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彩云之南 1
第六章彩云之南(一)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哼著山歌,斥候旅長王飛雨推著獨輪車走在通往普定的山路上,他本為蜀人,這次被從震北軍中征調(diào)到平南軍,順道回了趟故鄉(xiāng)。幾年不見,當(dāng)年不務(wù)正業(yè)的無賴兒郎衣錦還鄉(xiāng),羨煞了鄉(xiāng)親父老,斥候旅為軍中獨立單位,地位介于師與團(tuán)之間,著實的五品大員,新進(jìn)的二等子爵。王氏一族,滿門皆榮,這家擺酒,那家設(shè)宴,紛紛為其慶賀,席間少不得又介紹些后進(jìn)讓他提攜,飛雨一一受了,應(yīng)酬得好不快活。正高興間,平南軍移師沅州,將令在身,他又匆匆告別家人隨軍而去。
不用拍腦袋,王飛雨就知道要打仗,這幾年朱元璋忙著北邊對付高麗人,無暇南顧,任由蒙古梁王把匝剌瓦爾密在云南囂張(元云南轄現(xiàn)在云、貴兩省),自開國以來,朱元璋數(shù)度遣使臣安撫,梁王盡數(shù)殺之。洪武十一年,脫古思帖木兒去帝號,稱臣,梁王僅僅捎帶著上了個本子,大明官吏還是無法踏入云南行省一步。這回北邊消停了,朱元璋自然不會再聽任梁王在南邊折騰,況且這天下銀礦,多在云南,誰也不愿意錢袋子被別人攥在手里。
四月,沐英巡四川,王飛雨奉命隨軍,為沐英訓(xùn)練平南軍斥候旅。五月,鎮(zhèn)守和林的都督郭英隨穎川侯傅有德入湖南辰州(湖南沅陵),和林防務(wù)交給了威北軍統(tǒng)帥宋國公馮勝的侄子馮誠。七月沐英移師沅州,湖南境內(nèi)已經(jīng)糾集了新舊明軍十五萬余,梁王府還在日日笙歌。梁王帳下諸臣皆道山高路遠(yuǎn),明軍必不敢來,誰料王飛雨已經(jīng)帶著一伙弟兄潛到他的眼皮底下。
在云貴如閑庭信步一樣往來溜達(dá)了兩個多月,王飛雨等人把大小關(guān)卡道路打探了個一清二楚,明細(xì)地圖一張張地送到沐英的大帳中。九月,各路人馬養(yǎng)足精神,王飛雨又奉命帶人潛入普定城,準(zhǔn)備接應(yīng)大軍到來。
有道是云貴自古“天無三日晴,地?zé)o三尺平”,在王飛雨眼里,目前又加上了“人無三兩銀”。各路關(guān)卡,關(guān)關(guān)下手、路路要錢不說,就連過個村子,都有村中的地保帶了村中老少攔車收稅。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村落,人還沒等進(jìn)去,“啪嗒”,一棵樹干就橫在路上,石頭后閃出幾個六旬老漢,攔在獨輪車前,兩手一伸,一言不發(fā)。交一吊銅子自然挪開樹干讓你過去,倘若不交,老漢決不讓道,稍有爭執(zhí),即倒地不起。稍頃全村青壯皆出,圍著討要碰倒了老人的養(yǎng)傷錢。交了錢也未必太平,穿村而過,未出村口,又是“啪嗒”一聲,這回要的是出村費,不給則重復(fù)入村故事。
穿州過縣,那分艱難更是甭提,每過一門,必抽十一,抽得王飛雨等人作為掩飾身份的松江細(xì)布,越來越細(xì),開始一輛獨輪車還需兩人一推一扶,沒等到普定,就變成一個人單手即可伺候了。
遠(yuǎn)遠(yuǎn)的見到一個茶棚,看樣子是個漢人開的,大伙計打扮的王飛雨招呼后邊的人把車子在涼棚四周放好,進(jìn)茶棚打尖。掌柜的見有大撥客人到,一聲招呼,小二飛快跑出,遞上在井水里浸得冰涼的手巾,喊聲“貴客先擦擦汗”,一邊收拾桌椅板凳,一邊給客人上茶。客人們顯然不喝那膻哄哄的蒙古奶茶,招呼柜上的盡管上今年明前新綠來,價錢勿論,喜得掌柜的眉開眼笑,親自出來伺候。
“我說掌柜的,這離普定還多遠(yuǎn)那”。大伙計模樣的人喝足了茶,慢聲慢語的問道。
掌柜的見說話的像個斯文主兒,不敢怠慢,走上前低著頭用官話說:“回您的話,還有六十里,沿著這條道向前,再過仨村子加一個官寨,就到了”。
“那么遠(yuǎn)呢”,王飛雨接過掌柜的遞過來的扇子,不高興的問。
“不遠(yuǎn)了,包您太陽下山前能在城里落下腳,爺要累,我給您捶捶背”。掌柜的看在那一車車貨的面子上巴結(jié)道。
“不用,不用,哪敢勞駕您老”,王飛雨連忙推辭。“還要過仨村子啊,還有官寨,拜托您老個事兒行不”?
