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兩天，正好是個周五，夕陽帶來一片絢麗的火燒云。

        商羽正站在樓下看天，天空的廣闊讓她心也跟著寬廣起來，眼前看見的天只是地球大氣層的一部分，而天外還有太陽系、銀河系以及肉眼不可及的廣袤宇宙。人類本就這么渺小，人類的七情六欲悲歡離合又算得了什么。她心情舒暢了一些。

        手機鈴聲響起，是佟秋專屬的鈴聲。

        商羽瞇起眼，等鈴響了幾聲才接。

        “hello。”商羽又想起來猴子來勸解她的時候說，確不確認(rèn)關(guān)系跟相處之間沒有啥影響，不要耽誤學(xué)習(xí)。這一聽就是佟秋的意思，非要坐實是個渣男嗎，不確認(rèn)關(guān)系，卻又要曖昧地相處。商羽忍住了沒罵猴子，挺給他留情了。

        “商羽，我妥協(xié)了。”

        她聽見佟秋說。她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了佟秋的意思，他向她妥協(xié)了，愿意接下她一度雙手捧近前去的心了。

        她一時又想哭又想笑。佟秋你這個渣男，妥協(xié)，為什么要說妥協(xié)，我既沒有逼你也沒有纏著你。

        “你……什么意思？”

        “在一起吧，就像原來一樣，但是還是得以學(xué)習(xí)為重，行不行？”佟秋的口氣聽起來像是深思熟慮，沒給她機會提出疑議，就接著說，“明天下午1點，校門口見，去我小姨家。好不好？”

        “好。”商羽一時被這柳暗花明搞蒙了，就順口答應(yīng)了。

        掛了電話以后，商羽才覺出了一絲真實感。佟秋說，他妥協(xié)了。他說在一起，像以前一樣。她眼里泛出了光，嘴角也不自覺上揚。

        妥協(xié)這個詞，不是一個用來許諾感情的詞。這更像是反復(fù)思量過后，帶著一點不情不愿，但那點不情愿又還能犧牲一下，克服一下。這個微妙的詞，讓商羽心里存了猶疑。既然不喜歡，又為了什么答應(yīng)她？為了讓她好好學(xué)習(xí)？這意味著佟秋看來，過去這幾周她對學(xué)業(yè)的不上心比她慘兮兮哭一晚上更要讓他不安，如果能讓她好好過完高中剩下的時光，他可以妥協(xié)，可以掛上“商羽男朋友”的頭銜。

        商羽覺得自己可以把談戀愛和學(xué)習(xí)兩件事一起做好，實在是不明白佟秋為何覺得一定會耽誤她，只覺得他不過是找借口。可無論如何，商羽還是高興的，這多少說明了佟秋還是在意她的。只要佟秋邁出了第一步，后面可以慢慢來。

        周六的下午，照例是佟秋、商羽、猴子和大猩猩四個人一起去了佟秋小姨家。

        距離商羽上次來，已經(jīng)過了快兩個月，她邁進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依然干凈整潔。

        “看來你們幾個還挺愛干凈，每次都打掃得很好啊~”商羽說。

        猴子大大咧咧往沙發(fā)上靠，“當(dāng)然，我們幾乎每周都來啊，當(dāng)然保持得很干凈了。”

        商羽抬眼看了看佟秋。“原來，你們還是經(jīng)常來的，只是沒有帶我啊~”

        自從跟佟秋表白后，她都刻意管住自己不要到處找佟秋的身影，此時這么近看他，還有些挺不習(xí)慣。這么看來，之前覺得佟秋疏遠她，并不是錯覺。可他又為什么“妥協(xié)”？

        氣氛詭異地安靜了。靈長類動物大眼瞪小眼，大猩猩一臉“你可能是傻”的表情看著猴子。

        佟秋接話道：“上幾次來的人多，有你不熟悉的男生，不方便帶你。”

        商羽狐疑地挨個看了他們?nèi)�一眼，最后看著佟秋，這人一定不知道他已經(jīng)遭遇信任危機了。

        “好吧，你說啥就是啥。”

        幾個人把自己東西安置好，猴子喝了口水，說了句“我出去買個東西”，就匆匆開門溜了。

        大猩猩轉(zhuǎn)悠了兩圈，突兀地發(fā)聲：“我出去辦點事兒。”

        饒是商羽再單純也看出問題了，“你干嘛去！”

        大猩猩逃也似的拉開門，看見自己手上的表，靈光乍現(xiàn)，“額我，去修表！”

        商羽再回頭看佟秋，突然就緊張了起來。

        佟秋卻笑了，問她：“還記得我說過要干什么么？”

