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有終于在下班時分見到了塵土滿面的柳衙內(nèi)。

　　騎在摩托車上跑了二十幾里鄉(xiāng)村公路，任誰都得灰頭土臉。也虧得陳局長眼力好，柳衙內(nèi)這般模樣，他居然還是一眼便認(rèn)了出來。

　　“啊……柳……柳俊小朋友……”

　　陳局長不是結(jié)巴，只是考慮了一下該怎么稱呼柳俊。柳衙內(nèi)乃是小學(xué)生，沒有任何職務(wù)可供尊稱，一九七九年也不比后世，可以滿大街毫無顧忌地亂叫公子少爺。想來想去，只好整出“柳俊小朋友”這么一個五字稱呼，差點就成了日本人。

　　“咦，陳局長？”

　　發(fā)出這聲驚嘆的不是柳衙內(nèi)，而是司機同志孫經(jīng)理。孫經(jīng)理人精似的，交游廣闊，農(nóng)業(yè)局雖是清水衙門，陳局長他卻是識得的。

　　“你是……啊，孫經(jīng)理，你好你好。”

　　陳局長未曾想會在這里碰到熟人，忙上前與孫經(jīng)理握手寒暄。

　　“你這是打哪來？風(fēng)塵仆仆的。”

　　“喏，送這位小同志去了一趟楓林公社。”孫經(jīng)理朝我呶呶嘴，苦笑道：“臨時被拉了壯丁。”

　　“得了吧孫哥，就你那身板，還壯丁呢。一陣風(fēng)來就把你刮跑了。”

　　柳俊撇撇嘴，不屑地道。

　　“陳局長，你找我嗎？”

　　“呃，是啊……”

　　陳局長有點閃爍其辭，不住拿眼睛瞟孫經(jīng)理。孫經(jīng)理這人，可是向陽縣有名的包打聽，有些事情，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誰知道會給傳成啥樣子？

　　孫經(jīng)理多精明的人？馬上就知道自己再不走會惹人厭了。

　　“呵呵，陳局長，你們聊，我就不打擾了。小俊，再見。”

　　“再見，謝謝你啊，孫哥。”

　　“沒事沒事，小事情而已。改天有空再去你家去玩啊。”

　　柳俊不禁暗暗好笑，這個孫猴子，鬼精鬼精的，什么時候都不忘抬高一下自己的身價。他也就到過柳家一次，還是登門道歉來著。在陳局長聽來，卻是顯得跟柳主任家熟絡(luò)得很呢。

　　陳局長也不去理會老孫的顯擺，過來微微彎腰，拉住了柳俊的手，笑呵呵地道：“我在這里等了你一天了。”

　　這話有點口不對心，不要說柳俊了，就是柳晉才，怕也不能讓他等上一天。不過一位四十來歲的局長，以這種巴結(jié)的口氣跟自己說話，聽著可著實受用。

　　“陳局長有事嗎？”

　　看在省城同行一趟的份上，柳俊對陳局長印象還不錯。

　　“呃……”陳局長四下望望，笑著說道：“小俊，你還沒吃飯吧？要不一起吃個飯？一招待所還是人民飯店由你定。”

　　“人民飯店吧。一招待所天天去吃，有點膩了。”

　　柳俊為陳局長找了個借口。他一個農(nóng)業(yè)局局長，好歹算得臺面上的人物，顛顛的請一個十歲小孩吃飯，哪怕這個小孩是柳晉才的兒子吧，被招待所的人看見傳出去也有點掉份――這老陳，想升官想瘋了！連小孩子的馬屁也拍。

　　見柳俊如此善解人意，陳局長感激不已。

　　“行行，就是人民飯店，這就走吧？”

　　“等一會，叫個朋友一起去。”

　　陳局長便有些尷尬。

　　“放心，這個朋友絕不會亂說話的，無論什么話都不會傳出去。”

　　“小俊，上來洗把臉……”

　　梁巧在三樓推開窗子，探出頭來。

　　“不了，你下來，一起去吃飯。”

　　“哦，就來。”

