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官字兩口
歷城郡守府衙。
歷城為齊郡郡治，又是交通要沖，南來北往的商旅非常多，這使得歷城規(guī)模極大，已經(jīng)遠(yuǎn)超過當(dāng)初的齊京臨淄。
城守府位于歷城西北，占地面積約是學(xué)宮的八分之一，規(guī)模也頗為宏大。不過因為齊郡郡守朱融為人儉樸，不喜奢糜，長期不撥錢糧修衙，所以衙門顯得有些破敗，甚至連大門口的漆都已經(jīng)脫落大半。
站在這有些斑駁的門前，趙和輕輕哼了一聲。
衙署再往西，一座九層的高塔正在建立，據(jù)說是浮圖教在城中修建的一處新寺廟。那邊倒是熱鬧，衙門這相比就有些冷清了。
趙和瞄了一眼那九層高塔，然后跨進(jìn)了郡衙大門。
迎面而來的官吏們見到他，都是恭恭敬敬拱手，隱約之間，還有畏懼之色。
不由得他們不畏懼，若說趙和從孔鯽手中奪取稷下學(xué)宮的控制權(quán)，還有些僥幸在里面，但干凈利落地收拾掉管權(quán)勢力，將為禍齊郡兩百載的響馬大半擒俘，這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段，實在讓人駭然。
當(dāng)趙和走過之后，還有小吏在背后輕聲議論：“赤縣侯才十五歲，尚不算成��！”
“真不知是他是怎么成這模樣的，難道天下真有生而知之者？”
“莫看那日在稷下論辯的蓮玉生與方詠年紀(jì)都幼于赤縣侯，但他們也就是嘴上的本領(lǐng)，真正處事，就算是四五十歲的老成之人，也未必能和赤縣侯一般厲害！”
這些議論聲也傳到了趙和耳中，趙和面色淡然，并未理會。
當(dāng)他穿過儀門時，看到了儀門之后，有一塊高大的石碑，那石碑上書著十六個大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趙和站在這石碑前，細(xì)細(xì)看了看這上面的字，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這碑文是大秦帝國二世皇帝圣祖手書，當(dāng)初他剿平不服即位之后，便下令大秦疆域之內(nèi)，凡是縣治衙署，都必須立有這誡碑。
繞過誡碑，再往前走就是設(shè)廳，也就是齊郡守朱融辦公之所。
如同大門一樣，設(shè)廳同樣破舊，趙和看到幾處屋檐下的椽子都爛得不成模樣了。他又上前兩步，迎面便有人來迎接：“赤縣侯，公府已經(jīng)等候多時，請�！�
這人模樣，應(yīng)該是主簿之流，算是朱融的親信，可是面對趙和，依舊是恭敬有加。
趙和向他還禮，然后隨他一起，又進(jìn)入了設(shè)廳明堂。
如他所說，朱融已經(jīng)在明堂之中等候多時了。
見到趙和進(jìn)來，此前對趙和一向冷淡的朱融，主動從座位上起來，繞過案桌，來到趙和面前，伸手抓住了趙和胳膊。
他凝視趙和許久，然后才徐徐道：“生子當(dāng)如赤縣侯這般才好！”
“生子若如我一般才不好�！壁w和抽回手說道。
朱融微微一愣，旋即想起，這位一出生父母就死于星變之亂，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父母是誰，臉色微微一變：“是老夫失言了，實在是因為赤縣侯智略深遠(yuǎn)，讓老夫心中羨慕，真不知要怎么樣，才能教出赤縣侯這樣的人才。”
趙和幽幽地道：“這天下有兩處地方呆久了，自然而然就會許多東西�！�
“哦，還要向赤縣侯請教�！�
“一處地方是監(jiān)牢，一處地方是皇宮。”趙和道。
朱融聞言默然。
他示意了一下，那個主簿親自為趙和搬來椅子，然后朱融請趙和坐下，又抱拳對趙和深深作了一個揖：“老夫已經(jīng)聽說了，二十余萬石糧食……我替齊郡百姓，替前方將士，謝過赤縣侯！”
趙和起身避開：“我奉大將軍之命來齊郡，原本就是督促錢糧之職，職份之事，不敢當(dāng)郡守之禮。”
朱融臉色又是微變。
這是趙和第一次承認(rèn)，他來擔(dān)任這個稷下學(xué)宮的祭酒，實際上是替大將軍監(jiān)督巡視齊郡來的。
更讓朱融不快的是，今日他數(shù)次向趙和示好，可是趙和都不軟不硬地回避了，分明在和他保持距離。
“赤縣侯年少有為，大將軍托以重?fù)?dān)，也算是知人善任了�！彼嫔喜粍勇暽�，仍然恭維著趙和。
有人端上茶水，借著這個機會，朱融坐到了趙和對面的位置上。
他沒有坐在公堂之上，這就隱約是承認(rèn)趙和的身份，足以和他分庭抗禮，同樣是向趙和示好的一個細(xì)節(jié)。
只不過趙和對此油鹽不進(jìn)，他看了看朱融，朱融自身的衣裳袖口之處，有個不太明顯的補丁。
