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向西向西
大秦道統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撒馬爾罕。
此時正是秦人的丑時四刻左右。
撒馬爾罕城在火妖進入之后,早已經成了一片廢墟——火妖只會破壞不會建設,這一點上倒與游牧民族很相似,或許其根本原因就是火妖的最先主體,便是被稱為修米特的三部游牧民族,也即后來被稱為火妖三部的三大部族。時至今日,雖然火妖已經包括從泰西到河中甚至天竺的諸多民族,其上層當中也出現了原本來自驪軒等國之人,但是,在總數上,特別是構成火妖指揮體系主干的中層火妖上,仍然是以修米特三部為主。
故此,哪怕原本這是一座壯麗的城市,可在火妖控制其近兩年時間之后,這里也已經破敗不堪。原本的水道都不再運作,下水道完全堵塞,整座城市里充滿了血腥、糞便與尿液的氣味。而那些美侖美煥的建筑,自然更成為無知且野蠻的火妖破壞的對象。火妖們堅信除去綠芒之外萬物非主,故此對于綠芒之外的偶像極為厭憎,連帶著對各種有人物形象的藝術品也深惡痛絕,原本撒馬爾罕的浮屠教、薩滿教、光明教等等諸多宗教的廟宇,被他們完全破壞掉了。
不過倒并非所有廟宇都是他們破壞的,至少位于城東北隅的這座無名神廟,在犬戎人控制撒瑪爾罕時就已經被摧毀。
除去少數犬戎人高層之外,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片廢墟之下,暗藏著一條巨大的密道。
金玄是個有憂患意識之人,他在控制撒瑪爾罕時就考慮到有朝一日此城為人所攻時的情形,故此假意摧毀了這座小廟,實際上卻是借此掩護他在小廟之下挖掘密道之事。此事持續了前后有數年的時間,但金玄并沒有輕易使用這條密道,當火妖大舉來襲時,他更是主動撤離撒瑪爾罕,仿佛將這條密道忘了。
不過今日,這條密道又派上了用場。
事實上若是秦軍知道這條密道存在,用處會更大一些,但金玄終究未曾完全信任大秦,并沒有將這條密道的事情告訴俞龍。
他們將頭頂上的遮掩物清除之后,便已經出現在撒瑪爾罕城內了。
進入城中的犬戎人不多,不過是三百余人,因為密道狹窄,所以他們也無法帶馬,卻帶來了三百只犬。
犬戎犬戎,秦人以此稱之,就是因為犬戎人極擅養犬,而且所養者都是最好的獵犬。
這些犬通人性,有紀律,與犬戎人一起潛伏于密道之中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此時從密道中鉆出,也沒有到處亂跑,而是搖著尾巴等待主人的命令。
“上。”金玄下達命令道。
幾名射雕兒小心翼翼接近城墻——實際上撒瑪爾罕的城墻這兩年根本未曾修檢,到處都是上一場大戰時的痕跡。他們沒有費太大力氣,便接近到在城墻上打盹的火妖。
沒錯,哪怕剛剛經歷驪軒人的夜襲,守衛城墻的火妖仍然在打盹,一來是因為驪軒人只在外圍消滅了一個營的自爆火妖,二來是因為火妖們的自大與傲慢,并沒有因為一次襲擊而消失,相反,驪軒人撤離之后,火妖們更確定不會再有敵人。
故此這幾名射雕兒改變了主意,沒有動用弓箭,而是直接上前,用弓弦絞住火妖,再由同伴將之刺殺。
這樣一來,東面城墻的一隅便落到了犬戎人的手中,而且這一隅還有一處缺口,犬戎人稍稍清理之后,這缺口便足以讓人自由地進出城墻了。
金玄在城頭獰笑了一下:“發信號。”
一個火把被點了起來,在空中搖了三搖,然后劃了一個圈,再一上一下。
城外三里處,驪軒人襲擊過的自爆火妖營地里,突然間人影閃動,數以千計的犬戎人和他們的馬匹,從廢墟中悄然出來。
他們也有人舉起火把,同樣搖了三搖,劃了一個圈,再一上一下。
在更遠處的山下,一隊隊犬戎人從巨石之后現出身形。
驪軒人吸引走了大批火妖,這使得撒瑪爾罕城外的火妖營地之間出現了巨大的空隙,火妖并沒有即時填充這空隙——還是那句話,一直打順風仗的火妖,完全沒有警惕性,特別是在距離前線數百里之處,根本想不到會有敵人來襲。在他們的印象之中,人類只能龜縮于城中被動防守,借助城防體系與他們周旋,而絕不敢主動發動襲擊。這種慣性思維,不是一次襲擊能夠改變的,就算是穆西這樣的高層已經有所觸動,也不是不到半夜的時間就能彌補。
故此給了犬戎機會,讓他們可以悄然接近。
不過也只能接近到這個地步,再靠近時,便驚動了火妖警衛。
只不過犬戎人的速度太快了。
在不必顧忌的情形之下,犬戎人飛快地接近了一座火妖營地,這座營地中大多數火妖已經追逐驪軒人而去,因此只有少量留守。犬戎人毫無意外地將所有留守的火妖屠滅,然后又沖向另外的營地。
而從自爆火妖營地中出來的那些犬戎人,則是堅定地沖向了撒瑪爾罕城。
他們涌入城市的缺口,與停留在缺口的金玄會合——此時缺口處已經只剩余金玄一人,隨他而來的三百名犬戎人則分散離去。
“這是我們的墳場。”金玄望著進來的同族,大笑著問道:“阿爾撒冷,你怕不怕?”
