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　顧太監(jiān)照例去許家吃酒。

　　他大概每隔三五天就會去一次，倒也不是為了別的，第一是他剛回京城，路子還沒太打開，不敢三天兩頭的應(yīng)酬叫上官忌憚，許家好歹有他妹妹在,　隔三差五的去看一看也不為過。

　　再者許義靖這個人著實(shí)會恭維人,　聽得人身心舒暢。

　　當(dāng)然最重要的就是許義靖有四個女兒，最大的已經(jīng)進(jìn)宮了，最小的七歲，還有一個馬上要去英王府,　靠著他這四個女兒，顧太監(jiān)覺得自己的路子會好走不少。

　　“請。”許義靖敬酒。

　　顧太監(jiān)喝了酒道：“別太客氣，你娶了我妹妹，咱們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了，咱們慢慢吃酒慢慢吃菜可好？”

　　雖是詢問的話，不過許義靖還是一臉笑意的應(yīng)了,　“倒是我想岔了。”

　　酒過三巡，顧太監(jiān)道：“你倒是生了個好女兒，聽說你家大姑娘在宮里很是出眾，宮里不少人都看上她了,　雖然還有小半個月,　不過都想叫她去。”

　　許義靖克制得臉上都要抽筋了,　“過獎過獎。”語氣里的驕傲馬上就要溢出來。

　　顧太監(jiān)心里是不大看得上這種人的,　存心逗他想要看一看他的丑態(tài)，道：“你太過謙虛了些，就連尚宮局的李尚宮也夸她識大體能堪大用，說不定將來——”

　　“誰！你說誰？”許義靖一口酒沒咽下去全都噴了出來，“李尚宮夸她了？”

　　顧太監(jiān)一臉錯愕，許義靖在他面前從來不曾這樣失態(tài)，他隱晦的看了顧氏一眼，這是怎么了？

　　顧氏微微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

　　“不妥不妥。”許義靖站了起來，在屋里踱步，丫鬟上去收拾殘局。

　　“上林苑監(jiān)跟會同南館緊挨著，沒事兒我們也去找那些別國來的使者，騙點(diǎn)銀子去喝酒吃肉，聽說新羅的使者就要回去了，而且這次他們求到了尚宮局的李尚宮同行，若是元姝叫李尚宮看上，那可要去新羅給新羅王生孩子了！”

　　“她可千萬不能叫李尚宮看上！”許義靖焦急的眉頭都擠在了一起，站在許義靖面前，緊緊拉著他的手。

　　“好我的大舅哥，你去宮里跟元姝好好說一說，這會兒可千萬不敢出眾了，憑她的樣貌才學(xué)，要是真給新羅王睡了去，那我可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新羅有什么？他們冬天只能吃腌菜！”

　　聽見這話，顧氏眼睛一亮，下意識瞥了顧太監(jiān)一眼。

　　顧太監(jiān)把手抽了出來，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拍，聲音不急不緩的，“就這兩日，我一定尋個機(jī)會跟她說。”

　　許義靖這才放下心來，只是有了這個插曲，寄予厚望的一個女兒馬上就要沒用了，許義靖也沒了興頭，酒席很快散了。

　　顧氏笑道：“老爺快回去換身衣裳，三月的風(fēng)也還是很厲害的。”說著又揚(yáng)聲道：“叫周姨娘來服侍老爺。”

　　周姨娘是許義靖上手的一個丫鬟，個子矮矮的，可是該長的地方一點(diǎn)都不輸人，叫許義靖一連在她屋里歇了五天也沒膩味。

　　聽見這話，喝了不少酒的許義靖覺得自己心口熱了。他嘻嘻笑了兩聲，道：“橫豎不是外人，你替我送送你哥哥。”

　　說著便火急火燎去了后院。

　　“呸！”顧氏朝著他背后啐了一口，“當(dāng)初為了叫我進(jìn)他家大門，連陪了他二十年的嫡妻都能給害了去，這才多久？男人真是——”

　　顧太監(jiān)瞧她一眼，語氣里有點(diǎn)輕蔑，“難道你真想跟他過一輩子？”

　　顧氏笑了起來，“那是自然不肯的。”

　　兩人出了屋子，緩緩朝外走去。

　　“她在宮里真的得貴主子們夸獎了？”顧氏聲音小了點(diǎn)，聽起來不僅僅有怨恨，似乎還有點(diǎn)膽怯。

　　“騙他的，你還真信？宮女都在東北角上的廢殿里住著，我一個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去那種地方做什么？再說現(xiàn)在能看見她們的除了宮女就是宮女，哪兒來的什么貴主子？更何況就是正經(jīng)娘娘也沒那么容易得寵，別說她只是個宮女了，三千多宮女里的一個。”

　　顧氏松了口氣，道：“那你真要去告訴她？”

　　顧太監(jiān)笑道：“自然也是不會去的，我還要托關(guān)系遞話叫她跟著一起去新羅。”

　　顧太監(jiān)又皺了皺眉頭，“她被你逼進(jìn)宮里去，一定是時時刻刻想著要出人頭地，我覺得她表現(xiàn)一定很好。”他又笑了兩聲，“倒是不用讓我費(fèi)太多功夫。”

　　顧太監(jiān)停下了腳步，目光落在顧氏臉上，“從太·祖皇帝到現(xiàn)在一百三十七年，去新羅的女官們一共六批，沒有一個回來的。最短的一個沒翻過年去就死了，最長的一個活了十二年。”

　　顧氏嘆息了一聲，“她就這么走了，我還想還給她一頓呢。”

