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禍亂根源
在此同時,函谷關上,嬴吉用力拍著城墻頂端的巨石,扯起嗓子唱了起來。
他唱的是咸陽城的市井小調,歌詞俚俗不堪,而且他又是扯著嗓子喊的,因此有不少破音之處。
也就是因為是他,所以身邊的羽林軍士強行忍住捂住耳朵的想法。
直到謝楠匆匆也上了城頭,嬴吉才止住歌聲。
嬴吉沒有回頭,直接笑著道:“謝卿來得好快。”
“臣來雖得快,卻沒有陛下來得快。”謝楠道。
“卿是責怪朕不該來這函谷關么?”嬴吉明知故問。
在得知劉遇收復函谷關之后,嬴吉沒有告知滿朝文武,而是帶著小隊親衛,晝夜兼程來到了函谷關。原本在洛陽城中坐鎮后方的謝楠得知這個消息后匆匆追來,此時想來是滿心郁悶的。
“陛下萬金之軀,不可長居險地,還請陛下移駕回洛陽。”謝楠板著臉道。
這段時間,謝楠也頗顯憔悴了些。
“朕所謂的萬金之軀,也不過是一條命罷了。朕的性命是命,這前方的將士性命就不是命?他們為了朕的寶座在死戰,朕怎么能安心居于后方,坐享其成?”
嬴吉說到這,邁步走到一位士卒身前,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然后笑著又道:“朕記得你,你叫郭化,乃是河間人,家里有兩個孩兒,上回朕還賜了你酒!”
那士卒頓時露出激動之色:“陛下真記得小人?”
“朕說這個謊做什么,不僅記得你,羽林軍中上下將士,凡朕見過的,朕都記得!”
他一邊說一邊從袖子里取出一個小冊,然后翻了翻,翻到其中一頁給郭化看:“瞧,羽林衛第六營第十二伙伙長郭化,河間人……朕都記在這小冊子上,你們每個人的名字,每夜朕都會翻這小冊子,看到你們的名字,就象是看到了你們人一般!”
郭化不過是區區伙長,連正式的軍官都不是,哪里見識過這個,此時只覺得渾身血都在翻滾,當即跪下道:“陛下大恩,小人必當死戰以報!”
“什么大恩,記得你名字算什么大恩,待收復咸陽之后,你因功封侯,朕再加賞,那才是大恩!”嬴吉收好小冊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是,陛下萬勝!”郭化忍不住叫道。
“陛下萬勝!陛下萬勝!陛下萬勝!”城頭軍士也齊齊叫了起來。
被他們的呼聲感染,城下的軍士位紛紛臺頭觀望。謝楠輕輕吁了口氣,向著呆住的儀仗做了個手勢,于是儀仗上前撐起天子大旗。
城下的士兵見此大旗,也紛紛叫了起來。
嬴吉笑著退回,謝楠低聲道:“陛下便是欲激勵將士,也不須如此急啊……”
“卿不懂。”嬴吉道。
謝楠一愣。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嬴吉,卻見嬴吉收住了笑,臉上掃過一絲焦慮。
“陛下……”
“謝卿,你是宰相之才,只是未歷州郡,所以有些事情,還是稍稍有所欠缺……你后悔放過司馬老兒了么?”
謝楠頓時沉默起來。
對于當初沒有狠下心來除掉司馬亮之事,他心中不無悔意。
他原本以為,讓司馬亮看到他一向以來的大敵曹猛死了,這老家伙就該心滿意足,回到洛陽去等死,卻不曾想,司馬亮不僅要勝,而且還要權。
這偏偏是天子嬴吉不能容忍的。
天子殺了曹猛,就是不想有人對他指手劃腳,換個司馬亮來繼續,那還要冒險殺曹猛做什么,倒不如繼續在宮中與宮女們取樂,多生一些子嗣。
這也是謝楠不能容忍的。
事實上,雖然都是九姓十一家的代表,都希望九姓十一家回到大秦的政治中心,但是謝楠與司馬亮的理念又有很大的不同。謝楠以為,司馬亮堅持的那套“嬴氏與九姓十一家共掌天下”的理念早就過時了,烈武帝就是對此的反噬,九姓十一家回到中樞可以,可方式必須經過改變。
可司馬亮卻拒絕改變。
不過司馬亮終究是九姓十一家的耆宿,謝楠的伯父、父親還都師事之,故此在政變成功之后,謝楠出于團結的目的,只是請司馬亮回洛陽榮養。只不過他小看了這位前輩,在權欲的驅使之下,已經到了暮年的司馬亮展現出可怕的破壞力。
“不,臣并不后悔。”稍停了一會兒,謝楠說道。
嬴吉有些驚訝。
“臣有肺腑之言。”謝楠輕聲道。
“說吧,在大秦的皇帝面前,你沒有什么不可以說的。”嬴吉爽然道。
這位天子,大約是在市井中成長的緣故,總有些市井之徒的豪氣,說好聽點是器量宏偉,說不好聽點就是賭性很重。
不過對謝楠來說,這位天子賞識他、敢用他,這就夠了,至于一些細枝末節,反而不值得求全責備。