“朱郡守，如今你可以給我交底了，齊郡官倉、義倉之中，究竟少了多少糧食？”趙和道。
這個犀利的問題讓朱融端茶水的手都微微顫了一下。
好一會兒后，他才苦笑道：“赤縣侯是自己要問，還是替大將軍問？”
“二者皆有。”
“那么……齊郡三座大型官庫，十座大型義倉，登記在冊的糧食，應(yīng)當(dāng)有一千一百萬石糧，實際上如今……大約是四百萬石吧�！�
趙和猛然吸了口冷氣：“四百萬……只余一小半？”
朱融苦笑點頭。
還有他沒說的，這剩余的四百萬石，大多數(shù)都是霉?fàn)�變質(zhì)的陳糧，就連老鼠都不愿意吃。
“齊郡自十五年前起開始廣聚糧食，三大官倉與十大義倉，所儲者不僅僅是齊郡一郡之糧，自兩淮、江南運來的糧食，在轉(zhuǎn)運關(guān)中之外，也有許多存在此處，這些糧包括在里面么？”趙和又問。
朱融無言點頭。
“朱郡守，你是什么時候得到這個數(shù)字的？”趙和又問。
“在得知定陶之案后，我便令人查驗全郡之糧，大約半個月前就得知了�！�
趙和忍不住站了起來，死死盯著朱融：“半個月前就得知了，那這個半個月，朱郡守，你在做什么？”
朱融微微嘆氣，直視著趙和：“這半個月，我自然是在左支右撐，拆東墻補西墻，想辦法將這個大洞給填上！”
“填上？我在歷城之中，根本沒聽說你整頓吏治，沒有聽到你捉人，殺人！”趙和猛然一拍案幾：“朱郡守，你是在縱容！”
趙和心中極是悲哀。
挨過餓的他，明白這么多糧食的意義。
他對大秦朝廷其實沒有多少感情，只是對現(xiàn)在的皇帝嬴吉有私人感情，兩人畢竟是同生共死一起冒險過。對大將軍他是忌憚、畏懼多于敬意，若有可能，他巴不得離大將軍遠(yuǎn)遠(yuǎn)的。
但他對糧食有感情。
“捉人，殺人？我捉誰，殺誰？”被趙和連番質(zhì)問，朱融也有些惱了：“赤縣侯，地方上的事情，遠(yuǎn)比你想的要復(fù)雜！”
“貪官，污吏，與不法奸商勾結(jié)者，里應(yīng)外合盜走糧食之人！”趙和伸出手：“這還不明白么，我敢說你這郡守府里，便有這樣的人！”
朱融聽到他這句話，臉上的怒意倒是淡了，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他。
“我說錯了么？”趙和冷冷質(zhì)問。
“自然錯了，我跟你說過，地方上的事情，遠(yuǎn)比你想的要復(fù)雜�！敝烊谕笪⑽⒁豢�，輕輕嘆了口氣：“二三十年前，我初為吏時，也和你一般想法，那時我對貪官污吏恨之入骨……”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包庇縱容他們，你就是在和他們同流合污！”
“呵呵，赤縣侯，你知道十五年前，為何我會在全郡倡導(dǎo)義倉么？”朱融生澀地笑了兩聲，然后反問道。
趙和沒有回答，十五年前的事情，他哪里知道。
“十五年前，星變之亂……不僅僅是咸陽城內(nèi)血流成河，大秦各處，同樣各有災(zāi)異！齊郡先是兩個月大旱，只下了三場小雨，然后蝗災(zāi)……官倉之中的老鼠都能餓死！那個時候有沒有糧？有糧！運河碼頭庫中足足有數(shù)十萬石糧，而且還有近百萬石糧正在北上途中！但那一年，齊郡還是餓死了五萬余人，有些村子，幾乎全部餓死，其間發(fā)生的不忍言不敢言之事，我就不說與你聽了！”
“有糧，為何到不了災(zāi)民手中，原因很簡單，我初任郡殺，大殺特殺，殺了一大批你口中的貪官污吏，齊郡上下，為之一空！所以我根本找不到足夠的官員吏員，去將碼頭上的糧食漕船上的糧食分到百姓那里，所有的官員都不敢接觸糧食，生怕出了問題，被我誅殺！”
他說到這的時候，手指飛快地?fù)軇油笊系哪碇�，顯然是極為激動。趙和也一時語塞，沒有去打斷他。
“從此之后，我就明白了，那些貪官污吏可恨不可恨，自然可恨！該殺不該殺，當(dāng)然該殺！可是卻不能殺！官字兩張口，民字一張口，不將官的兩張口都塞滿來，民的那一張口就什么都沒有。你說我縱容貪官，沒錯！但我自己沒有貪，我家徒四壁兩袖清風(fēng)，如果我不縱容這些貪官，當(dāng)官的都無利可圖，那誰來做事，誰來賑濟災(zāi)民，誰來維持秩序？到那個時候，民莫說吃糠，就是土都吃不著！”
他說到這時，身體微微前傾，直視著趙和。雖然兩人之間，隔著明堂大廳，但是趙和還是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他默然好一會兒，心里又覺得悲哀起來。
不過這次不是為糧食，而是為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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