        “哈？”

        “我說過我要抱抱那個給我寫詞的女孩子。”

        佟秋說著，就張開雙臂把她整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攏進了懷里。

        這個擁抱久到商羽站得腿酸。

        于是商羽一把把佟秋撲進了沙發(fā)上，她側(cè)坐在他旁邊，方便自己把頭埋在他肩上，鼻尖抵著他鎖骨，從校服襯衫打開的領(lǐng)口能看見他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和另一側(cè)的鎖骨。

        商羽紅了臉，滿世界都是佟秋的溫度和味道，他長胳膊還環(huán)在自己身后。可以這么光明正大地挨著他，倚著他，這是什么粉紅色的情節(jié)啊！

        “佟秋，小說里寫，幸福得冒泡，我以前總覺得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商羽保持著埋在他肩頭的姿勢，聲音悶悶的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沒有比這個更貼切的比喻了。幸福的時候，整個世界真的都在冒泡。”

        佟秋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頂，低低地笑，說，“傻丫頭。”他的笑通過聲音和胸腔的震動傳過來，給商羽漫天的泡泡涂上了粉紅色。

        “怎么不說話了？”佟秋問她，“寫東西發(fā)微信的時候什么話都敢說，現(xiàn)在怎么不說話了，被泡泡埋住了嗎？”

        商羽心里有很多思緒，委屈猶疑糾結(jié)，可是見到佟秋她就都忘了，每天都在悄悄吐槽他渣，也有很多想對佟秋說的話，可被他接納和擁抱的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此時此刻她大腦幾乎一片空白，恨不得全都空出來把此時此刻完完整整地印刻在心里。

        她半閉著眼哼唧撒嬌：“我困。我這段時間好像沒有一天能睡好的。”

        佟秋于是往旁邊挪了挪，把她腦袋搬下來放腿上，“那你睡，我陪你。不過我覺得，你今晚應(yīng)該能睡個好覺了。”

        商羽腦袋下去了，胳膊還勾在佟秋肩上：“那不一定，這泡泡的作用可能是到了晚上就興奮得睡不著呢。”

        佟秋一邊把她手從肩上拉下來，給她找個更合適的位置擺，一邊回答她：“那北半球日出最早的一天，我就自己去看日出咯？”

        她抬起頭仰視他，“那不行，就算不睡覺我也得跟你一起看啊~”心里卻道，我的太陽，不是就在這兒么。雖然還算不上晴空萬里，至少已經(jīng)撥云見日了。

        “那你快趁現(xiàn)在睡一會兒。”佟秋又揉她腦袋，讓她靠好，“我跟他倆說，三點半以后再回來，還有半個小時。”

        商羽用胳膊環(huán)住佟秋的腰，佟秋于是就往下滑了一點，貢獻出了隱隱有著六塊腹肌的肚皮給她做枕頭，由著她用這個別扭的姿勢枕著。

        “果然是你安排的。他倆演技太差了。”商羽閉著眼，手環(huán)得很緊。怪不得人說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jīng)擁有，美男在懷實在是太滿足了，這一刻抵過了之前所有。“你害羞啊，還要把人支走去吹風(fēng)。他倆該多無聊啊，在外面吹兩個小時風(fēng)，不如發(fā)個信息，讓他倆再吹兩個小時吧。”

        “一個小女生天天裝什么女魔頭。你還睡不睡？”佟秋笑著摸摸她頭。

        “別笑，晃到我腦袋了！我睡不著啊，靠你身上我怎么可能睡得著。”商羽突然覺得此時此刻的親昵來得有些太快，不得先牽幾天手，再到抱抱，再到靠肚皮嗎。她于是一時有些僵硬。

        沒一會兒商羽嗖的坐起來，跟佟秋并排坐著，再歪頭把腦袋擱在佟秋肩上，嘆了口氣。

        “嘆什么氣？”佟秋看著她的黑發(fā)垂在自己胸前的白襯衫上，剛剛摸了無數(shù)次她的頭，頭發(fā)軟軟滑滑地貼著手。

        “記得我們一起坐車回家的時候，我睡著了腦袋差點靠你肩膀上嗎？”

        “嗯。”

        “好幾次了，就差那么一點點，”商羽抬起手比劃，“我確實很想靠過去，我覺得靠過去你也不一定介意，但是我還是忍住了。”

        “為什么？”

        “我在心里跟自己說，佟秋不是我男朋友，就不應(yīng)該靠上去。”