“今日之事,看似司馬一手所致,事實上卻是大秦這百年來積弊所成。”謝楠稍稍頓了一頓,然后繼續道:“陛下少居坊閭,當知大秦這百年來,人口滋生已有數倍,而富者兼并卻使貧者田地日少……”
土地兼并,永遠是一個大問題,當初圣祖皇帝之時便曾經為此再三告誡,要求后世子孫抑制兼并,甚至提出“小農為國家之柱石、豪強乃社稷之蠹蟲”的說法,但時隔百年,兼并之風還是不可避免地盛行起來。
“圣祖高瞻遠矚,尚不能解之,至烈武帝之時,征伐無度,窮兵黜武,加速了兼并,如今與圣祖時相比,小農戶數不足圣祖之時的一半。一方面人口激增,另一方面有地者驟減,諸多小農無地可種,此近二十年來諸亂之源也。”
“大秦首重軍功,烈武帝時最盛,雖然使大秦武德充沛,卻也令武人驕縱。上有大將軍曹猛,專權擅國、欺君亂政,下有各處軍頭驕橫不法、武斷郡縣,國家財力,三分之一用于養兵之上,而諸將卻不謝君恩、不知君重,不守國家法紀,只唯上令而從之,使將軍之符勝郡守之印,此兵亂之因也。”
“土地兼并、武將跋扈,非大變不可解之。陛下不誅曹猛,曹猛必弒陛下,以將亂世昏主之責推至陛下之身,以求茍延于一時。故此,陛下誅曹猛之舉,并無任何錯處。”謝楠擔憂,嬴吉所說后悔未殺司馬亮實際上是在后悔殺了曹猛,當即先將此事說清楚,然后才繼續道:“至于司馬亮,他不過是乘勢為之,便是沒有他居中挑唆,曹猛既死,北軍諸校尉豈能自安,又如何能不反叛?”
嬴吉默然了一會兒,然后展顏一笑:“話雖如此,謝卿或許是為了救百姓、救大秦,朕卻是知道自家的,朕只是為了救自家性命。曹猛便是忠心不二,他手下諸將之中,豈無野心勃勃者,他們若是兵變,曹猛沒準就順水推舟坐上了朕的御座。”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故此陛下無論誅不誅曹猛,臣無論是放不放司馬亮,今日之局都屬必然,無非就是早兩年晚兩年之分罷了。”謝楠見嬴吉贊同自己的觀點,心中稍緩,“陛下既然知道這個,便知今日之局,破局之處并不是在戰陣之上,而是在廟堂之中,陛下請回洛陽主持國政,推行變法,安撫民心,關中之地,陛下用不了多久便能……”
“朕沒有那么長的時間。”嬴吉擺了擺手,長嘆了一聲。
謝楠心中有些急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很清楚,要解決目前的困局,一是要針對土地兼并改革,二是要針對武人跋扈下手,二者都須要變法才能夠成功。謝楠甚至已經規劃好了變法的內容,只等推行,可是嬴吉卻仍然是這樣一副急沖沖的模樣。
“方才你不是問朕為何急著要來函谷關么?”不等謝楠再勸,嬴吉又說道,“原因就是因為,朕的時間不多了。”
“陛下……此言何意?”謝楠聲音一顫。
“司馬亮若不是長壽,他墳頭的樹都可以砍下來做棺材了,我認得一位棺材鋪子里的伙計,想來會對他墳頭的樹感興趣。”嬴吉笑了起來,“至于董輔、段植之流,更是不足一提,他們不過是為王前驅之輩,禍亂天下的本領或許有幾分,治理天下,不是朕瞧不起他們,將他們綁在一塊也就和一只狗差不多了。我還認得一位咸陽城中的屠狗客,他燜的狗肉當真是美味,朕是念念不忘……”
他說到這里,謝楠原本發急的心反而緩了下來。
他已經意識到,嬴吉在擔心的是什么了。
“朕擔心的是朕的好朋友、好兄弟,是阿和啊。”嬴吉嘆了口氣,回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看著謝楠,“你也間接與阿和合作過,你知道,他若得知朕在咸陽城鬧了笑話,他會怎么做么?”
“臣已經施計,將他拖在了西域,此時他必然與犬戎大單于陷入僵局之中,莫說脫身,只怕想要再保有大宛、北州都難了吧?”謝楠道。
“不,不,你不了解他,朕知道他會怎么做。他在得知咸陽有變之后,會主動進攻,給犬戎人一記痛擊,然后再晝夜兼行,趕回中原。”
“他如何會扔下西域回中原?”謝楠微微一愣,“他將西域看得那么重……”
“因為有咸陽四惡啊,阿和能得人,能用人,有咸陽四惡在,他自然敢抽身回來。那四個蠢貨合在一起,也做了不少了不起的事情……”嬴吉一邊說,一邊嘖嘖了幾聲,然后用微不可及的聲音道:“惜哉,不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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