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近十年的協(xié)調(diào)員，鄭亦樾遇到過形形色色的家屬，要說如何勸解與安慰這些傷心的人，她早就成為一把好手。

　　但此時此刻，她幾次三番將嘴邊的話重新咽下，沒有說出口。

　　姜晨遠比她看上去要堅強得多，而且這么多年的感情，表現(xiàn)得再堅毅，再說放手就放手，心底能一點傷痕都不留也絕無可能。

　　這隱藏在心底的傷，除了時間，沒有任何語言能夠治療。與其聒噪地安慰，不如沉默，讓姜晨自己靜一靜。

　　沉默。

　　一餐飯畢，鄭亦樾拍拍姜晨瘦削的肩膀，回了自己房間。

　　屋內(nèi)一片靜謐，甚至令鄭亦樾有些尷尬。她們本質(zhì)上還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就在這場分手鬧劇之前，她壓根不知道姜晨的家境，不知道她的過往，還曾以惡意揣測過人家。雖然對方不知道，但鄭亦樾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頗對不起人家。

　　本來姜晨也是個挺好的小姑娘啊，鮮活，義氣，敢愛敢恨，她們應(yīng)該能成為很不錯的朋友。

　　以后可得對人家好一點，而且再也不能戴著有色眼鏡看任何人了，鄭亦樾心里暗想。

　　幸好，就在鄭亦樾覺得再在屋里呆下去，會憋出毛病來的時候，她被一通電話拯救了。

　　來電是個陌生號碼。

　　“喂，你好。”

　　“鄭醫(yī)生嗎？”電話那端的聲音，略有遲疑，帶著幾絲熟悉。

　　“肖先生？”居然會接到肖永寧的電話，鄭亦樾記得，當時她給出去的名片，明明被他們?nèi)恿说摹?br />
　　“鄭醫(yī)生，我想跟你談?wù)劊�你現(xiàn)在有時間嗎？”

　　“有的，肖先生，我現(xiàn)在馬上過去醫(yī)院找您？”

　　“先不用來醫(yī)院，就到轉(zhuǎn)角的那家甜品店吧，我在那等你。”沒容得鄭亦樾再說什么，肖永寧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這一通電話讓鄭亦樾重新燃起了希望，是不是肖家人想通了，希望兒子的死這件悲劇中，能有幾分意義。

　　她馬上給老周打了電話，說明情況，自己則只顧得跟姜晨打個招呼，便拎包換鞋出了門，向著省醫(yī)院的方向飛奔而去。

　　肖永寧坐在甜品店里，面前擺著一只小巧的慕斯，并一杯咖啡雪頂，只不過他一口沒動，直到鄭亦樾站在桌前跟他打招呼，才抬起通紅的眼睛，面無表情地讓鄭亦樾坐。

　　這場會面以沉重的安靜開始。肖永寧盯著桌上的食物，雙眼迷離，一言不發(fā)，紋絲不動。

　　鄭亦樾不好意思出聲打擾他，因為她有些拿不準肖永寧的意思，如果她猜得沒錯，能在這種時候把她叫出來，至少眼前這個明顯瘦了一圈的男人是準備同意捐獻的。

　　但似乎他還在猶豫，隨時都可能改變主意，鄭亦樾不想讓難得的一絲機會溜走，只能陪坐對面，保持沉默。

　　“我”叱咤風云慣了的肖永寧此時膽怯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確，是不是兒子想要的，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妻子。

　　但他想要救月嬌，她還那么小，人生還有無數(shù)可能，不應(yīng)該頂著缺了一只眼睛的殘破身體，被繼母虐待，也許可能根本活不到成年。

　　自己兒子已經(jīng)沒救了，躺在醫(yī)院病房里，靠呼吸機維持著的，只是一具軀殼，肖永寧開始接受這一事實。

　　兒子的角膜能救月嬌，那個可憐的、像只小貓一般的侄孫女，自己把她接過來養(yǎng)，也算以后的一個慰藉，至于她那吸血鬼般的原生家庭

　　哼！肖永寧在心底冷哼，自己既然起了過繼個孩子的念頭，就不可能留下漏洞給那家惡心人鉆，他們想得再美，也得問問自己同不同意，也得問問被他們一直薄待的鄭月嬌在自己的教育下長大，還會不會愿意受他們擺布。

　　“我就是想問問，是不是我一個人就可以同意捐獻，能不能指定捐獻給誰，我兒子走的時候，會不會很難看？”

　　這是很多捐獻者家屬都會有的疑問。

　　“您放心，您的兒子從手術(shù)室里推出來后，不會跟現(xiàn)在有太大差別，我們一定會盡最大努力，保持他的外觀。”

　　“至于誰接受您兒子的器官，您應(yīng)當知道，我們有一個根據(jù)病人病情危急程度排名的名單，按照原則，病情越危急的病人，得到新器官的可能越高。而且我們是不贊成您與器官接受者見面的。這是為了保護雙方利益。”

　　鄭亦樾見肖永寧皺了下眉，急忙繼續(xù)解釋：“這僅限于心臟、肝臟等需要配型的稀缺器官，如果您是想為鄭月嬌爭取角膜，那么您放心，這完全可行，沒有任何問題。”

　　“這些都是天佑喜歡吃的，他一個男孩子，總喜歡吃點甜甜膩膩的東西，我還曾經(jīng)罵過他很多次。”肖永寧低下頭，聲音有些悶，鄭亦樾知道，他是在后悔，以往與兒子相處過程中，罵過的每一句話，動過的每一次手，都會在此后終生讓他追悔莫及。

　　每一個為人父母的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無可避免地陷入其中。

　　“關(guān)于器官捐獻的事，我建議您還是和蔣女士商量好才行，畢竟她是孩子的母親，情感上接受不了，會對你們夫妻以后的相處產(chǎn)生不太好的影響。”鄭亦樾提醒肖永寧，在我國捐獻器官，不是那么容易的，得全體家屬同意，不然后續(xù)的紛爭太多，得不償失。

　　肖永寧苦笑，哪是那么好勸的。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再含辛茹苦養(yǎng)到這么大，一個母親付出的愛與精力是難以想象的，讓她愿意，談何容易。

　　但兒子的情況拖不得，月嬌的眼睛更是等不得。

　　之所以肖永寧會突然改變主意，從先前的做好孤獨終老的準備到現(xiàn)在準備收養(yǎng)鄭月嬌，完全是看在這孩子的確可憐的份上。

　　鄭月嬌那只還未失明的眼睛，已經(jīng)岌岌可危。感染并沒有得到有效控制，再這么放任下去，這小姑娘遲早有一天會再也無法看見這多彩的世界，而陳翠對此卻一點也不上心。

　　肖永寧剛剛失去兒子，怎么能見得別的小孩子受苦，尤其這孩子還與他有血緣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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