        “現(xiàn)在可以了，隨便靠！”佟秋輕輕把頭歪過去，撞了商羽的頭頂一下，心里有些柔軟。

        商羽抿嘴沉默了一會兒，又用十分鄭重地語氣開口。

        “佟秋啊，我現(xiàn)在不敢對你說‘愛’，這個字太重了，我還背負不了。但是我真的非常喜歡你，喜歡到我詞窮，不知如何表達。”

        “嗯。”佟秋把商羽的手抓過來握在手心里，“這就夠了。”這就夠了，他默默想，

        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兩個人極有默契地稍微拉開了點距離，商羽破天荒地拿出了英語卷子，一副要做題的樣子。

        先回來的是大猩猩，3：32。還沒到3：40，猴子也竄進了屋。

        “浪漫完了么二位？”猴子邊說邊往衛(wèi)生間跑，“我可太遭罪了！哎……”

        大猩猩也忍不住吐槽：“今天風(fēng)真的很大，我很后悔同意出門，我就是在陽臺蹲著也行啊！”

        商羽低著頭笑，不說話。

        “那為了感恩你倆的付出，給你倆做頓飯行不行？也不用你們洗碗了。”佟秋說。

        商羽一撇嘴，她最討厭洗碗了，但是看在佟秋面子上，就勉強同意了。

        吃完飯幾個人占據(jù)了桌椅沙發(fā)，各自做題。

        佟秋給商羽講數(shù)學(xué)題，商羽走神都要走到天邊了，光顧著看佟秋眼睛，佟秋鼻子，佟秋喉結(jié)，佟秋手……于是總跟不上思路，佟秋就不厭其煩一遍遍換著方式給她講。旁邊兩個靈長類也在走神偷瞄，臉上寫滿了“我瞎了你們隨意撒狗糧”，心里已經(jīng)寫了不下十篇秋哥戀愛通稿。

        后來實在是沒法兒認(rèn)真做題了，干脆開始看電影。商羽不想看，兩個人又轉(zhuǎn)移陣地跑到小房間去談戀愛。真的是談，戀愛，肩并肩坐那兒牽個小手敞著門聊天。

        商羽不是肉麻兮兮的性格，平常跟男生相處慣了，不太習(xí)慣把感情的事兒掛在嘴邊，能正經(jīng)表個白已經(jīng)是她的極限了。面對佟秋她可以什么都講，面對男朋友佟秋，她為了保持一點點形象，話少了不少，聲音卻難得人模人樣的溫柔。

        “這可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初戀啊~”她用被佟秋抓在掌心里的那只手撓撓他的手心。

        “我也是啊，很平等。”佟秋笑，他這一天幾乎沒有把嘴角放下來過。他松開抓著商羽的手，把手指張開，再從商羽的手心出發(fā)，輕輕滑進她指間扣住，換成十指相扣。商羽的手小小的，雖然打球，可是手指依然一個個珠圓玉潤，他曲起拇指在她手背上逡巡。“我上次牽你手，本來不是想用這個姿勢的。”

        佟秋復(fù)又松開她，繼而用手掌把她的手團起來整個包住。“這樣，才暖。不過十指相扣，才緊。”說罷又換回了十指相扣。

        商羽臉熱熱的，手心也熱熱的，冒出一層汗。

        “我那個時候，心都要跳出來了。有點害羞，忍不住想笑，又不敢被你發(fā)現(xiàn)，所以頭都要埋進胸口了。”商羽笑著說。

        “其實我也很緊張，但是后來我一直在想，一路都不要松開多好。”

        “我覺得我白哭了，佟秋，你早就狼子野心。”

        “沒白哭，把我哭成男朋友了啊。你再哭一次，看看還能把我哭成啥。”佟秋忍不住要逗她。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可把商羽說委屈了，她把頭往佟秋肩上一靠，眼眶一濕，“別提了，我不想再回想起那天晚上了。”

        佟秋趕忙轉(zhuǎn)移話題：“說起來，你怎么會想起填詞的？。”

        “還能怎么，蝶戀花唄，多么符合你的定位，咱們秋哥招蜂引蝶的實力不容小覷，不拿出點真本事，怎么能獲得青眼。”

        佟秋笑道：“瞎扯，哪來什么蜂啊蝶啊的。”他偏頭，商羽頭頂?shù)陌l(fā)涼涼地貼在他臉頰，有點癢，他輕輕蹭了蹭，傻，努力要獲得青眼的人是我啊。

        “話說……”商羽突然欲言又止。她想問，你是不是更早就知道那詞是我寫的？可她忍住了，萬一佟秋一早就知道，卻一直不戳穿……

        “嗯？”

