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他總會嬴
距離豫章城約是五十里的海昏縣,有名為區(qū)山的山脈拔地而起。
據(jù)說大秦一統(tǒng)六國之時,楚國有位姓區(qū)的大將兵敗,隱遁于此地,山便因其人之姓而得名。山雖然不高,卻云深霧繞,多有猛虎、花豹。因為避開了交通大道的緣故,只在山中谷地里,零星有幾個村落。
這些遁世村落,往年便是稅吏都不愿意來此,可今日,卻被大軍驚擾。
村民們的目光都投向村最里頭的一處莊院。
此地原本偏僻,可耕種的熟地并不多,因此民眾窮乏,唯獨(dú)村子最里頭這戶人家,建起了莊院,甚至還起了兩層樓。此時這兩層樓上,有一隊常服之人面色苦澀地望著正在逼進(jìn)的大軍。
“如何?”其中一人道。
“定然是有人出賣了相國!”另一人咬牙切齒地道:“否則這么偏僻的地方,北軍如何來得這么快?”
“我是問如何應(yīng)對!”前一人也暴躁地道。
“還能如何,我們個個都是深受相國之恩,難道還能棄相國不顧?”前一人呸地吐了口口水,“唯死戰(zhàn)罷了。”
“蠢貨!”前一人忍不住罵道:“你死戰(zhàn)就能保全相國性命?”
“那依你之言怎么辦,難道投降相國的性命就能保全?”后一人反問。
兩人都是怒氣沖沖,問到這里,不得不承認(rèn),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死路之中。
無論哪一種選擇,都保不住他們口中的相國性命。
就在此時,卻聽到樓下有人走了上來,兩人齊齊回頭怒視此人,此人拱手道:“周吳二校尉,相國有召。”
這二人對望了一眼,收住怒意,長長嘆了口氣。
“沈賢弟,相國情形如何?”他們一邊隨著那人走下樓一邊問道。
那姓沈者搖了搖頭,黯然道:“相國還是老樣子,雖然勉強(qiáng)可以說話,卻仍然無法動彈。”
這樓原本很小,因此只是走了一會兒,他們就到了樓下正屋,一進(jìn)陰暗的屋中,看到躺在榻上的董伯予,周、吳二人面上就浮出難過之色。
此時的董伯予,不僅僅是形容枯槁,須發(fā)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更重要的是,他的半邊臉浮腫,甚至口涎自嘴角頻頻流出,需要使女不停為他擦拭。
畢竟這位老先生,業(yè)已年近八十。他與當(dāng)初五賢中的酈伏生齊名于稷下,兩個人的年紀(jì)也相當(dāng),酈伏生都死在銅宮之中十余年了。
“外頭情形如何?”董伯予含糊地問道:“我聽到外頭有動靜。”
“是鄉(xiāng)人喧鬧,相國只管放心。”吳姓校尉道。
“是大軍來了吧……”董伯予對于他的話語卻并不相信,依舊用那不清楚的口吻道:“遣一人出去,告訴他們我在此處,讓他們勿要擾民……趙和是個愛民的,但底下的人,卻未必能如他一般有遠(yuǎn)慮。”
“相國……”
“去做。”董伯予催促道。
吳、周二人仍是不忍,董伯予只能命令那姓沈之人道:“勁夫,你去,照做。”
那姓沈之人避開吳、周二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低頭又出了門。
“讓士卒都不必抵抗,此時抵抗有何意義?你們隨在我身邊,向來遵守軍紀(jì),趙和不會為難你們,若是你們愿意,在他手下從軍,比起在我手下可要快活得多,畢竟……他總是嬴。”
董伯予說到此處,忍不住還是嘆了口氣。
如其所言,趙和總是嬴。當(dāng)初在咸陽城內(nèi)是如此,如今在江南三郡同樣是如此。
“相國,我等決不為趙逆效力!”吳周二人道:“我等愿意保著相國殺出去,定不令相國受逆賊之辱!”
董伯予艱難地?fù)u了搖頭,苦澀地笑道:“趙逆……此處沒有旁人,倒是可以說與你們聽了,你們口中的趙逆,才是真正的烈武帝嫡孫,故太子勝遺孤啊!”
吳周二人愕然對望,覺得董伯予是不是病得糊涂了。
烈武帝嫡孫、故太子勝遺孤,不應(yīng)當(dāng)是嬴吉嗎,他也被趙和趕出了大海,據(jù)說去了扶桑?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后來才猜出的……呵呵,大將軍曹猛總是留有一手,卻敗于司馬亮這皓首老賊之手……總之,若以大秦正統(tǒng)而言,我們這個正統(tǒng)朝,才是真正的秦逆,被我們稱為逆賊的趙和,才是真正的大秦正統(tǒng)。”董伯予又繼續(xù)道:“你們皆是秦臣,為趙和效力,非是改頭換面,更非是貳臣,不丟人……”
就在董伯予斷斷續(xù)續(xù)說話之時,外頭的腳步聲已經(jīng)近了。
若說此前吳周二人還有決死一戰(zhàn)的心念,此時二人也已經(jīng)放棄了。
故此當(dāng)大量的秦軍從外進(jìn)來,他們并未喝令抵抗,他們不帶頭,手下自然也都放下了武器。
可是秦軍欲將他們驅(qū)出房間時,他們卻死活不肯,躺在床上的董伯予也艱難地道:“留他們在此,也算是作個見證……”
秦軍自然不會聽董伯予的,但在外邊的曾燦卻聽到了這含糊不清的聲音,當(dāng)即走了進(jìn)來,示意部下勿要驅(qū)趕周、吳二人。
不過曾燦還未來得及說話,外頭突然又傳來了一個聲音:“將軍,有自稱諸葛瑜者求見!”
