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_1983年
01
元旦,一工段有個倒班工人需要調休參加家里弟弟的婚禮,宋運輝好心頂替一下。新年伊始,他就得來兩天調休。
元旦過去沒多久,總廠召開團代會,宋運輝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一車間的團員代表,有幸參加總廠的團代會。想到以前入個團就像偷襲一般艱難,而如今水書記竟然親自暗示他可以寫入黨申請,而且還可以作為優秀團員代表參加團代會,憑此,他相信,成分問題以后在金州可能再也不成為問題。再想到目前小辦公室是水書記指示安排,他懷疑參加團代會的資格即使水書記沒吱聲,車間團支部書記在車間黨支部書記指示下,也肯定是受了水書記的影響。對水書記,他感情復雜。
早在知道要參加這個會議時,尋建祥就提醒宋運輝穿好一點,說這種在廠區外召開的脫產會議是變相相親場,穿好一點釣一個女朋友來,這是最好機會。宋運輝想在意也沒法在意,進工廠近半年來,他心思全在工作上,根本沒有去哪兒買些衣料子做件好看衣服的心思,他還是穿著工作棉襖去開會。一進充作會場的電影院,不得了,閃亮燈光下,年輕男女爭妍斗艷,女同志雪花呢的大衣領子上更是圍著嵌金銀絲的玻璃絲紗巾,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一個穿的是工作服。好在宋運輝對于穿著打扮不很在意,覺得太花哨沒必要。
虞山卿作為生技處的團員代表也出席會議,他穿一件半身長、煙灰色雪花呢大衣,黑色筆挺的褲子,黑色锃亮的牛皮鞋,大衣下面是雪白的襯衫領子,也不知是真襯衫還是假領子。頭發是新理的,鬢角雪青,臉龐洗得干凈,胡子刮得干凈,整個人挺括精神,與宋運輝坐在一起反差強烈。虞山卿處于生技處和整頓辦的干部身份,以及他出色的長相打扮,為他引來無數姑娘火熱的目光。
虞山卿年紀比宋運輝大得多,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坐在椅子上顧盼生姿。宋運輝便是缺乏了這方面的技術手段,他只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姑娘們的眼睛瞧過來,他的眼睛看回去。宋運輝沒看到幾個入眼的。
上面開始講話時候,下面聊天開始。虞山卿輕問宋運輝:“快半年了,有什么感想?”
“累,比讀書時候累。你呢?”
“唯一感想,當初真不該跟你換來整頓辦的位置。整頓辦被水書記拎到你辦公室罵一頓后一直癱瘓,做事挨水書記罵,不做事挨費廠長罵。”
“總比三班倒強。”
“三班倒也看三班倒,像你這樣有上頭撐腰,走曲線到下面沉上幾天,上來就是資本了。”
“我哪有誰撐腰,又不是廠子弟。前幾天還有人說你找了個廠子弟的對象,是那個誰的女兒……”
虞山卿非常不以為然:“再誰的女兒能和你跟定水書記比?”
“我?有沒弄錯?”
虞山卿不滿地瞥宋運輝一眼,道:“這否認太不地道了吧?現在誰不知道你是水書記嫡系中的嫡系?要不是水書記在你辦公室臭罵我們一頓,我們的工作怎么會停滯?你畫的工作分解圖,可做得真用心,跟水書記的罵配合得珠聯璧合。”
宋運輝聞言不由“噯”了一聲,一時無言以對,難道人們誤會他的工作分解圖是配合水書記而精心制作的一個道具?他很想追問一句“大家真都這么說?”可問不出口,電光石火間已經想到,別人正該這么想。早在他進廠時候已經被與水書記聯系在一起,他一路的腳印都帶有水書記的指點和牽引,他雖然頗為反感水書記,意圖與水書記保持距離,可他無法否認,他個人身上,無可避免地烙上或明或暗的水書記的水印。他無法掩耳盜鈴,別人也都看著呢,即使工作分解圖不是與水書記的合謀,但他依然不能得了便宜又賣乖。對他,對外人而言,這都已是既成事實。他無法解釋分解圖與水書記無關,只簡單道:“倒是真沒想到會成為害你們挨罵的導火索。”
虞山卿定定看了宋運輝一會兒,道:“我現在很矛盾,整頓辦繼續待下去,做什么機關的領導,華而不實,沒有前途。但如果像你一樣下基層,我與你畢竟不一樣,你在年齡上耗得起,我不行。而且現在再下去,不是一開始就下去,你可以料想到諸多猜測。可是整頓辦處在風眼,如今更是人心惶惶。小宋,換你還有心思找女友?”