　　梁巧就是乖，只要柳俊說的，什么都行，絕不多問。

　　待俏麗無比的梁巧裊裊娜娜站到面前，饒是陳局長年過四旬，閱人無數(shù)，也有剎那間的怔愣。而柳俊和梁巧對視時那種纏mian的情意，他是過來人，如何看不出來？不由心頭一陣暴汗！

　　柳主任這個小兒子，也太過了吧？這才多大一點，居然就泡起妞來？而且是這種堪稱極品的“禍水”。看來不是柳主任的家教出了問題，就是江友信的推薦當(dāng)真有幾分道理。

　　這個小孩，只怕不簡單。

　　在人民飯店的包廂里坐定，柳俊也不客氣，隨口吩咐了服務(wù)員幾個菜，顯見得是來慣了的。那時的飯店，吃飯都要先買票，然后自己去窗口端菜。人民飯店的大廳亦是這個規(guī)矩。只有包廂是點菜形式的。服務(wù)員一個個眼睛雪亮，什么人有資格坐包廂，心里頭有底得很。

　　對柳俊這個隔三岔五就跑到這里來大吃二喝的小屁孩，許多服務(wù)員都已經(jīng)認(rèn)識了，閑來無事時，不免暗暗揣測柳俊是何方神圣。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小孩必定來頭不小。

　　等酒菜的空檔，柳俊問道：“陳局長，今天叫我來，有何指教？”

　　陳局長訝異于柳俊的老練，笑呵呵地道：“在省城的時候，沒請你吃過飯，很失禮啊……”

　　柳俊笑了，眼睛瞇縫起來，淡淡道：“你去找過江科長？”

　　陳局長大吃一驚：“這個……”

　　“行了，別這個那個了。江哥跟我又不是外人。我一個小屁孩，值得你這么待見？我估計就是他要你來找我的。別人也不會向你推薦我。”

　　陳局長的驚訝簡直無法形容，在柳俊這個小孩子面前，頓時有無所遁形的味道。

　　“嗯，我知道了。你是想打探一下我爸的意思，對吧？”

　　到了這個地步，陳局長索性放棄一切抵抗，認(rèn)真將柳俊當(dāng)成盤菜來對待了。想想也是，人家都已經(jīng)一眼就將自己看穿了，還能去在意他的年紀(jì)嗎？

　　“小俊，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多說了。柳主任有什么意思，能告訴我么？”

　　陳局長訕訕的道。

　　這個時候飯菜上來，熱氣騰騰的，如同紅燒肘子是一招待所的名菜，紅燜羊肉就是人民飯店的招牌。各擅勝場。

　　“先吃飯吧，吃完再說。羊肉一定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有股子膻味。”

　　料不到這小家伙對吃的東西也還蠻講究的，當(dāng)下陳立有連連點頭。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

　　這可是孔圣人遺訓(xùn)。對孔老夫子，柳俊一貫是蠻佩服的。

　　再說，菜不能涼，人是一定要涼一涼的。人家一開口，您這就竹筒倒豆子，也忒沒城府了。須得藏頭露尾，官場上就興這一套。

　　“喝點什么酒？”

　　上了菜，陳立有自然而然提議喝酒，隨即便透出不好意思來。公然引誘十歲小孩飲酒，陳局長罪莫大焉。

　　“呵呵，我是小孩，不能喝酒。陳局長想喝什么，只管自便。”

　　見柳俊說話一套一套的，陳立有徹底收起了小覷之心，謹(jǐn)慎地道：“小俊不喝，我喝個什么勁？一起吃飯吧。”

　　飯桌上不喝酒，全無氣氛。何況這個吃飯的組合也奇異，一位年屆四旬的農(nóng)業(yè)局長帶兩個小孩子，連個黃段子都不能講，氣氛之沉悶可想而知。

　　梁巧不理會這些，全副心思都放在柳俊身上，為柳俊夾菜，添飯，擦汗，剔魚骨頭，忙得不亦樂乎。純粹將人家陳局長當(dāng)透明的。

　　見了這種情形，陳立有妒嫉得眼睛滴血。敢情自家這四十多歲年紀(jì)，都活到狗身上去了。瞧人家柳衙內(nèi)，過得那叫一個滋潤。

　　心頭有事，陳立有胃口不佳，扒了一碗飯，就放下了筷子。柳俊才不去管他，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干掉多半羊肉，然后抹抹嘴，舒服地喘了口氣。見柳俊吃好了，梁巧起身為他和陳局長倒了杯茶水，這才端起碗筷，正經(jīng)吃飯。

