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渾天如卵
張衡固然年邁,但這一劍出時,卻極為迅捷。那名刺客并未想到這個垂垂老矣的身軀,竟然還會暴發出如此力量,他的注意力全在趙和身上,畢竟對他們來說,趙和始終是第一目標,故此當他意識到危險臨近之時,張衡的劍業已貫入他的心口。
但也不知是不是那刺客身具非人之力的緣故,明明是受了如此致命之傷,他卻還能發出一聲“巴克”的尖銳吼聲,然后轟的一下,炸成一團綠焰。
張衡在一劍刺中之后,迅速后退,避開迎面而來的綠焰。
那股讓人作嘔的氣味之中,趙和原本伏倒在矮墻之下的身體猛然躍起,一劍又刺中了另一名刺客。
趙和刺中之后,同樣迅速后退,但出乎意料,這一位刺客卻并沒有爆炸。
刺客的面容被布巾遮住,露出的一雙眼睛里沒有絲毫感情,仿佛被刺中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一般。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瞥了趙和一眼,然后就氣絕而死。
趙和稍稍猶豫了一下,在確定沒有第四名刺客之后,他行過去,用劍尖將那刺客的面巾撥開。
面巾之下,是一張長滿濃須的胡人面龐。
張衡緩步行到他的身邊,嘆息了一聲:“這個刺客不是火妖,他應當是阿欣的人,火妖與阿欣聯手了。”
“沒準火妖與阿欣原本是就是一家的呢。”趙和道:“他們多以刺殺來達到目的,而且都善于蠱惑人心,每一個刺客都不將性命當一回事……老師,我幾乎要相信,他們背后確實是某位神祗了,若非神祗,凡人如何能夠將他們蠱惑到這個地步?”
張衡眉頭輕輕一皺。
他其實沒有將自己的所有判斷都告訴趙和。
哪怕經歷過這么多事、做出了這么多事,但在張衡眼中,趙和仍然只是一個“孩子”。
每一個長輩都將自己家的晚輩看成孩子,總擔心其不能承擔太多的責任,智者如張衡,也不例外。他之所以隱瞞,不是有意欺騙,而是怕趙和無法接受他推測出來的結果。
可是趙和如今卻自己猜測,那位“綠芒”真有可能是神祗。
“若綠芒真是神祗,你當如何?”張衡問道。
趙和頓時笑了。
“還能如何,自然是按照咱們秦人,咱們華夏一貫做法行事啦。”趙和道。
“一貫做法?”
“是,若是海淹了我,我便化身為鳥,將之填起,若是天淋了我,我便開山鑿石疏浚洪流。伐山破廟屠神驅鬼,這樣的事情,我們秦人難道還怕去做么?”
這番話說得張衡頓時動容。
這二十余年間,他對星相的研究越深,對火妖與綠芒的了解越多,他心底便越是憂慮,擔心當這所謂的滅世之災降臨之時,大秦也無法擋住。
可趙和一番話,讓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判斷錯了。
他與五賢一起培養趙和,其實與江充說的也沒有太大區別,就是想通過教育與諸多苦難磨礪,培養出一個英雄人物來,這個英雄人物,可以帶領大秦來抵抗可能到來的危險。
但趙和卻以為,大秦無需英雄,或者說,英雄之血流淌在每個大秦人身體之中,這是自古以來便傳承下來的東西,只要危機來臨,這血自然就會在秦人身上活過來,秦人會去面對一切危險,哪怕是天地鬼神也不會畏懼。
張衡緩緩點了點頭。
二十年前,張衡便已經是天下聞名的大學者,這二十年來,特別是最近十年,他隱于大宛附近,甚至混進了大宛的檔籍室,精研西域、波斯、大食乃至泰西學問,一句“學貫中西”才可評價他的學問。但趙和這一句話,讓他意識到自己這二十年來犯的一個錯誤。
他總是在學者——無論是大秦的學者、華夏的學者或者是異邦它國的學者那里,去尋求探索,希望能找到應對滅世之災的辦法,希望能構建起一套理想的制度。在這里他有一個疏忽,便是忘了天下大多數都是普通人,學者反而是少數。學者固然可以教化引導普通人,但學者所有的想法構思,卻都要通過普通人才能來實現。
換言之,他在尋找英雄,卻忘了英雄源自普通人。
“你說的沒錯,那綠芒便是神祗,最多不過是我們華夏來個伐山破廟。”良久之后,張衡道:“華夏以民為本,以民為神,以民為天,豈懼域外邪神?”