　　顧太監(jiān)大笑兩聲，“許義靖說了他跟新羅使者相識，你叫他把人請到家里來吃頓飯，你跟那些使者的夫人說說話，就知道她以后過得是什么苦日子了。”

　　“唉……”顧氏半真半假的一聲嘆息，像是很為許元姝惋惜，“真是可惜了，這樣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孩子。”

　　許元姝跟同屋的兩個女孩子雖然商量了要守規(guī)矩，不能叫亂了起來，不能被被這些人連累到，可是真做起來也沒那么容易，暫時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是才不過半天過去，許元姝就覺得不太對了。

　　她們一個院子里的人都是一處吃飯的，一天三頓，這才是晚飯，原本安安靜靜的吃飯就有了點(diǎn)變化。

　　許元姝的視線落到了角落里。

　　程百香跟另外兩個已經(jīng)被定了去處，現(xiàn)如今不跟著她們一起聽課的人坐在一起。

　　幾人雖然沒明目張膽的做什么，可是更加沒有壓低聲音說話，屋里幾十人的視線不住的往她們身上落。

　　“不能這樣。”許元姝壓低聲音道：“李尚宮才說了不能換房子，她們?nèi)齻�就都去住了單間，再叫她們跟咱們一個屋里吃飯，那這些人就不好帶了。若是再這么下去——”

　　許元姝已經(jīng)看見幾個帶著挑釁意味的眼神，“得想個法子。”

　　可是情急之下又能有什么好辦法？再說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身份地位……甚至連管教她們的女官也跟李尚宮不是一條心。

　　許元姝站起身來，“先過了這一頓飯再說吧。”說著她又去端了碗湯，只是路過程百香身邊的時候，手不知道怎么一抖，湯就給撒了。

　　雖然沒潑在身上，不過程百香還有她旁邊那人的裙子就臟了。

　　許元姝一臉的歉意，“都是我不小心，妹妹沒事兒吧？趕緊去吧裙子換了，穿著這臟裙子也不好見人啊。”

　　等又坐了回來，許元姝嘆道：“情急之下也只能想到這種法子了。先過得這一天再說，興許李尚宮能壓一壓她們。”

　　不過等這三人離開，屋里那股有點(diǎn)沉悶的氣氛的確是消散了不少。

　　“當(dāng)日咱們進(jìn)來，宮里一共發(fā)了三身衣裳，你說要是給她們都弄臟了……“衛(wèi)柳月躍躍欲試起來。

　　吳婉搖了搖頭，“這法子只能用一次，不然咱們?nèi)齻�就能先成了眾矢之的。”

　　三人略有不甘回到了屋里。

　　一夜過去，許元姝的眼睛有點(diǎn)腫，頭一個月還不得算是宮女，也就沒有機(jī)會看見家人，也不知道志哥兒跟祖母怎么樣了？

　　顧氏跟陸姨娘斗沒斗起來，許修成的心腸又會不會比顧氏更加的狠毒。

　　還有許爾姝……她會不會已經(jīng)被送到了英王府里。

　　許元姝有點(diǎn)恍惚的洗漱完畢，跟著大家出了屋子。

　　站在前院的廣場上，隊伍里的人又少了三個。

　　今兒學(xué)的是伺候主子，不過負(fù)責(zé)教導(dǎo)她們的女官還沒來，往日一早就會出現(xiàn)，如松柏一般站在高臺上的李尚宮也沒有出現(xiàn)。

　　一開始大家還能老老實(shí)實(shí)的等著，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嘈雜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我聽說李尚宮過了這個月就不是尚宮了。”

　　“我聽打水的婆子說，她要去新羅了。”

　　“還要帶五個人一起去。”

　　“就在咱們這里頭選。”

　　許元姝雖然知道李尚宮做不久了，可是新羅……她跟身邊兩人對視一眼，心里涌出淡淡的悲哀。

　　新羅是什么地方？

　　她曾經(jīng)聽許義靖說過兩句，一年只能吃上一兩次肉，尋常百姓家里冬天連腌菜都沒有，冬天冷的時候能把耳朵凍掉。

　　李尚宮都六十多了，皇后送她去這樣地方……

　　“安靜！”

　　高臺之上又有了聲音，李尚宮終于出來了，她身邊除了慣常的幾個宮女，這次趙典簿也在，除了趙典簿，還有個人……

　　許元姝看了過去。

　　九翟冠、紅色大衫，深青色霞帔，上頭墜著一圈珍珠——

　　這是皇妃的打扮！

　　“你們已經(jīng)學(xué)了半個月如何伺候主子，”李尚宮環(huán)視一圈，“今日趙典簿專門請了魏妃娘娘來瞧一瞧，看看你們學(xué)的怎么樣了？”

　　眾人嘩然，每個人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笑意還有緊張。

　　魏妃娘娘……在宮外也是赫赫有名的，她生育了兩個皇子三個皇女，就連曾經(jīng)救過許元姝的十三皇子，在生母死后也是掛在她名下教養(yǎng)的。

　　她雖然已經(jīng)不在青春年華，可是皇帝敬重她，若是能到她宮里……不管是留下來伺候她，還是將來跟著公主陪嫁，又或者去王爺府里——

　　這幾乎是宮里最好的一個去處了。

　　許元姝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然后就跟趙典簿的視線對上了。

　　趙典簿沖她微微一笑，揚(yáng)聲道：“先來敬茶，這是基本功。”說著躬身對魏妃娘娘道：“您請上座。”

　　再也沒有人去羨慕那三個不用上課，又可以住在單間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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