　　陳立有心細(xì)，發(fā)現(xiàn)紅燜羊肉的盤子里，剩下的羊肉塊子雖然不多，卻全是瘦肉，大凡經(jīng)經(jīng)絡(luò)絡(luò)的，肥膩膩的，柳俊都先消滅了。梁巧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甚是香甜。

　　陳立有頗有耐心，柳俊不說話，他就不說話。

　　嗯，這人不錯，用得好了，能幫上忙。

　　“陳局長，其實我爸的意思，你應(yīng)該是明白的了。”

　　柳俊慢悠悠開口說道。這個時候，梁巧剛好吃完，尺度把握得還算合適。

　　提到柳主任，陳立有更加了幾分小心，選擇著字眼，謹(jǐn)慎地道：“昨晚江科長有交代，柳主任的意思是要在全縣范圍內(nèi)推廣蜜蜂養(yǎng)殖，叫我們農(nóng)業(yè)局拿出一個具體的方案來。”

　　“這不就結(jié)了？江哥這話說得夠清楚啊，陳局長還有啥不明白的？”

　　“是的是的……只是，怎么個推廣法，我心里沒底啊……”

　　“這陳局長應(yīng)該去請教農(nóng)科院的專家，問我干嘛？”

　　陳局長就尷尬地笑。心說我吃飽了撐的，等了一整天再裝一個晚上的孫子，就等來你個小屁孩這么兩句屁話？這柳主任上位時間不長，怎么連他家小子的脾氣也這么見長啊？

　　柳俊暗暗嘆了口氣，心說架子端得也夠了，瞧在人家這么誠心誠意的份上，也該掏點真家伙出來。

　　“陳局長，其實應(yīng)該怎么推廣，你確實該去請教農(nóng)科院的專家。在這個方面，他們是權(quán)威。不過……”

　　陳立有臉露喜色，立即豎起耳朵來。

　　官場上說話，這個“不過”后面才是關(guān)鍵啊！

　　“……你們農(nóng)業(yè)局要將考慮的重點放在后續(xù)的銷售問題上，抓住這個做做文章。”

　　陳立有若有所思，卻似乎又還是有些不大明白。

　　這也難怪，眼下的干部，思維實在是太僵化了，習(xí)慣了上級怎么說自家就怎么干。上級沒有交代，那就歇著，別沒事找事。陳局長茫然也屬正常。畢竟像嚴(yán)玉成和柳晉才這樣敢于自行其是開拓創(chuàng)新的基層干部，實在是太少了，簡直就是鳳毛麟角。

　　陳立有一個坐衙門的官老爺，哪會去想什么蜂蜜的銷售問題？

　　后世的許多領(lǐng)導(dǎo)干部，搞政績工程的時候，是典型的“三拍政策”：拍桌子做決定；錯了拍大腿懊喪；最后拍屁股走人。

　　上輩子九十年代初，向陽縣大面積種植金銀花銷售無門導(dǎo)致農(nóng)民血本無歸的事情，就是這種“三拍政策”的生動詮釋。領(lǐng)導(dǎo)拍屁股走人了，所有悶虧全是農(nóng)民背著，哭都找不到墳頭。

　　如今是柳晉才當(dāng)政，決不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被父老鄉(xiāng)親們指著脊梁骨罵。

　　“陳局長，一旦大面積推廣蜜蜂養(yǎng)殖，就會生產(chǎn)出許多蜂蜜來，是不是？”

　　柳俊耐下性子一點一點給他解釋。這既是幫他，也是幫自己老爸。

　　陳立有點點頭。

　　“那么，你有沒有想過，這么多蜂蜜都賣給誰啊？”

　　“當(dāng)然是賣給供銷社了。”

　　陳立有詫異地答道。

　　柳俊開始有抓狂的沖動了。不過想想也不能怪他，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的機關(guān)干部，任誰也會將商賈買賣的問題歸到人家供銷社頭上去。畢竟供銷社才是該管的衙門。

　　“那供銷社又賣給誰呢？”