宋運輝心想,既然那么多矛盾,那還猶豫什么,跳出來,做點實事,來日方長,用事實說明問題。但一想也果然是,虞山卿已經三十來歲,還怎么來日方長,他只有安慰:“整頓辦不會永遠無序下去,國家對整頓年限是有規定的。”
虞山卿再次定定地看著宋運輝道:“你年輕,也好,沒復雜想法,別人也相信你沒復雜想法,反而會培養你信你塑造你,出事也不會找到你頭上。可我們不一樣,我們是政策制定敏感部位,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種事最容易出在我們頭上。你看看現在這局勢,整頓辦所有人都謀劃著改弦更張呢。”
“對了,基層就沒這種事,如果不是你今天跟我說分解圖,我還不會很有感覺。”宋運輝凈看見機關里在斗來斗去,下面基層的看熱鬧。
“如今不是全民皆兵的年代,被選作對手,還得看有沒資格……啊,你年輕,你是天然免疫。”虞山卿看看宋運輝,見他并不在意的樣子,這才繼續說下去,“再一個月到春節了,小宋,你哪天有空,我們一起去水書記家拜年。”
宋運輝心想,難怪虞山卿今天跟他說得那么多,原來就為最后一句話。他本來有現成的建議,建議虞山卿遞交入黨申請書以向水書記表明態度,但他直覺虞山卿太鉆營,他有點忌憚這種人,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種人往往是踩著別人頭頂往上爬的人,他不想做他父親第二,他微笑一下,示之以弱:“我不敢去水書記家。”
虞山卿本來想搭一把宋運輝這個新貴的順風船,沒想到這個新貴還真是年輕不懂事——不,是不懂做人,居然說出如此孩子氣的話來,他當真是哭笑不得,怎么這天下凈是傻子拿大牌啊。話不投機,虞山卿懶得再說,繼續打量周圍人等。
宋運輝也就不說,心不在焉地聽上面主席臺有人作報告。水書記也在主席臺上,身架子依然瘦小精干,可身形不能說明問題,水書記坐哪兒,哪兒就是重心。宋運輝看著水書記心想,他真被公認是水書記的人了?
回到寢室,問尋建祥,尋建祥也說大伙兒都這么說,但他看宋運輝不是那種攀附權貴的人,尋建祥說他曾跟人解釋說跟他同寢室的大學生純粹靠本事吃飯,做事不知多辛苦,傻得不得了,可別人都說沒人撐腰做死也沒出頭日子,都說尋建祥沒看到本質,被大學生蒙了。尋建祥最后嬉皮笑臉總結說,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干脆實至名歸,從了吧,從了可以早點混個小領導做做,把兄弟救出苦海。
宋運輝聽了訕笑,可見事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他不想攀附權貴,他只想把事做好憑實力進取,不錯,他有野心,但他只想憑自己苦干加巧干,以實力實現野心,而不是投機取巧做拉幫結派的歪門邪道勾當。可沒想到人們不信他。他跟尋建祥說,還是那四個字,來日方長。立刻挨尋建祥一句罵,要他別傻了,現成的階梯為什么不爬,還等人端到面前跪地上請他爬嗎?誰那么傻,以為他宋運輝是大爺嗎?宋運輝也覺得尋建祥說得有理,可他越不過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于是又挨尋建祥罵了,不過兩人心無芥蒂,罵來罵去不傷感情。
尋建祥罵人沒幾句,罵完就雨過天晴,忽然兩顆門牙刨在下唇外,兔子般地尷尬笑著對宋運輝道:“你飯后抽一個小時給我,我帶你去見個人。”
“誰?”宋運輝感覺尋建祥今天極怪,“男的還是女的?”
尋建祥哼哼唧唧地笑,硬是不答,呼嚕呼嚕將飯吃完,扯起宋運輝扔上自行車后座,馱著飛快往市區趕。半路上才不情不愿地招了,“女孩,叫張淑樺,剛頂替她媽在飲食店工作,去晚了人家關店門。大學生,你幫我參謀,怎么攻下她”。
宋運輝在后面大笑,但笑完,為朋友負責起見,不得不老實地道:“我更沒經驗啊。”
尋建祥道:“兩個人比一個人強。還有,她媽在店里安插眼線,我找上去他媽不讓,愁得她什么似的,你找上去保證沒事,她媽把女兒倒貼嫁你都愿意,你今晚幫我帶她逃過她媽眼線就行。”
“行,怎么跟她說,你們有沒有什么暗號?”宋運輝為朋友兩肋插刀。
“暗號?沒……我就遠遠指給你看是哪個,你進去跟她說你是誰就行,我常提起你。然后你幫我店里等接她下班,把她帶過來,后面的事我接手。”
“行嗎?她媽會不會殺上來?”