榻上的董伯予、剛邁入門檻的曾燦都是愣了一愣。
曾燦旋即轉(zhuǎn)身:“快請……待我親自去請!”
他興沖沖出得門去,將董伯予撇在榻上,吳周兩名校尉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董伯予在榻上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啞然失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不一會兒,曾燦陪著諸葛瑜又走了進(jìn)來,曾燦對諸葛瑜態(tài)度甚是親和,諸葛瑜雖然也同樣甚為禮貌,但多少有些疏離之態(tài)。
“諸葛先生來此,可是要見我這中計之人的狼狽姿態(tài)么?”董伯予緩緩說道。
“非也,只是瑜在世上俯仰無愧,唯獨(dú)對董公頗有遺憾,如今知董公命不久矣,故此前來送別。”諸葛瑜道。
他說得倒是坦然,曾燦皺了一下眉,倒是董伯予自己,對所謂“命不久矣”之事坦然相待。
“有勞諸葛先生了,先生當(dāng)世智者,曾將軍又是當(dāng)世名將,二位日后,必是護(hù)國公麾下左膀右臂,有二位送別,伯予也可稱榮幸了。”董伯予緩緩道。
他此時吐字變得清楚了一些,看起來精神也振作起來。曾燦與諸葛瑜卻都明白,這只是回光返照。
“當(dāng)日齊郡一別,今日方才再次拜見董公。”曾燦心里沒有多少同情,反而有些懊惱。畢竟,一個死的董伯予能夠有多大價值——他在得到口供之后立刻趕來,為的是活捉董伯予而不是帶一具尸體回咸陽。
在咸陽看來,董伯予不僅僅是偽朝的丞相,更是嬴祝其人的智囊與支柱。擒獲此人的重要性,不在擒獲嬴祝之下,實在是大功一件。
“曾將軍,我將要死了,有幾句話,請你替我轉(zhuǎn)給趙和。”董伯予沒有理會他的客氣話。
曾燦一揚(yáng)眉:“請講。”
“其一,江南三郡,亦為秦地,三郡之民,亦為秦民,請勿治其從我之罪……”董伯予道。
曾燦當(dāng)初在稷下時便以辭鋒見稱,聽得董伯予這話,頓時心中不喜,當(dāng)即冷笑道:“三郡之民哪有罪?我大軍得入潯陽,便是三郡之民迎入,此后我軍銜尾追擊,亦多仰賴三郡民力。三郡之民不唯無罪,甚至有功。董公此語,多此一舉。”
董伯予默然了一會兒,便又繼續(xù)道:“好吧,這一條不算……火妖乃是大敵,護(hù)國公欲御火妖,對犬戎、驪軒,不妨稍稍懷柔,以安其心……”
“犬戎、驪軒,皆畏威而不懷德之輩,便是對其再懷柔,亦不能使其歸心,反而增其驕意,令其以為我大秦虛弱。此語乃腐儒之見,我會轉(zhuǎn)呈護(hù)國公,但想來護(hù)國公亦會如此決斷。”曾燦又道。
董伯予很想與其辯一辯遠(yuǎn)人來服的觀點(diǎn),但終究是彌留之時,精力不濟(jì),因此還是長嘆一聲,放棄此舉,繼續(xù)交待起后事來:“伯予家貧,老妻早亡,唯有二子,乞護(hù)國公勿治其罪……”
“董公二子,向無惡行,護(hù)國公是否治罪,依法而決,既無惡行,便無罪責(zé),董公且放心。”曾燦似笑非笑地答道。
董伯予苦笑起來:“正是,他一向公正,若非如此,為何他總會嬴……罷了罷了,如今唯有一事,我身邊護(hù)衛(wèi),皆我親隨,因為約束得緊,亦無罪行,請曾將軍念在同出稷下的份上,量才而用,使之有個前途……”
吳、周、沈等人皆是涕淚橫流,跪倒在地上,便是諸葛瑜與曾燦,此時也不禁動容。
此前其一其二其三,皆是董伯予之計,為的就是這最后一條——以董伯予之智,哪怕到了此時,哪里會不知道自己那三句話都是多此一舉呢,但他仍然拼著最后一口氣要將這些話說出來,讓曾燦拒絕三次,也讓自己受辱三次,所為的,不過是以此讓曾燦快意,同時也讓曾燦覺得心生愧意,而對吳周沈等人能夠高看一籌罷了。
諸葛瑜與曾燦此時也明白他的用意,但這是陽謀,曾燦除非真的不顧自己的名聲,否則很難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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