　　“賣給人民群眾嘛。”

　　陳立有略微有些不滿了。自己好歹也是堂堂局長，四十出頭的人了，被一個小屁孩這么揪著耳朵審問似的，算個什么事？

　　暈死！

　　人民群眾？連個“顧客”的概念都沒有啊，就更別說市場觀念了。

　　都說學(xué)生選老師，老師也要選學(xué)生，這話柳俊算是明白了。然則眼下就這么個學(xué)生，你做老師的又待如何？

　　柳俊撓撓頭，苦笑道：“陳局長，不是這樣子的。如果人民群眾消費不了這么多蜂蜜，那又怎么辦？供銷社賣不出去，就不會再收社員的蜂蜜。社員們怎么辦？自己吃掉嗎？”

　　陳立有總算有點明白了，露出著急的神情。

　　“那，那就糟糕了，群眾會鬧起來的……”

　　怕鬧？

　　怕鬧就是好事啊！

　　柳俊終于舒了口氣，榆木疙瘩也要開竅了。

　　“所以，這個銷售問題就是個大問題，應(yīng)該未雨綢繆。你們農(nóng)業(yè)局搞的方案，要將這個作為重中之重。假設(shè)這個銷售問題你處理好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聽到“大功一件”，陳立有立馬精神一振。不過也僅僅只是一振而已，接下來又愁眉苦臉的了。

　　“小……小俊啊，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縣里是打算怎么解決這個銷售問題的呢？”

　　如果柳俊心臟不好，恐怕有驟停的危險！

　　這都哪跟哪啊？縣里要已經(jīng)有了方案，還用得著找你？你當(dāng)每個人都和你陳局長一般悠閑？唉唉，這種體制下培養(yǎng)出來的干部，思想不是一般的僵化啊！

　　“陳局長，這個方案要你來拿的。如果縣里已經(jīng)有了方案，直接發(fā)個文件給你們農(nóng)業(yè)局就得了。不過到那時候，也就沒你陳局長什么事了。”

　　柳俊又好氣又好笑，禁不住輕輕拍了拍桌子。

　　陳立有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仿佛面對的就是柳主任本人而非柳衙內(nèi)這個小屁孩！這種神態(tài)讓柳俊比較受用，決定當(dāng)真教他一招。

　　“陳局長，你們局里，可以考慮成立一個專門的蜂蜜銷售公司，就掛靠在農(nóng)業(yè)局下邊，算是你們的下屬單位好了。還有蜂蜜也要取個名字，嗯，就叫‘向陽園’吧！”

　　考慮到陳立有基本就是一個市場白癡，柳俊不得不教得深入細(xì)致一點。

　　呵呵，“向陽園”！貌似這名字挺響亮的。一九七九年，像柳衙內(nèi)這樣有品牌意識的人，應(yīng)該不多吧？

　　“我們自己成立一個銷售公司？這，這合乎政策嗎？”

　　柳俊徹底失去了耐心，淡淡道：“陳局長要是覺得不合適，就當(dāng)我沒說。這個銷售公司的事情，我找供銷社的吳主任去商量。”

　　“不不不，小俊，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陳立有嚇了一跳。找供銷社吳主任，那就真沒農(nóng)業(yè)局啥事情了。辛辛苦苦跑省城，辛辛苦苦陪著專家搞調(diào)研，到頭來大桃子輕輕松松就給供銷社摘了過去，陳局長不郁悶得吐血才怪！

　　“行，你怎么說我就怎么干，全聽你的。”

　　梁巧咬著嘴唇，瞟了柳俊一眼，淺淺一笑。這個小男人咋那么厲害啊？一番話硬是把這個什么局長收拾得服服帖帖，等長大了還得了！

　　柳俊在桌子下伸出手去，和梁巧的手纏在一起，對陳立有說道：“陳局長，這些日子你還是耐心陪省農(nóng)科院的專家考察調(diào)研，等專家的調(diào)研報告出來了，你再根據(jù)他們擬定的養(yǎng)殖規(guī)模，做一份詳細(xì)的方案，記住，關(guān)鍵是銷售那個環(huán)節(jié)要特別注意……嗯，這份方案你搞出來之后，給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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