“呃,看你福氣。噯,看在兄弟分上,你扔掉臉皮也得把她約出來,你不知道我多想見她,再不見她……”再不見她會怎樣,尋建祥沒說,但自行車騎得飛一樣,可見激動。
宋運輝沒見過哪個天仙能讓他激動至極的,對尋建祥的激動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但一定幫忙。
飲食店大門朝馬路開,尋建祥不敢走近,遠遠指著對面馬路昏暗店堂里面的一個女孩告訴那就是張淑樺,宋運輝摩拳擦掌穿過馬路,要幫尋建祥完成這一使命。他走進店堂就找到張淑樺,輕聲直說他是誰誰誰,誰要他來,誰在外面等著。張淑樺忙安排宋運輝坐到一個角落,要他等到七點半,只要那時候她媽沒出現,她就可以自由跟他走。說完她就歡喜跳躍著走了。宋運輝看著張淑樺只覺得她像小麻雀,人小眼睛圓嘴巴尖,看上去挺時髦,短頭發電燙過,發卷兒滿頭跑,這么小的人,尋建祥一個指頭可以拎起來,都不知道他們兩個怎么對上眼的。
但宋運輝幾乎沒坐穩,當然是還沒喝上一口張淑樺斟來的茶,一個胖女人出現在他身邊,胖女人查戶口似的問他問題,他只說了他叫什么名字,來找誰,其他都是微笑不答,客氣是客氣,可就是刀槍不入。胖女人拿他沒辦法,走了。但過了沒多久,又來一個微胖婦女,一來就說是張淑樺的媽,而張淑樺在別處緊張得直擠眉弄眼。宋運輝很規矩地起立稱呼,反客為主地請張淑樺媽坐下,偷眼看出去,對面馬路的尋建祥早躲得沒了影子。
輪到張淑樺的媽查戶口。宋運輝依然彬彬有禮,交代自己姓名、籍貫、民族、學歷,然后,再問,他就說阿姨可不可以讓交往一陣子,彼此熟悉了再問,這是對彼此的負責和尊重。張淑樺媽被宋運輝的道理正好震到心坎兒,再看這孩子一臉正氣的書生模樣,喜歡不過來,拉著他沒話找話,硬是說到她的家教,說她管女兒管得多嚴,那種不三不四小流氓一樣的人別想靠近一步。從張母說的不三不四人的分類來看,其中就有尋建祥。宋運輝問可不可以下班后帶她女兒逛半小時街,張母一口答應。
但令三個年輕人都沒想到的是,張母答應是答應了,卻遠遠跟在宋運輝和張淑樺后面,尋建祥半路無法調包。大冷天里走了半個小時,宋運輝無奈地將女孩交到張母手中。
宋運輝回頭看著無精打采的尋建祥只會笑,把事情經過跟尋建祥一說,尋建祥氣得一腳踢翻公園門口的一排自行車。回程是宋運輝載著蔫蔫兒的尋建祥。宋運輝讓尋建祥剃掉大鬢角,穿上正經衣服,買幾條寬松點的褲子,即使像他一樣只穿工作服也行,尋建祥不肯,男子漢大丈夫,這么屈就,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他誰啊,他是全金州大名鼎鼎的尋建祥。
但第二天尋建祥自己過去飲食店,無果,第三天做中班的白天,悄悄把頭發理了。理了頭發后的尋建祥戴著安全帽不肯摘,怕人笑話。可宋運輝觀察著,打探著,知道尋建祥理了頭發也沒得逞,一個月后,尋建祥的頭發又長回老樣子,但人消沉了不少。宋運輝想找張淑樺的媽講理,被尋建祥阻止,原來張淑樺也不要他了。宋運輝挺替尋建祥不平,就說什么都別說了,完就完,天涯何處無芳草。走出去買了豬頭肉和花生米,破例又去小店買了兩瓶白酒,陪尋建祥喝一頓。他不會喝酒,硬撐著舍命陪君子,后來不知道酒后兩人怎么了,第二天醒來,顴骨一塊烏青。問尋建祥兩人是不是昨晚喝醉打架了,尋建祥說這點兒白酒對他尋建祥算什么,是他自己撞的。
兩人此后還是老樣子,可心里都知道有些什么不一樣,以前是朋友,現在是兄弟。
而虞山卿則是速戰速決,團代會后就遞上入黨申請,他更是很快確定一個女友奮起直追,該女孩正是與水書記關系不錯的機修分廠程廠長的女兒。
02
春節在女人們“降價降價”的喧鬧聲中到來。中央送給全國人民一個新年大禮物,全國化纖品價格大降。好多人不信天下真有這等好事,可商店明碼標價這么寫著,毋庸置疑。大家都擔心這會不會是曇花一現,除了留出買憑票供應年貨的錢,搶著將家中有限的布票都換來花花綠綠的化纖布,屯進板箱。宋運萍也買了很多,她更留意的是嬰兒用品,她搶買了很多膨體紗小襪子等降價東西,可她體會到孩子更需要的做小卦用的棉布卻漲價了。
于是,春節大伙兒見面時候,宋運萍手里忙不完的編織活兒。回娘家一天,竟然與她媽一起織出一條鮮紅的膨體紗小兒開襠褲,褲子小得可愛,被那個即將當爸爸的雷東寶拿兩枚粗手指叉著玩,宋家一家人看著笑。宋運萍的肚子已經顯形,她這會兒脾氣好了許多,不過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更是謹小慎微得厲害,怕有個閃失,傷到肚子里的寶寶。雷東寶一樣地為自己即將出生的兒子提心吊膽,宋運萍出門,他恨不得找個人來鳴鑼開道。
雖然宋運萍滿心的兒子兒子,卻沒忘記還有個回家過春節的弟弟,她早就托人往娘家捎去幾本她新買的,怕弟弟回家寂寞。結果,等見面時候聽著父母與弟弟議論那本《李自成》,說里面的九宮山還不如直接寫成井岡山,李自成與張獻忠會面不如寫成井岡山會師時候,她略微惘然。這些,包括《冬天里的春天》《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沉重的翅膀》等,都是她去縣里買嬰兒書籍時候陸續買來,可她最近忙忙碌碌,都沒時間看這些書,她能勻出的一點點時間,是用過時年畫給每本書包了封皮。如今聽著父母弟弟議論著的話題,她心里有些羞愧。
