蠱之法,傳自云州,東陸識之者少,唯太仆博學,或有所聞。尸蠱噬人精魄,可用于尸體,亦可用于活人,重傷之人若為尸蠱所噬,則失卻本性,與死者復蘇無異,皆喪尸也。尸蠱至難拔除,然有破綻。以尸蠱起萬余死者,是秘術大陣,謂尸藏之陣。有陣則有陣主,陣主猶在殤陽關內。陣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于兄,或為加官晉爵之機會。憑兄自決。
弟沐手謹奉
息衍終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布條重新卷了起來,塞進腰帶里。
“叔叔,這上面,到底是說的什么?”守候在門口的息轅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湊了過來。
“是說要解我們現在的危局,只需要殺一個人而已。”息衍淡淡地道。
“一個人?”息轅瞪大了眼睛,“誰?”
息衍看著心急的侄兒,苦笑了一聲:“我要是知道,豈不早就找出來殺掉了?”
“不知道?那可怎么辦?”
“按照我猜的,這個人會自己出現的,因為他還要殺我們呢,他不出現,怎么殺我們?”息衍笑著問侄兒。
息轅一愣,無以回答。
“我現在倒是好奇,這個暗中幫助我們的人到底從哪里跳出來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息衍幽幽地問。
“會不會是圈套?”息轅道。
“現在不是猜疑的時候,我們是在存亡之地,即便是圈套,也只有嘗試!”息衍握拳,輕而有力地砸在桌面上。
“叔叔早點休息吧,白大將軍下令,明日焚燒戰死將士的尸骨,免得疫病流行,也算是葬禮。白大將軍說這次死傷慘重,是國家之殤,軍人之殤,所以請諸國大軍百夫長以上,除去值守的人都到場,算作哀悼死者。”
“這時候還搞這種花哨的葬禮,大概白毅也是被傷到了,心里難過。”息衍說到這里沉默了一會兒,“真正令他難過的,是他自己下令殺的那些傷兵吧?對于白毅這么一個驕傲的人,這樣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
中午,耀眼的陽光下,尸首堆積如山。
這是陽光最盛的時候,是生長的力量彌漫整個世界的時候,死亡的氣息也因此退避消散,怨恨的靈魂不會趁機作祟。所以東陸諸國的葬禮都習慣于安排在正午開始。
楚衛國的軍士們將一具一具的尸體抬了上去,層層疊疊地堆著,每一層鋪一次木柴,灑一次油料。尸堆的周圍滿是低頭默哀的軍士們,他們每個人都是面色枯黃,神情悲涼,緊抿著嘴不出聲。他們都是見識過戰場的人,卻從未見過這么多的尸體這么堆積著,而這些人都曾是他們的戰友和兄弟。巨大的尸山仿佛死亡的圖騰那樣令人悲惶而憤怒,年輕的軍士們忍不住輕輕地戰栗。
最后一具尸體終于也被抬了上來,是一身百夫長裝束的薛大乙。他死的時候還是一個普通的老兵,可是臨危不亂,高聲示警,立下了大功,否則這次危機并非簡單地殺死幾千個傷兵便能解決的。從人群里找出他的尸體之后,白毅下令追升他為百夫長,身著百夫長的盔甲進行火葬。
“大將軍,一切都準備好了。”親兵走到白毅身后。
“點火!卑滓愕穆曇羲粏
親兵們接了命令,各自點燃了火把,他們奔跑幾步,接近尸堆,全力擲出了火把。火把落在灑了油料的尸體上,立刻引燃了熊熊的烈焰;鹧嬗缮隙碌鼐韯樱炎詈蠡髁艘粋黑煙滾滾的火山,燃燒尸體的味道其臭無比,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嘔吐。
可是沒有人敢動彈,因為白毅不動。
白毅就像是石像般站著,面對著正在逐漸變得焦黑、化為灰燼的尸體,這些人都曾是他的士兵。他站得最近,令人覺得他就要被火焰和黑煙卷進去,可是對于高溫和惡臭,他像是全無感覺。
黑煙幾乎遮天蔽日的時候,白毅忽然放聲而歌:
為卿采蓮兮涉水,
為卿奪旗兮長戰。
為卿遙望兮辭宮闕為卿白發兮緩緩歌。
這本是一首楚衛國鄉間的情歌,可是在他嘶啞高亢的歌里,變了味道,像是咆哮,又如葬歌般令人悲傷。唱到最后,戰士們的隊列中也傳出了嗚咽,這些戰士往往來自同鄉的農戶,曾在戰場上掩護彼此的后背,如今卻只能看著他們的尸體化成灰,這些軍士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城關,那種積郁了很久的恐懼合著悲哀一起涌出來。終于有一名年輕的戰士忍不住跪倒,哭聲嘶啞。
白毅的親兵立刻上來把那名敗壞了軍紀的年輕戰士拖了下去,可他的哭聲還像是盤旋在周圍那樣,讓每個人心里都像是扎著一根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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