“我怎么會怕?除了大單于,誰都不能讓我害怕,哪怕是死亡!”名為阿爾撒冷的雄壯犬戎人道。
“可是我怕啊……阿爾撒冷,我怕我的小兒子會死在秦人的手中,所以阿爾撒冷,我有一道最后的命令給你,你單騎回去,等到事不可為,就帶著外邊的人,帶著我的小兒子,去最北最北的地方,聽那里的獵熊人說,一直往白,一直往東,可以眺望見另一塊陸地。你帶著我的小兒子,還有不愿意成為大秦臣仆的族人,去哪里建立屬于我們的帝國。如果大秦未能擋住火妖,你們……算了,那個時候你們該做什么,就由你們自己來拿主意啦!”
阿爾撒冷卻搖了搖頭:“大單于,這事情可以交給別人做,至于我,卻是要隨你死在此地的!”
金玄失聲一笑。
此時隨他來襲擊撒瑪爾罕的,都是他挑出來的死士,這些人來到此處,便不準備活著離開了。
對于他們來說,活著回去,才是恥辱。
“那好吧那好吧。”金玄也不強求,他終究是一代梟雄,哪怕方才心腸稍軟,起了??犢之心,可轉眼之間,便將之拋在了腦后。
“城里亂起來了!”有一名犬戎突然說道。
這是金玄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將三百名隨他一起進入城中的勇士打發走,便是要他們分散至城中各地,擾亂城中秩序。
雖然火妖也沒有什么秩序可言。
“走吧!”他一揮手。
犬戎人催馬前行,他們的目標直指城中心處,也就是閃爍著綠色焰光的地方。
從一開始,金玄就不準備完全按照俞龍的安排行事,他的目標,也不僅僅是為秦人誘走火妖。
在俞龍的計劃中,驪軒人、犬戎人冒險襲擊撒瑪爾罕城,為的是將城外的火妖引走,以方便后續秦軍的突襲,但是,金玄卻覺得,要激怒火妖,只襲擊城外并不是最好的辦法,最好的辦法,乃是襲擊城中,襲擊綠芒!
所以,他才改動了俞龍的計劃,才會拿出自己隱藏著的密道,才親自出現于此。
他明知道此次襲擊,十死無生,而且也未必能真正傷著綠芒那樣恐怖的存在,但他仍然如此選擇。在某種程度上說,當他爭霸天下的野心隨著綠芒滅世破滅之后,他就想這樣做了,這些年不顧顏面受庇于秦人,為的就是能夠有機會這樣去做。
騎上馬,左手抓弓,右手撫刀,金玄恍惚之中,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
彼時他正年少,意氣風發,只覺得天下雖大,但都是自己的牧場。
半個時辰之后,綠芒之前,渾身浴血的金玄抬頭望向這頭巨大的怪物。
他身邊,已經只余寥寥數人,其中便有阿爾撒冷。
在他身后,則是一條血染的長街,街道之上,有火妖,有犬戎,但大多已經成為尸體。
便是金玄、阿爾撒冷等尚存活者,也都是渾身傷痕。
而他們距離綠芒,尚有一百二十步。
“阿爾撒冷,還殺得動嗎?”金玄問道。
“能!”
“那就隨我沖吧。”金玄道。
戰馬再度奔騰起來,金玄拋下了弓,只高舉著刀,沖向了綠芒。在他與綠芒之間,只余有一個火妖,金玄不認識他,但猜得出其身份非同一般。
“死……”金玄身邊有犬戎勇士高喊,但喊聲嘎然而止。
他們沖入了綠芒身前八十步,一道無形的力量突然間降臨,他們象是闖入水幕之中,先是身體動作變得遲緩,然后耳邊響起了瘋狂的囈語。
沖至此處者,皆心懷必死之心,皆心志堅毅,但仍然有一部分在聽到囈語的瞬間瘋狂起來。
即使還保留著神智者,身體也開始無法控制的畸變,一根根觸須一個個肉瘤從皮膚之下鉆了出來,并且瘋狂地生長。
對于自己身體的異變,金玄根本不在乎,他催馬狂奔,眼見距離綠芒只有六十步、四十步、二十步!
然后他砰的一頭撞上了一層無形的墻,他的戰馬直接撞斷了頸骨,他本人也因此飛了起來。
他在空中,看到橫于他與綠芒之間的那個火妖伸出一只觸須,狠狠地卷向他。
他砍斷了這根觸須,但更多的觸須伸了過來,將他纏繞,然后從他的七竅之中鉆入他的身體。
瞬息之間,金玄就被扯成了碎片,但他對此毫無所知,他只覺得自己身體一直在上升,上升,仿佛升至大地最高之處。
然后就什么都沒有意識到了。
他并不知道,扯碎他的穆西已經陷入狂怒,不僅下令殺死所有幸存的犬戎人,還發動部下,要求殺光所有參與此次偷襲的犬戎人。
他也不知道,在數十里外的北方,驪軒皇帝左勒蓋爾奈英亦未按照俞龍的部署撤向東方,他選擇了一條出乎任何人意料的道路,向西,向西,帶著他殘余的部下,要一路向西直至他們位于泰西的故土。
他也不知道,在郁成,秦軍開始反擊,賀拔十一與他的胡人死士們沖出了郁成城。
在貳師,俞龍與他養精蓄銳已久的部隊也如潮水般涌出。
他更不知道,就在此時,就在距離撒瑪爾罕不遠的一處高山山谷之中,名為蓮玉生的浮屠僧正拄著鋼杵,望向此處。在其身后,站著十八名秦人,大秦如今最出色的十八位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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