回家與雷東寶說起,她沒想到丈夫居然跟她說,家里的地可以少掃幾次,菜可以少做幾碗,可人的文氣不能丟,時間別都花在家務上。他雖然是個粗人,可他敬重徐書記、小舅子這樣的人,他自己是不成了,沒那天分,可他希望有天分的人別忘記讀書,他對雷士根和史紅偉也是這么說,他可不是看到他文文氣氣的娘子非變成大寨鐵姑娘才高興的人。這話,宋運萍想了一天,回頭跟雷東寶說起,說她的丈夫雖然文化不高,可見識過人,這也是天分。雷東寶刀槍不入,卻最消受娘子的夸獎,聽了表揚簡直跟喝了老酒一般,瞇起眼睛高興好一陣子。
宋運萍也是說到做到的人,想明白后就合理安排時間,有取有舍,有些恢復新婚時候的生活調子。她看了書,看到精彩的,就捉來雷東寶講解給他聽,雷東寶雖然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可他喜歡,他喜歡的就是這種調調兒,甚至喜歡妻子笑他不懂的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妻子天剛暖時在家中十來只瓦花盆里下的跟豆芽似的花秧,為此他積極幫忙,每天早上出去前幫行動不便的妻子將花盆搬出去曬太陽,晚上回家將嬌嫩的花秧端進門免受寒流蹂躪。他一輩子看得多的是柴火妞一樣的同伴,他就是喜歡說話細聲細氣,皮膚白白凈凈,干不來粗重農活,卻把書讀得很好很有見識的妻子。而且他現在錢多了,他愿意把妻子捧在手心里疼,妻子嬌嫩,他有面子。去年他聽徐書記贊揚他妻子比他氣質好,他還得意呢。對于鄉人說他妻子不會做農活不能吃苦的議論,他不屑一顧。
春天來了,宋運萍的身子越來越重,很多看著她肚子的人都轉身恭喜雷東寶,說書記娘子肚子里一定是兒子。雷東寶是如此期盼那一天快快到來,宋運萍也期盼,雷東寶一天忙碌后回家,兩人常跟新婚夫婦一樣地依偎在一起,憧憬孩子出生的一天。兩人指著搬進屋的花秧們說,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有些花正好開放,迎候兒子的降世。等花兒結子的時候,不知道孩子會不會喊爸媽了。但毫無疑問,等明年花開時節,孩子肯定是會跳會笑了。雷東寶還最喜歡把妻子做的那些小得不可思議的衣服拿出來玩,攤得滿床都是,一邊玩一邊笑,非得睡前才肯拿進箱子。那箱子還是他找來上好樟木,特意叫大隊里跟著他干活的最好木匠細心做出來的,那木匠好心思,做好樟木箱,又拿電烙鐵在箱面燙了一幅畫,畫面是個騎著鯉魚持一朵蓮花的大胖小子。孩子的小衣服都放那漂亮的樟木箱里。
03
但雷東寶在家一直樂呵呵的,在外面卻遇到煩心事。徐書記年前已經回去北京,回去前徐書記親自出手為他做了很多事,他被評為八二年的省勞模,又被補選為市人大代表,小雷家大隊成為全縣驕傲這個調子幾乎無法被改變了。當然,雷東寶遵照徐書記的指示,與陳平原加意“結交”,同時繼續為陳平原的政績增光添彩。只是徐書記一走,雷東寶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少了支撐。以前徐書記雖然沒怎么出手幫忙,可他總感覺有徐書記在,天不會變。
還有,他給市電線電纜廠做的一個職工宿舍工程,等去年工程結束,那些職工趕著搬進還沒干透的房子,電線廠宿舍的包工費和從小雷家拿鋼筋水泥預制板磚瓦泥沙的錢卻拿不出來。那廠長與雷東寶商量先給職工過個好年,年后工資不發,也得找二輕局“婆婆”出面到銀行貸款將錢還上。雷東寶不是黃世仁的黑心腸,想著總不能不讓人家過年,再說也相信國營單位的信用,怎么說人家都有國家管著不愁他們不還。但沒想到,過了年再讓人去討錢,廠長一直避而不見,那些住上新宿舍的職工將上門討債的轟出廠門。
雷東寶找上級反映,找電線廠婆家二輕局反映,可上級部門領導說,電線廠確實沒錢,沒錢你難道能吃了那廠長?雷東寶不干了,沒錢造什么宿舍,沒錢住什么宿舍,這不是騙他們小雷家的錢為他們自己謀福利嗎?雷東寶發狠,叫幾個沒事的老頭老太去電線廠附近盯著,只要看到廠長進出立刻回來報告。果然,那廠長躲了幾天,見風平浪靜了,中午趁人吃飯時候悄悄從后門回廠。小雷家警覺的老頭立刻騎車回來通報,這老頭正是老猢猻。
老猢猻是個明白事兒的,心中算盤子一打,咦,這么大筆的錢被賴,往后肯定影響到他們這些老人的勞保工資和醫療費,他心急,積極向隊長要求去逮那廠長,隊長也怕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老頭老太完不成任務,想這種小事兒老猢猻別想搗出花樣來,就讓老猢猻負責去了。
老猢猻果然負責。他有本事,他能煽動老太老頭們的積極性,他又能合理安排盯梢位置。白天忙完回來,他還不嫌累地捧著飯碗到曬場向大伙兒宣傳那個電線廠廠長不是東西。都不用雷東寶擰開廣播喇叭作解釋,小雷家上上下下早被老猢猻的思想工作做得同仇敵愾,群情激奮,知道有人敢喝小雷家人的血。
因此,老猢猻回來一吆喝,說電線廠廠長回廠,大伙兒趕緊去抓,不用雷東寶招呼,大伙自發抄起家伙跳上一輛中型拖拉機,三輛手扶拖拉機,滿滿四車壯年漢子,加后面跟著騎自行車的,黑壓壓涌向市電線廠。宋運萍一見這架勢,大驚,可她腆著肚子哪里能跟得上雷東寶,又哪里能騎車趕去勸阻,只有急急去兔毛收購站找士根,沒想到士根也抄起家伙正想沖出門。聽到宋運萍的憂慮,士根卻讓她別擔心,他有數,他會盯著。
宋運萍知道士根是個極其穩當的人,見他這么答應,這才稍微放心。可回到隊部會計室,她還是度日如年,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等待來自前方的消息。她更關心小寶爸的安危,她很怕雷東寶抑制不住怒氣,指揮小雷家黑壓壓的農民大打出手,她見過以前那些群情激奮的人一旦動手局勢便無法控制,什么事都會發生,到時,可能得流血了。無論哪一方流血,都不是她樂見的,她擔心,士根真阻止得了雷東寶嗎?