掌柜的老漢見這大伙計說話上道,十分受用的說:“什么拜托不拜托的,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您盡管說,能幫的我絕不含糊”。
王飛雨從懷中摸出一塊銀子,大概四、五錢的樣子,很不舍得地在手里握了握,塞到掌柜的手中,“大叔,幫忙指條小路行不行,不怕繞遠(yuǎn),這路上消耗太大”,他一指癟癟的貨,“您看,照這樣下去,沒等到普定,貨就被抽干了,回去老板非打發(fā)了我不可,我家大小十來口子,就*我這點血汗錢兒落個嚼裹,丟了活,我家就敗了”。說罷,眼角汪然淚下。
掌柜的見王飛雨落淚,心一軟,嘆道:“后生崽,你們老板也是,怎么好好的中原不跑,讓你到這里賣貨呢”。
“老板聽人說云南銀子多,好賺,就派我來了,讓我?guī)ж浀皆颇铣牵ń窭ッ鳎┱l知處處要錢,大爺,求您了,給我指條明路吧”。王飛雨裝什么像什么,根本不用醞釀,眼淚滾滾而下,旁邊小伙計,車夫打扮的人一同嘆息。
“還到云南”,掌柜的嚇了一哆嗦,“就你這點兒貨,后生崽,聽大叔一句話,到普定后把貨趕緊處理了,然后打道回俟(qi),別在想著云南了,甭說你這點兒貨,比這多三倍也到不了”。
“大叔,此話怎講,您給我說道說道,我也好回去給東家回話啊”。王飛雨央求道。
“嘿,后生,今兒這沒別人,也算咱爺兩個投緣,我就給你擺擺這龍門陣”,掌柜的裝起銀子,拽了把椅子坐到王飛雨面前,給自己斟上一杯茶,“滋嘍”喝了一口,慢慢地說:“都說蒙古韃子粗鄙無文,但立起名目來卻絲毫不比咱漢人差。知道么,抽你十一,這是輕的,你是外地人,本地人抽得更狠,知道不?新官到任,百姓無論是否本地人等,一概要付“撒花錢”。那舊官離職,所有人還必需送“人情錢”,連收兩把,誰的也不能少,你們中原興這個禮數(shù)么”?
王飛雨等人聽著新鮮,紛紛搖頭。
掌柜的一幅見多識廣的樣子,撇撇嘴接著說:“當(dāng)這大元的百姓還有更大的‘好處’呢,官吏升堂,相關(guān)差役人等需要付“常例錢”,您要打官司,原告一方要付錢,叫“賁發(fā)錢”,被告也要付錢,叫“公事錢””。
“不會吧”,王飛雨等人大開眼界,瞪大眼睛抗議道:“這當(dāng)官的升堂辦案,職責(zé)之內(nèi)的事,怎么能向百姓要錢呢”?
“要不說你們是外鄉(xiāng)人,不懂本地規(guī)矩呢,知道不,蒙古人說了,能摔跤放牛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升堂辦事對他們來說是受罪,收你點兒錢算清廉的,碰上混的,連原告帶被告一塊關(guān)起來,要你傾家蕩產(chǎn)賠他耽誤玩樂之罪。收了錢,叫“得手”,收不到錢叫“晦氣”,調(diào)到好地方當(dāng)官叫“好地分”,留在云南城里叫“好巢窟”。要想一級級升官,哪級不得塞給上司萬八千的,這錢還不都是從小老百姓身上出。就是遍地是銀子,也禁不起他刮地三尺啊”!
“那你們的梁王爺呢,不管管嗎”!
