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元姝站起身來,　感覺得全屋子幾十道視線落在她身上,　別說衣服了,　恨不得連身子帶靈魂都給她燒焦了。

　　“陛下這說的是什么話？”許元姝斟酌著道，她跟皇帝也算是舊識了，這屋里至少有三四個人都知道魏妃曾經(jīng)動了把她給皇帝的意思。

　　因此稍稍表現(xiàn)出來一點(diǎn)點(diǎn)親近,　叫人覺得她是意圖巴結(jié)皇帝，才是上上選。

　　“王爺幫著陛下做事，都是朝廷大事，利國利民的好事，臣妾又有什么可責(zé)怪的呢？”

　　皇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倒是朕想岔了。”

　　魏貴太妃眼神一閃，她雖然不知道內(nèi)情，可這并不妨礙她生出警惕心來，“你累著你弟弟了？卻這樣拐彎抹角的遞話？叫我說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性子耿直,　有什么直接說就是了。”

　　說著又去拉許元姝，“你坐你的,　這些事你別摻和。”還有一句話魏貴太妃想了想還是說了,　“再者叫你遞話什么都沒有？不能幫他。”

　　有魏貴太妃這樣打岔,　屋里人都笑了起來，皇帝越發(fā)顯得和藹了。

　　許元姝心里一松,　老老實(shí)實(shí)又坐了下來,　魏貴太妃就又拉起太后侄女兒的手,　跟她說起話來,　皇帝也時不時的加進(jìn)去兩句，一時間屋里這些坐著矮凳子的人竟然都成了擺設(shè)。

　　因著皇帝在的緣故，稍稍年輕一些的女眷坐了不多時就起身告辭了，許元姝也抽空站起身來，附在魏貴太妃耳邊道：“吳貴太妃說要見我。”

　　魏貴太妃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她住壽康宮，你也伺候過她一場，該去見見的。”

　　許元姝福了福身子，應(yīng)了聲是就要離開，還沒抬腳就又被魏貴太妃拉住，“你一會兒還……”她越說越慢，眉頭也皺了起來，道：“罷了，你看了她就出宮吧，我這兒也沒什么事兒要跟你說了，不過找個借口看看你好不好。”

　　“多謝娘娘關(guān)心。等過兩日小年夜了，我再進(jìn)宮給娘娘請安。”見魏貴太妃點(diǎn)了點(diǎn)頭，許元姝這才放心出去。

　　站在慈寧宮面闊三間的大門里，原本寒冷刺骨的穿堂風(fēng)被兩邊班房里烘出來的熱氣都熏成了暖風(fēng)，許元姝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往西邊去了。

　　壽康宮在慈寧宮西邊，原先朱砂就在這里掃地，規(guī)格比慈寧宮稍減，慈寧宮正殿面闊七間，到了壽康宮就只有五間了。

　　沿著慈寧宮西邊的小夾道一路往北，不過十幾丈就到了壽康宮，許元姝還看見這夾道盡頭用幔布圍了起來，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

　　宮里是不好生出來太多好奇心的，更加不好到處看，許元姝把視線一偏，走到壽康宮大門，道：“妾身許氏，求見貴太妃。”

　　里頭進(jìn)去傳話，很快就有宮女出來，帶著許元姝到了第二進(jìn)。

　　壽康宮前后一共三進(jìn)，前頭第一進(jìn)雖然沒進(jìn)去，不過看那樣子，還有青煙裊裊，該是個小佛堂，最后一進(jìn)則是后罩房，住的是宮女，所以只是個小三進(jìn)的院子。

　　許元姝進(jìn)去先行禮，聽見吳貴太妃叫起這才抬頭，這一抬頭就叫她有點(diǎn)后悔了。

　　吳貴太妃臉上可當(dāng)真沒多少憂色，雖然沒上脂粉，也用不了金銀首飾，一身青灰色的衣裳更是連邊都沒鎖，可她整個人當(dāng)真是從眼角里頭都能透出喜色來。

　　怪不得沒在慈寧宮看見她。這副模樣，沒人敢叫她見外命婦。

　　“上茶。”吳貴太妃一揮手，屋里宮女走了個干凈，她道：“我如今才知道，當(dāng)了貴太妃，這日子竟然比當(dāng)完全寵愛的貴妃還要舒服。”