宋運萍急得雙手微顫,無法算賬。她坐立不安,時時站到窗戶前看他們回來的必經之路,可那條路現在遮滿果樹,果樹上開著粉紅粉白的花,就是沒大隊人馬回來,有見一個兩個,那還是趕著出去的。她雙腿酸軟沒力氣,沒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著窗戶勉強站著,她現在哪還有心思欣賞滿眼的春花。
忽然,旁邊隊部辦公室有電話鈴響,她忙過去打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的門接起電話,沒等電話筒放到耳邊,那邊霹靂似的一聲喝,自報家門說是縣公安局的,叫雷東寶聽電話,宋運萍忙說領導們都不在,問是不是誰闖禍了。那邊又問一大幫人去市里干什么,宋運萍不敢隱瞞,將原委說了,公安局那邊大叫胡鬧,罵這是闖大禍,沒說完就重重掛了電話。
宋運萍更是擔心得手足無措,公安局的人都給驚動了,而且都沒顧及雷東寶的勞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說胡鬧,不知道雷東寶那兒究竟鬧成什么樣兒,她真想騎上車飛快過去看,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著急。報紙上一直在說要清除干部隊伍中的三種人,不知他們會不會把東寶當作三種人之一的打砸搶分子處理呢?宋運萍愁得臉都綠了。
但沒等她走出隊部辦公室,電話鈴又響,這回來電話的居然是陳平原縣長。陳平原在電話那端大叫胡鬧,宋運萍按捺擔憂,忙替自己丈夫辯解說電線廠賴賬太無理,今天聽說廠長偷偷回來,大家都激動,雷東寶知情后忙跟去阻止了。陳平原嚴厲說等雷東寶回來就去縣里見他。宋運萍放下電話,揉著胸口喘不過氣來,事情都鬧到縣里了,會不會有善終?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農民會不會與電線廠工人打起來?都是手里有家伙的,真打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
她扶著墻回去,癱在椅子上起不來。正胡思亂想著,四寶媳婦沖進來,報說有汽車運鋼筋來,預制品廠能做主的都去市里了,依規矩只有大隊會計能出面代替去點數。宋運萍不得不硬撐著起來,跟四寶媳婦過去。四寶媳婦極其殷勤,當然,宋運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現在出門,到處看到笑臉,還不是因為小寶爸,唉,不知他現在怎么樣。
宋運萍趕著來到預制品廠,幸好,廠里還有從別個大隊招來的臨時工,她拿著送貨單讓人爬上去點數。正確無誤后,她讓四寶媳婦請司機到廠辦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揮著臨時工們裝卸,卸下來的鋼筋卷她還得仔細對照一下掛牌上的數字。這些程序,她以前來這兒看一次就會了,不用人教。
如今的預制品廠已經鳥槍換炮,裝上一架舊龍門吊,裝卸再不用像宋運輝在的時候需要動腦筋巧用三腳架和手動葫蘆,現在只要有人在下面摁控制器上的紅綠按鈕就行。但是那些臨時工平時沒有用龍門吊的機會,不很懂得操控龍門吊的速度,走順走快了卻一個急剎,慣性使得鋼筋懸在半空亂晃,吊著鋼筋卷的鋼絲纜“嘎嘎”作響。
宋運萍感覺吊著她心臟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響,有不勝負荷之勢。她擔憂著沖去市里的那人,無時無刻。
欠債還錢,那是天經地義,每個沖向市電線廠的人都這樣想,包括雷東寶也這么想。雷東寶還想,欠他們小雷家的,等于踩他雷東寶的臉,這不反了嗎?更有老猢猻獻計獻策,說討不來錢,就搬他們的設備,搬來設備才能逼他們拿錢來贖,也有人說扣了那狗娘養的廠長,不拿錢還債不放人。所有樸素卻被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討債辦法都被大家擁護,大家一路奔赴現場,一路討論得出結論,前車傳后車,后車傳前車,拉大嗓門傳遞的討論異常能說服人,漸漸地,大家打定同樣的主意,吼出同樣的聲音,掛上同樣的表情。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趕到市電線廠,已是下午。大伙兒還沒下車,就看到緊閉的市電線廠大門內工人們同樣操持著家伙嚴陣以待,激動情緒不亞于小雷家農民。隔著工人與農民,是穿綠警服的警察,也是嚴陣以待。老猢猻一見就大喊,他們欠我們錢還有理了,他們還找警察保護咧,活該我們小雷家倒霉咧。老猢猻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越亂越興奮的,這等場合,他如魚得水,也沒法計較這事兒對自己有利無利了,只拍著腦門憑本能做事,眼下,干柴烈火,這點子火星正好點燃看見嚴峻場面有點猶豫的農民。
所有的農民都指責痛罵警察包庇惡意賴賬。警察請大家安靜理性有話商量,可沒人聽他們的,因為里面的工人也一起鼓噪,與農民對罵,對罵的聲音掩蓋理性。雙方的陣營越來越壓縮,警察陷于兩陣夾心位置難以施展。