見趙和對自己眨巴著眼睛,張衡笑著補充道:“自然,那綠芒未必是神祗,或許只是天外妖魔,詐稱神祗,蠱惑人心……我在大宛研習泰西學術,據稱有名為托勒密者,以為大地為圓,我也以為,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天內,天大而地小……若那綠芒,乃是天外生靈,偶然得至此間大地,自稱神祗,或未可知。”
趙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張衡這個說法,雖然只是一個猜測,但這猜測也極為大膽,而且比起火妖聲稱的綠芒乃是神祗,更讓趙和容易接受一些。
張衡認為,大地是懸浮于天體之中的一個類似蛋黃的球,綠芒是此方天體之外的一個生靈,因為某種緣故闖至大地,為了蠱惑人心而自稱神祗。這種猜測,自然是缺乏證據證明的,甚至有可能永遠都無法證明,但總比火妖們宣揚的此方世界乃是那綠芒所創,綠芒乃獨一無二的神祗要讓趙和更容易接受。
“總之,細究此事,于事無補,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做好準備,待火妖來襲之時,能夠有足夠的力量與之相抗。”張衡緩緩又道。
趙和點頭:“老師所說不錯,故此大宛位置極為重要,若是大宛落入敵手,敵人便可以在此補給,然后越過蔥嶺,進逼西域。西域諸國,地處大漠,一片平坦,無險可守,比起大宛,更不適合作為戰場。”
張衡贊賞地看了他一眼。
張衡之所以在大宛長期停留,中間只是偶爾才會回到北州去教導段實秀與李弼,原因便在于此。
“如今貴山必定會依附于你,接下來,你準備怎么做?”張衡又問道。
只不過問完之后,他又擺了擺手,笑著道:“我老矣,操心不了這許多事情,你不必與我說,你怎么想的,便怎么去做吧。”
這些年趙和的經歷他很清楚,因此對趙和的眼光與行動力都很放心,他相信,只要趙和沒有因為對手可能是神祗一般的天外妖魔而心智動搖,那么自然會做出比較好的選擇。
趙和沉聲道:“接下來我首先是要遣人去打探虛實,火妖大軍未至,驪軒人卻已經到了波斯,大食都在其控制之下,而犬戎只怕也會抽身回顧,犬戎的大單于比起金策更難對付……只有知道他們如何打算,我才方便應對。”
張衡嘴上說趙和沒有必要對他說,但聽到趙和給他解釋,老人心中還是很高興的。而且趙和的這個選擇最合適不過:趙和并沒有因為連番得手而昏頭,想著以大宛為跳板主動進攻,這證明趙和依然保持著冷靜。
大秦國力強大是不假,可是如今也沒有恢復到烈武帝鼎盛之時的狀態,經營西域尚且力有未逮,更何況大宛之西的地方。守好大宛、北州,鎖住西域的大門,大秦便可以集中精力收拾漠北的犬戎勢力。而失去漠北的支持,犬戎大單于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他再有本領,也只能逃到極北寒原去啃苔蘚。
二人說到這里,接下來就沉默了。
雖然心中視張衡為師,但畢竟是初次見面,加之天色已晚,趙和也不好多作打擾。
而且此時該說的都說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趙和無意再去糾纏某些陳年舊事的細節,當即他向張衡問道:“老師今日住在哪里?”
“我自有宿處,不必你掛記,倒是還有一件事情……”張衡略一猶豫,看了看地面的一隅。
那里,就是方才江充被亂箭射死的地方。
趙和眉頭一皺:“怎么,江充……有問題?”
張衡嘆了口氣:“或許是我人老多疑,總覺得此次江充死得太過簡單了些……當年烈武帝幡然醒悟想要殺他,他也是干脆至極地死了,如今你追蹤至此布局殺他,他同樣是干脆至極地死了……”
不得不說,雖然眼睜睜看著江充死在自己眼前,但趙和心底還是有些不放心。
猶豫了片刻之后,趙和笑道:“老師放心,就算死在此處的是個假江充,也已經無傷大局了,只要我還在,他便不敢再露面,甚至不敢再做小動作……他的《羅織經》到了我手中,才算是真正物盡其用。”
張衡啞然失笑。
當初《羅織經》只是江充放出去的一個誘餌罷了,他或許是想以此釣魚,又或許是想借此來傳承他的本領,只不過,這《羅織經》最后落到了趙和手中,而且趙和還通過《羅織經》熟悉了江充的行事風格,此次更是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在貴山城給他布了一個死局。
哪怕死的不是江充本人,以江充多疑的脾氣,此后只怕也如驚弓之鳥,再也不敢輕易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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