“管管,蒙古人認(rèn)為漢人就是應(yīng)該交銀子的,不然早殺光了。蒙古人打死了漢人,就賠一頭驢,還得看你家得主人是誰。不明著上你家里搶就不錯了,收你點兒錢你還敢叫苦”!掌柜的說著說著覺得心寒,不住的搖頭。
這回輪到王飛雨給他遞手巾擦眼淚了,掌柜接過手巾,眼角余光看見王飛雨虎口上的繭子,愣了一下,苦笑一聲道:“打這山后邊有條小路,據(jù)說是當(dāng)年武侯伐孟獲時修的,不知真假,好些年沒人走了,說是鬧鬼。五年前我走過,比大路遠(yuǎn)不了多少,險點兒,沒官寨子,你們從打那走會省點兒事”。
“謝謝你老”,王飛雨不住地給掌柜的作揖。
掌柜的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王飛雨一回,笑道:“不用謝,大家都是漢人,其實城里的漢兵挺不容易的,蒙古長官過個壽,出征,宴會一干人情都得送禮,他們搜刮點兒也落不到自己手上,您也別見怪”。
王飛雨諾諾答應(yīng)了,帶著一干弟兄推了車子,順著掌柜的指引的路線繞道而去。涼棚看他們走遠(yuǎn)了,掌柜的笑著點點頭,轉(zhuǎn)身對小二說,“小李子,收拾,收拾,準(zhǔn)備收攤”!
被稱作小李子的伙計聞言一愣,驚詫地問道:“收拾,這太陽還老高呢”。
“別多問,叫你收拾你就收拾吧,把東西歸置歸置,明天套上車咱們拉走,回鄉(xiāng)下去”。掌柜的高興地說。、
“您不是曬糊涂了吧”,小二更加驚詫,伸手來摸掌柜的額頭。
“你才糊涂呢,明天再來一天,后天趕快接上你媽和你妹子到山后姥姥家呆上一個月去,聽老人言沒虧吃,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別耽誤功夫”。
“兵荒馬亂的”?小二哥成了丈二的和尚,一時摸不著頭腦。
“嘿嘿”,想想剛才那個大伙計打扮的人虎口上的老繭,掌柜的開心的笑了,從懷里掏出一把大子兒放到小二手里,“拿著,小子,回家去吧,等上些日子再來,好日子快到了”!
洪武十四年九月初一,朱元璋以梁王不臣之故,下旨收復(fù)云南,命穎川侯,宿將傅有德為征南將軍,西平侯沐英為副將軍,率師十五萬南征。根據(jù)武安國所獻(xiàn)如畫江山圖,朱元璋親自制定戰(zhàn)略。傳密旨給傅有德,曰:“自永寧先遣驍將別率一軍向烏撒,大軍繼自辰、沅入普定,分據(jù)要害,乃進(jìn)兵曲靖,曲靖,云南之噤喉,彼必并力于此,以抗我?guī)煛彶樾蝿荩銎嬷苿伲谟诖耍聪虑福砸粚⑻岜驗跞觯瑧?yīng)永寧之師,大軍直搗云南,彼此牽制,使敵疲于奔命,破之必矣。云南即克,宜分兵徑趨大理,先聲以振,勢將瓦解,其余部落,可遣使詔諭,不煩兵而下矣”。
有德接旨,與沐英按照王飛雨秘密傳回的詳細(xì)地圖商議戰(zhàn)術(shù),調(diào)兵遣將。洪武十四年九月二十六,明軍兵分兩路入云南,郭英、胡海洋、陳恒率伍萬舊軍佯攻,擺出一幅由永寧(四川敘永)趨烏撒(貴州威寧)的態(tài)勢,傅有德和沐英卻率了新舊軍共計十萬人馬,由辰、沅直撲普定。
烏撒乃云川交界,元右丞實卜聞聽明軍來攻,唯恐有失,即率蒙漢大軍十萬來奪。那漢軍日日被韃子官兒盤剝,非但沒有軍餉,連盔甲刀槍都得自備,逢上長官家有喜事,還得從牙縫里省出禮金奉上,如若不然,必被尋了短處治理。這時聞聽明軍將致,歡喜還來不及,豈肯賣命,沒等大軍到烏撒,十停人馬已經(jīng)有三停中途丟失,害得韃子官兒晚上扎營時還得派人把漢軍的營帳圍了,以免士卒再跑。
緊趕慢趕,實卜總算在明軍到來之前趕到烏撒,稍一接觸,郭英即率部后撤,幾天內(nèi)丟城失地,連得來不易的畢節(jié)亦棄了,直接趕奔赤水河邊,上船渡江而去。隔了江,每天鳴鑼擊鼓,喧囂不止。實卜無船,過不得江,只能隔江沖著對岸叫罵,郭英不理實卜百般侮辱,就當(dāng)他在唱歌。張恒忍耐不住,主動請戰(zhàn),郭英曰:“貪官污將,不過草尖衰露,冢中枯骨,理他作甚,累了他自會歇”。