雷東寶也是熱了腦袋,因為他看到那個欺騙他的廠長也在緊閉大門內沖他吆喝辱罵,廠長辱罵的話通過工人的口號傳遞出來,就是罵他傻,自己上當撞槍口。雷東寶打小沒受過這樣的欺騙,氣得頭昏腦漲,抄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廠長,被士根死死抱住,提醒雷東寶千萬不能動手,不能傷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違法落人口實。雷東寶哪里肯聽,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出不了心中那口惡氣。他春節以來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要錢,處處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別提多少怨憤。他身強力壯,士根哪是對手。眼看就要掙脫,又一個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頭一看,居然是陳平原縣長。
陳平原的出現讓雷東寶稍微收斂,可他依然大力掙扎,向陳縣長訴說不公。陳平原明確表示,討債可以,不許械斗,不許鬧事。雷東寶說那還有什么辦法把錢討回來,電線廠明顯是惡意賴賬,陳平原說他負責聯絡各部解決。士根見此忙大聲告訴鄉鄰,說縣長說話了,大家收起鋤頭,倒退十米。雷東寶雖然不情愿,可在陳平原的催促下,還是回頭大聲吆喝大家倒退。他的話不僅聲音響亮得多,比士根的號召力也大得多,大家雖然一樣的不情愿,可還是乖乖倒退。
倒退中,有人高喊,不讓沖進廠里,又不還債,不如扒了新宿舍,大家都別想好過。此話得到大家的一致響應,眾人一起高喊扒了宿舍扒了宿舍,這一來,猶如圍魏救趙,原本以為守住大門固若金湯以逸待勞的工人在里面急了,電線廠宿舍一造就是幾十戶,這里面的人幾乎大半與新宿舍有關,扒了工廠可以,扒宿舍絕對不可以。見到小雷家人退后,還以為小雷家人趕去扒房,這下輪到工人叫囂著要沖出來追打,名為保護家園。
警察不得不全力封住工廠大門,不過好在那些工人也不敢從窗戶跳出來落單。這時,市里的各級領導也紛紛趕來。趕來的大領導一見陳平原在場,都不約而同沖他大喝一聲胡鬧,搞得陳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東寶的那只手跟鋼箍一般狠。雷東寶渾然不覺得疼,兀自大聲向各級領導解釋其中原委,說電線廠騙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錢,這些錢都是要拿來看病養老的,說電線廠按計劃生產按計劃購銷,有多少錢他們廠長自己心里清楚,他們這是存心賴賬整死小雷家。雷東寶說,身邊農民們響應,農民們天生的大嗓門震得領導們恍若身處驚濤駭浪之中。
而在驚濤駭浪之中,雷東寶捕捉到一個聲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現場辦公幫助解決問題的副市長的聲音,副市長也說賴錢問題他主導解決。雷東寶立刻剎住所有含冤的話,轉頭指揮大家回去。而那些在里面正與警察對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為農民們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來消防水管水槍,旋開消防籠頭,高壓水噴向門外所有人。這下,把在場領導和警察也打火了。
亂象中,只聽“砰砰”兩聲暴響,別人可以不知道,當過兵的雷東寶卻是聽得清楚,那是槍響。他這會兒徹頭徹尾清楚了,忙頂著水柱沖擊,指揮小雷家大隊大伙兒回去,立刻回去,誰不回去,他當頭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來就聽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涌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紛紛退走。依然上躥下跳的老猢猻也挨了他一棍子。領導們也被高壓水沖得回撤,跟著小雷家大隊眾人一齊走,看雷東寶提棍子將眾人趕上拖拉機回家。這時,工廠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槍口,連忙關了高壓水,兩下里平靜下來。
澆得透濕的各級領導扯上雷東寶和電線廠廠長,回機關開會。雷東寶想跟士根說幾句話,作個交代,被氣急敗壞的陳平原一腳踹進車里,緊跟領導將車開走。士根見此連忙踩上自行車趕回家。
04
焦慮的宋運萍一直神思不定,兩眼時時看向外面大路出神。那些臨時工到底是手勢不熟練,卸裝工作進展緩慢,那個開車來的司機不時跑出來看一眼,嘀咕幾句,又被四寶媳婦敷衍著拖回去喝茶。眼看著天色暗下來,四寶媳婦也坐不住了,出來抓住宋運萍問男人們會不會出事,會不會跟電線廠的打起來闖大禍。宋運萍雖然安慰四寶媳婦說政府會插手,只要政府在,打不起來,可她心里忐忑,她想著既然公安局已經知道,應該早早把小雷家的農民們從半路上攔回來,怎么會到現在還沒見有人回來呢?