        “嗯，那個，明早幾點出發(fā)去看日出？”她不敢想太深，短短一天還不夠她把自我懷疑修復(fù)，佟秋之前種種矛盾的表現(xiàn)，讓她不敢多想多問。她緊了緊跟佟秋扣著的手，她心甘情愿在灰飛煙滅前抱緊那團火。

        “五點半，我喊你起床。”

        “我的天哪……”商羽吐舌頭，暖被窩和日出，真是難以抉擇啊。

        “所以你快睡吧，已經(jīng)快一點了。”

        敞開的房門外，幾乎只靠眼神交流、努力減少存在感的兩只靈長類已經(jīng)開始打哈欠，并開始準(zhǔn)備洗漱了。

        佟秋看著商羽亮晶晶盯著他的眼，那滿是笑意的雙眼里還有一絲戲謔，仿佛在說，你不走，我怎么睡？

        他也意識到了，如果他不舍得走的話，商羽就能一直跟他聊到天亮。

        “要么別睡了，等天亮~”商羽果然是個敢想的。

        佟秋把她手抓著在手心里比劃，兩只手掌心相對，掌紋就相交貼合再分離，商羽的手指尖恰好只能貼上他第一個指關(guān)節(jié)，指間微涼，指甲圓潤干凈。他心里想，有點難啊，要克制，不能耽于感情，不能任性地拉著她跑偏。

        “得了吧，不可以熬夜。”他揉她腦袋，說罷就起身，拉著她去洗漱。

        “別老揉我頭發(fā)，都亂了~”商羽一邊跟著走一邊小小聲問：“你們?nèi)齻�真的不擠嗎？不然……也不是沒睡過……”小房間的床其實挺寬。

        佟秋看著她飛起紅暈的臉，連露出的發(fā)絲間的耳朵都紅了，簡直服了這個啥都敢說的丫頭：“哈哈哈，你能不能矜持點？你當(dāng)我喊這兩人來是干嘛的。女孩子還是注意一下影響可以嗎？”

        商羽臉更紅了，甩開手不理他了。

        商羽洗漱時，兩只靈長類同他們打了個招呼，已經(jīng)先進大臥室休息了。佟秋牽著她穿過關(guān)了燈昏暗無人的客廳，把她送進屋里。

        “喂喂，沒必要這么體貼周到啊，你這樣我很為難。”商羽覺得特別不真實，她就是被佟秋這種時常出現(xiàn)的體貼一點點吸引的，沒想到佟秋“妥協(xié)”后居然更加溫柔，這種略有些強勢溫柔甚至遠超她的想象。

        “嗯？”

        “很難松開手讓你去睡覺啊~真的不擠？我可不會問第三遍啦~~”

        “不擠，放心。”佟秋笑，“快躺下我給你關(guān)燈關(guān)門。”

        商羽只得合衣躺下，拉過毯子，撲閃著眼睛仰視著佟秋。

        佟秋半蹲在床邊看著她，還是忍不住伸手揉她頭發(fā)，“晚安。”

        說罷佟秋就那樣帶著笑與她對視，慢慢低下頭靠近她。商羽的心狂跳了起來，她意識到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垂下了眼簾不再敢于佟秋對視，屏住了呼吸，扯著毯子的手不自覺地抓緊。不知為何，她竟有一絲不情愿，不知道來源于她的緊張、害羞還是其他。

        當(dāng)佟秋的呼吸已經(jīng)撲到她鼻尖的時候，她下意識往旁邊輕輕側(cè)了下頭。這個細微卻明顯的抗拒動作，讓佟秋愣了一下，停住了動作，繼而將唇往上，輕輕碰了一下她的額頭。

        商羽覺得自己被額頭上那溫暖的唇施了定身咒，渾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沖，愣了幾秒，找補道：“那個，太快了……”

        佟秋笑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起身準(zhǔn)備幫她關(guān)燈。

        商羽就伸出手勾住他衣角，拽了拽，依依不舍地說：“晚安。”

        佟秋又抓住她的手送回毯子里，關(guān)了燈回身，在走道淡淡的夜燈里說，“不放心的話，一會兒起來吧門從里面鎖上。”說罷拉上門走了。

        商羽看著佟秋隱在夜色里的身影被房門隔絕，一把把毯子拉過頭頂，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讓自己徹底平靜下來。她準(zhǔn)確地抓住了自己躲開佟秋的吻的原因，不是不想，而是無法向自己內(nèi)心的不確定妥協(xié)，她總是隱隱地不安，佟秋的“妥協(xié)”總是提醒著她，他也許習(xí)慣了對她溫和，只是不忍心拒絕，并不是真的對她有不一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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