罵了數(shù)日,有梁軍探子來報,發(fā)現(xiàn)有一路明軍殺奔普定,實卜恐曲靖失守,回師欲救,才過畢節(jié),問得身后敲鑼打鼓,郭英率部追來。
卜大怒,返身殺回,明軍虛晃一槍,轉(zhuǎn)身就走。蒙古軍追不上,心里惦記著普定戰(zhàn)局,方調(diào)隊南行,郭英又大叫著殺來。
實卜忍無可忍,大叫:“先殺郭賊,再回普定”。率軍盡數(shù)殺回,緊追不舍。郭英讓張恒、胡海洋率軍先退,自己獨帶三千人馬斷后。
云南哪來的三尺平地,追著追著就*近一個山谷,實卜這邊望見郭英大旗,命罵手扯開嗓子大喊:“姓郭的小兒,有種別跑,和你家爺爺明刀明槍的地做戰(zhàn)”。
郭英一揮手,命部下整理隊伍,依次過谷。自己卻帶著五百余火銃手,于入谷峽窄處塞了,“乒乒乓乓”一通三連射,將追兵迫開。遠(yuǎn)遠(yuǎn)的對著實卜指點道:“有母無父的韃子,坐地分贓的強(qiáng)盜,穿著官服的山賊,云南被爾等弄得天高三尺,還不找個地方跳下去把自己埋了,卻厚著臉皮來找郭爺動手。不到臘月,你爺爺我刀子還未磨,趕快回家自己去燒開水,洗干凈了等候爺爺我到時候用你祭灶”。
語畢,不管實卜愣在當(dāng)場,撥馬追趕大隊人馬去了。
實卜不精通漢學(xué),只知道先前那幾句是罵自己貪葬枉法,后邊的意思卻不甚了了。琢磨了半晌才明白郭英把自己比做了臘月二十三用的豬頭,暴跳如雷,不管一路上隊伍跑得稀里嘩啦,催著騎兵往山谷中趕。
趕到谷中,前邊卻走不動了,有百戶來報說發(fā)現(xiàn)一些圓滾滾的石頭擋住去路,請丞相定奪。沒等他說完,頭上就挨了數(shù)十鞭子,實卜邊抽邊罵道:“純材,你沒長著爪子么,不會搬開”。
旁邊的人見了,不敢觸他的霉頭,趕緊去搬,眾人動手,倒也利落。堪堪清理開路面,卻發(fā)現(xiàn)連續(xù)有幾個石頭上冒出煙來。正詫異間,耳聽一陣悶雷滾滾,石頭紛紛炸開,把*近的士兵炸了個人仰馬翻,哭爹叫娘。
眾人再不敢亂動,一路上看見不似天然石頭的,就小心翼翼地繞開,盡管如此,還有數(shù)百人被炸傷,石頭后,樹叢中,只要不小心碰了弦子,頃刻間便是數(shù)條人命。炸死了還好,偏偏有些命大的被炸得斷胳膊斷腿,哭哭啼啼叫苦連天。惱得實卜索性下令,凡被炸致重傷者,一律處死。大小將士聞命,心中暗自問候?qū)嵅芳胰耍粋個不敢言而敢怒。
拖拖拉拉挨到赤水邊,明軍早就乘船過了江,對岸看熱鬧去了。實卜檢點人馬,折損雖然不多,但士氣低落,根本無力再戰(zhàn)。無奈,吩咐沿江扎營修整,派遣手下到附近各土人村寨中搶些牛羊、牲畜、婦女來勞軍,以期待能重振士氣。一時山中彝人,怨聲載道。烏撒、水西等地土酋原本占山觀望,不堪忍受梁軍暴行,紛紛起兵造反,推舉受封為明宣慰使的奢香夫人為主,憑著道路熟悉,不斷偷襲。
實卜帶七萬大軍陷在江邊,火冒三丈。欲進(jìn)無船,欲退又恐被郭英銜尾襲擊,正不得要領(lǐng)間,噩耗傳來,經(jīng)營多年,固若金湯的普定一夜間失守,漢軍造反,城主自焚,叁萬多蒙古精兵被殺的被殺,被俘的被俘,無一人逃出。傅有德、沐英趁勢掃蕩普寧等地,前鋒直指曲靖。現(xiàn)在自己背后,南歸曲靖的路已經(jīng)被平南軍大將高得貴堵住,手下這幫士卒,已經(jīng)成為一支孤軍。
“天亡我也”,實卜大叫道,眼前依稀出現(xiàn)那日被郭英痛罵的一幕,“坐地分贓的強(qiáng)盜,穿著官服的山賊,云南被爾等弄得天高三尺……”。
人自做孽,與天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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