這時臨時工終于報說裝卸結束,宋運萍原地站著讓他們回家去,那些人關掉龍門吊上面的電燈,收工回家。里面坐著喝茶的司機見外面燈光一暗,忙跳出來看,問收拾完了嗎,收拾完了他得趕著回去找加油站。四寶媳婦嗓門大,回聲行了,那司機聽了就準備走。宋運萍忙走回去想給司機簽字畫押,沒想到場地上關了燈沒看清,自己又心神不寧沒小心,一腳踢到刺棱的鋼筋,收腳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鋼筋上。四寶媳婦走出一陣沒見身后人跟上,回頭一看,嚇得臉都黃了,忙回來扶起宋運萍,伸手往她全身亂摸,借辦公室燈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沒血,可眼見著宋運萍卻是五官抽緊,滿頭冷汗。四寶媳婦怕了,叫上送鋼筋的司機,將宋運萍送往衛生所。一路沒覺得有異,可等到了衛生所,將人從車上抱下來,卻見宋運萍下面就像開了閘似的,鮮血如淋。
衛生所不敢接,值班醫生直接跳上大卡車跟著一起去縣醫院。沒想到,半路卡車沒油了……
雷東寶跟著領導們來到市政府,一路感覺心驚肉跳的,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害怕,他怎么可能害怕,所以他無視這種感覺,又“哼”了一聲給自己打氣。理虧的是電線廠,不是他們。
全都濕漉漉地在會議室坐下,都沒問清緣由,市長對著雷東寶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罵雷東寶作為共產黨員不循正當途徑解決問題,帶頭組織群眾鬧事,造成極壞影響。下面食堂端來姜湯,但市長閉嘴前,誰都沒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長的批評終于結束,雷東寶一口喝下姜茶,大聲反駁:“市長,我們農民沒文化,心直口快。市電線廠故意賴我們的錢,那錢都是小雷家老人勞保工資和醫療費,市電線廠已經從年前拖到現在,我們去討錢的人被趕出來,很快我們就沒錢給老人開工資,現在青黃不接,地里也沒東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餓。市長,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來了,他們擔心沒飯吃,他們的錢讓電線廠黑心昧了。那狗屁廠長,年前告訴我就是不發工資找銀行貸款也要還錢,年后躲得人影都不見,害我們大隊老人天天跑那么遠路守著廠子逮他,老人們吃口飯容易嗎,他們都窮那么多年了,他們只想吃口飯。”
陳平原皺眉看著雷東寶不語,市長書記都在,沒他說話的份,但心說小雷家一向有鬧事的光榮傳統,當初縣前任宮書記組織的清查組就是被那些老人鬧得一天都待不住,誰說這其中沒雷東寶的煽風點火,但這賬往后跟他單算,今天怎么說也得保住先進大隊的牌子。
市長罵說沒文化就可以鬧事,就可以堵塞交通?但因為雷東寶說的也是實話,他便開審市電線廠,沒錢造什么宿舍,怎么拿來的批文。矛頭直指主管單位二輕局。二輕局連忙解釋說他們沒批電線廠大規模造宿舍,只根據他們現有資金情況批了兩百平方米的集體宿舍。
甲方、乙方,上級、下級都在場,事情抽絲剝繭,很快搞清,原來是電線廠聞說要利改稅,又不知道會怎么改,便耍小聰明,打小算盤,趕緊將所有兩年來擴大企業自主權掙來的計劃外利潤用掉,蓋房子分了。既成事實,以后拿來利潤都貼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他們沒敢找國營建筑公司欠錢,怕被上告,沒想到小雷家建筑工程隊這個社隊企業更不好惹。
接下來,輪到市電線廠廠長、書記遭殃,還是第一次見市委書記和市長這么大的官,卻是看著濕漉漉的書記、市長罵他們。市長是個老干部,特能罵,連二輕局的都挨罵。陳平原看了心中噓口氣,好歹注意力只要不集中到他頭上就行。正罵著,有值班人員推門進來,小心說小雷家大隊雷書記家人來電話,說他妻子送醫院了。雷東寶一聽就跳起來,預產期不是今天,今天進醫院肯定有問題。他沖上去就兇神惡煞地推著值班人員去電話室。電話那邊告訴他,宋運萍早被送去衛生所,可是大隊里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沒人知道該怎么找他,直到去市里鬧事乘拖拉機的人回來,才由紅偉聯絡到市里值班室。紅偉說,士根已經親自開著拖拉機去衛生所,很快會有消息來。但具體宋運萍出了什么事,沒人說得清楚。
雷東寶心急如焚,雖然被吩咐守著電話等消息,他卻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回家里。但沒讓他等多久,幾乎是電話擱下沒幾分鐘,紅偉又來電話,紅偉這回變了聲音,紅偉告訴雷東寶,士根從衛生所借電話打來,說宋運萍大出血,被送往縣醫院。士根正開著拖拉機追去。
雷東寶暈了,大出血?萍萍本來就缺血,她怎么經得起大出血?他跌跌撞撞沖出值班室,穿過走廊,爬上樓梯,撞進會議室,一把抓住陳平原,直著眼睛說他妻子大出血,問陳平原借車子。陳平原趁機向書記、市長要求陪雷東寶回去,說雷東寶那樣子回去得闖禍。于是陳平原脫了身,與雷東寶一起乘一輛吉普車飛速趕回縣里去。
宋運萍還是被后面趕來的雷士根的拖拉機送進縣醫院的。等雷東寶趕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頭,白布中間是高高隆起,那是另一條未見陽光的小生命。整個縣醫院的人整夜都聽到一個男人野獸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門。陳平原一向自詡心腸最有原則,見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診室陪了一夜。回頭,他將此事向市里作了匯報。
宋運萍一條命,換來雷東寶免受處分。
宋運輝第二天就接到電話,什么都來不及帶,寢室都沒回,穿著廠服就往家里趕,半夜才從市火車站走到小雷家,見父母早哭岔了氣,軟倒在一邊,雷東寶紅著環眼直挺挺跪在靈床前。宋運輝在靈堂門口站好久,才夢游似的走進去,揭開白布蒙頭看上最后一眼。里面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詳,像是睡著似的。
宋運輝已經在火車上流了一路的淚,想著小姐弟艱苦的過往,想著姐姐一輩子對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細節,如放電影一般在他腦海里重現,他一路流淚。此刻看見遺容,他再次淚如雨下,回頭揪住雷東寶,哽咽著大聲斥問:“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時候你答應我什么?啊?你說話算不算數?”