　　“娘娘謹(jǐn)言慎行！”許元姝凳子還沒暖熱呢，立即就又站了起來。心中越發(fā)的覺得吳貴太妃不著調(diào)了，興許是原先跟皇帝壓抑得狠了？

　　連表面上的恭順都不能維持了。

　　可至少要裝裝樣子啊。

　　“你坐你的。”吳貴太妃毫不在意的看她一眼，又道：“我如今想見兒子就能見到兒子，整日也不用絞盡腦汁想著怎么討好皇帝……”

　　吳貴太妃嘆了口氣，“就是前頭那一進(jìn)得布置成佛堂，這一天到晚燒香，熏得人頭疼。”

　　許元姝的眉頭皺了起來，吳貴太妃又自嘲般一笑，“我得寵七年多，跟陛下幾乎是朝夕相伴，可從來沒見他對神啊佛啊表現(xiàn)出來一點(diǎn)恭敬，現(xiàn)在倒好，等他死了，所有人都得借著燒香懷念她。”

　　許元姝越發(fā)覺得不對了，雖然還沒理出頭緒來，可她緊張地連去抿一抿茶都不敢了。

　　吳貴太妃還在自顧自的說著，“皇帝待我極好，我的尚悅還不到十歲，自然威脅不到他什么。你看陛下后宮妃子有多少，只有我先住了宮殿，她們都還擠在頭所殿里，聽說我這后頭——”

　　“娘娘！”許元姝猛地站起身來，打斷了吳貴太妃，“先帝待您極好，他去世未滿三月，娘娘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宮里上下誰不為了先帝離去傷心，娘娘您看一看您身上的素服，這就是在提醒您要謹(jǐn)言慎行！”

　　說完，她狠狠地一瞪吳貴太妃，轉(zhuǎn)身就沖出了壽康宮。

　　許元姝看不見身后的吳貴太妃，更加看不見她臉上立即就抹平了的表情，那可絕對稱不上是笑容。

　　吳貴太妃緩緩走到房門口，靠著門框，卻連廊下都沒去，就這么靜靜看著許元姝出了壽康宮。

　　“你聽懂了……”吳貴太妃低聲自語。

　　許元姝沒理會壽康宮的宮女太監(jiān)們，一路沖了出來，一直到慈寧宮旁邊的夾道上，她這才放滿了腳步，察覺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

　　很久沒走得這樣快了，她伸手扶住圍墻，打算等這一陣子暈眩過去再出宮。

　　只是才過了片刻，她就聽見身后有人叫她，是六斤的聲音！

　　“這位娘娘……可是哪兒不舒服？”

　　許元姝瞬間站直了，轉(zhuǎn)身看見了六斤，還是那樣的瘦，素服上雖然沒有蟒也沒有補(bǔ)子，不過腰間革帶上的牙牌是象牙做的，朝外的那一面上刻了三個大字。

　　司禮監(jiān)。

　　“六斤公公。”許元姝打了聲招呼。

　　六斤手一揮，道：“你們先去前頭看看，我一會就來。”話音落在，他身后那四個太監(jiān)就都行了禮，往夾道盡頭那圍著幔布的地方去了。

　　完全沒有質(zhì)疑，聽話的很，連眼神都沒亂嫖。

　　六斤的聲音不大不小，就跟往常說話一般，“陛下下旨叫修建壽安宮跟壽寧宮供太妃居住，咱家要去看一看進(jìn)度。”

　　許元姝覺得沒什么可說的，想問的……也問不出口。她身子一側(cè)，讓開地方，客客氣氣道：“公公事物繁忙，又得陛下信任，還請保重身體，才好為陛下效力。”

　　完全是對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該說的話。

　　六斤點(diǎn)點(diǎn)頭，“多謝娘娘關(guān)心。”轉(zhuǎn)身便走，只是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六斤又從牙縫里吐出來一句話。

　　“沒事別進(jìn)宮，別單獨(dú)來見吳氏。”

　　許元姝一愣，再看的時候，六斤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許元姝覺得她的心又砰砰砰跳了起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她站在釘子路口，六斤從背后跟她說話……分明就是從壽康宮過來的。

　　六斤一個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皇帝的心腹，扶持他登基的首功之臣，他去壽康宮干什么？