雷東寶被宋運輝揪得不得不抬頭看上去,他直直看著這個與亡妻長得有點像的小舅子,斬釘截鐵說了幾個字。但他的嗓門早喊啞了,宋運輝只聞“咝咝”聲響,聽不清他說什么。宋運輝不知雷東寶搞什么鬼,再問:“你好好說話,你怎么說?”旁邊與他在預制品廠一起忙碌過的紅偉上來抱住宋運輝的手,對宋運輝附耳輕道:“東寶書記嚎了一晚上,現在沒法說話了。”宋運輝愣住,卻見雷東寶又是嘶聲在與他說話,還是沒法聽清楚。他干脆掏出口袋里的筆給雷東寶,雷東寶取來,在手心重重寫上,“我這輩子不娶”,手遞到宋運輝眼前時候,筆尖刺穿掌心滲出的血幾乎模糊了這六個黑字。
宋運輝無法再說,他還能說什么。這是一個比他更傷心的人。他只能問抓住他的紅偉:“我姐臨終說了什么?”
聽問,雷東寶不由垂下頭去,還是紅偉幫著說:“四寶媳婦一直跟著,四寶媳婦說,你姐最后清楚時候一直說,她真不放心走,真擔心她走后留下東寶書記一個人怎么辦。”
宋運輝死死盯住雷東寶,眼睛里滿是悲憤。
事后,雷東寶趁一個陰雨天,將宋運萍培育出來的花秧繞土屋種上一圈。夏秋時節,各色鮮花不斷地開,不斷地結子。而他的花,他的子,卻已經成為消逝春天里一抹最深刻的記憶。
雷東寶變得沉默。
05
宋運輝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頭什么事都不干,只躺在床上發呆。尋建祥下班順路買了飯菜回來,見宋運輝已經在,隨意問了一句“吃了嗎”,好久沒見回答,也沒在意,因為宋運輝有時干事情認真了也是兩耳不聞的。
但尋建祥坐下吃飯沒多久就覺得不對,床上躺的這個人怎么眼睛發直呢?他吃上兩口飯,才見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他想到宋運輝這回請假是去奔他姐姐的喪,估計這小子現在還難過著。他沒多說,扔下吃一半的飯碗,拿宋運輝的飯碗出去,當然不會去只剩殘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門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紅燒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鉤海米,到小店買一瓶白酒,回寢室硬拖起宋運輝,與他對酌。
他知道宋運輝只那么點酒量,都不屑買兩瓶酒,他將一瓶酒均分兩杯,一杯給宋運輝。果然,宋運輝才喝一口,一股火氣便騰騰地從肚子直延燒到腦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兩只耳朵,他一下坐直,終于有了精神。第二口下去,熱氣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細胞復活,眼淚剎不住車地流出來,比喝下去的酒還多。
“尋建祥,你不知道,我們家……我從小……爸媽雙職工,我幾乎就是我姐帶大的,這輩子我跟誰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我姐。
“我姐從小懂事,爸媽給我們的早點錢有剩時,她只給自己買過一次鹽橄欖,其他都給我買了玻璃彈子。否則你說我家成分那么差,哪個小朋友肯理我?還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彈子。
“我姐最膽小,可碰到誰欺負我,她豁出去時候比誰都膽大。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見沖過來保護我,她不會打人,她只會護住我,讓拳頭落在她身上,我都能聽見拳頭落她背上‘嘭嘭’的聲音。啊……好人為什么不長命?”
尋建祥看著一向鎮定的宋運輝兩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淚,情緒激動地敲著桌子聲嘶力竭,用眼瞄瞄打開的氣窗,忙起身不動聲色過去關上。但站在門邊卻依然能清晰聽見走廊里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現在正是晚飯過后的時間,寢室走廊人來人往。尋建祥想了想,索性找來榔頭釘子,將他豬肝紅的厚毛毯釘在門上隔音。那邊宋運輝渾然不覺,兀自瘋狂著喋喋不休。
“我姐鼓勵我不要像她那么膽小,鼓勵我跟欺負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練打架,可那時候我小,下手沒輕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沒輕沒重的拳腳。尋建祥,你沒見過我姐,我姐是個弱不禁風的人,可她挨我拳腳時候無怨無悔。
“剛上小學時候我還比姐姐矮,我們姐弟一起去河邊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里取水。她貧血,起身時候常站不穩,可她就是不讓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里淹死。
“我家的扁擔當中畫著一條黑線,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線位置,平均分擔重量。可每次從河邊挑到家里,我走前面,水桶繩總是偷偷被姐姐偏移,姐姐總說是水桶繩自己走的,可那時我矮她高,水桶怎么可能自己往高處走?她處處為我著想,為爸媽分擔家務,她最后才想到她自己。她連找個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撐腰。可我是那么沒良心,我才給姐姐做了多少事?我只拿回去一斤毛線。尋建祥,你說我是不是東西?”
尋建祥一只手罩自己的酒杯子上,怕被宋運輝搶去,兩眼瞇成一條線,難得嚴肅地聽宋運輝懺悔。但心中不以為然,心說全金州的老娘都巴不得有宋運輝這樣一個兒子,這小子夠是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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