　　又或者說……陛下叫他去壽康宮做什么？

　　再想起方才吳貴太妃那番不著調(diào)的話來，皇帝真的是因?yàn)榘餐跄昙o(jì)還小，才特意關(guān)照吳貴太妃的？

　　許元姝快步離開了壽康宮這一片。雖然魏貴太妃叫她直接出宮就行，可是許元姝思來想去，既然六斤都那么說了，她更加不能出了壽康宮就出宮。

　　許元姝便又到了慈寧宮門口，道：“魏貴太妃可還在？”

　　太監(jiān)道：“走了不過半盅茶的功夫。”

　　許元姝加快腳步，終于在御花園前頭趕上了魏貴太妃。

　　出宮也要走這條路，魏貴太妃倒是沒覺得太奇怪，下意識問了一句，“見著她了？”

　　許元姝思忖著道：“吳貴太妃……是不是傷心過度七情損傷了？我總是覺得她有點(diǎn)……”許元姝抿了抿嘴，“不著調(diào)。”

　　魏貴太妃一笑，臉色隨即就冷了下來，“老夫少妻，哪兒有什么真情實(shí)意？不過都是裝的。”

　　只是就這一句，多了也沒有了。

　　許元姝陪著魏貴太妃慢悠悠的往東邊去，一時間魏貴太妃不知道在想什么，倒也沒留意她沒繼續(xù)往北去玄武門。

　　吳貴太妃不能提，皇帝也不能提，太后還有她的侄女兒也不是什么好話頭，還得找個能陪著魏貴太妃一路說到慈慶宮的話題。

　　許元姝想了想，便道：“方才看見六斤公公了，瞧見他的腰牌已經(jīng)換了象牙，想必是進(jìn)了司禮監(jiān)了？”

　　魏貴太妃道：“他還是秉筆太監(jiān)。”

　　聽出來魏貴太妃言語里有點(diǎn)猶豫還有點(diǎn)嘆息，許元姝立即驚訝道：“怎么不是掌印太監(jiān)？我記得戴公公已經(jīng)叫先帝打發(fā)去給安慶太子守陵了。”

　　魏貴太妃嘆道：“有人說他資歷尚淺，當(dāng)不得掌印太監(jiān)。”

　　雖然知道六斤當(dāng)上掌印太監(jiān)不過是早晚的事情，不過許元姝還是故意略顯刻薄地一笑，道：“定是那些文臣說的吧？太監(jiān)原本就是陛下的家仆，陛下想用哪個就用哪個，跟他們又有何相干？若是叫他們指手畫腳連陛下身邊伺候的人都要管——”

　　“那以己推人，娘娘不如也幫他們換一換內(nèi)院管家。”

　　魏貴太妃笑了兩聲，道：“話是這樣說，事情卻沒這樣簡單。”

　　許元姝又道：“那些大臣必定是看見六斤公公年紀(jì)尚輕卻能做上掌印太監(jiān)的位置，他們卻要寒窗苦讀十余年，辛辛苦苦的科考，出來只能當(dāng)個七品官。”

　　“他們這是嫉妒了。”許元姝眼珠子一轉(zhuǎn)，忽然正色道：“不過他的資歷的確是不比朝中大臣，學(xué)問想必也是不及那些翰林學(xué)士的——”

　　聽見這話，魏貴太妃挑了挑眉頭，方才她還幫著六斤說話呢，怎么這會兒又打擊自己人的士氣了？

　　瞧見魏貴太妃疑惑的眼神，許元姝這才又笑道：“我覺得既然那些大臣們不樂意，不如叫他們選一個德高望重又有資歷，學(xué)問還好的大儒，然后咱們把他送去凈身房，想必這個掌印太監(jiān)，他們該是滿意的。”

　　魏貴太妃驚住了，沒等說話，身后就傳來一陣笑聲，皇帝大步走了過來，道：“你這個主意著實(shí)不錯！”

　　許元姝看見他身邊跟著的就是魯王爺，頓時放下心來，急忙曲膝行禮，等皇帝叫起之后，就站在魯王爺身后。

　　皇帝道：“那些大臣們的確是手腳伸得太長了。”說著他頭一偏，對身邊另一人道：“把這消息叫錦衣衛(wèi)傳出去，就說他們?nèi)羰强舷潞菪淖詫m了，朕許他們一個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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