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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說經辯禮


  “這兒還真夠熱鬧的,我來晚了么?”

  聲音有些虛弱,從人群后邊響起,人群左右讓開,便看到一群稷下劍士滿臉苦澀,把一張床榻抬了過來。

  在他們后邊,還有五位稷下劍士,手捧著黑布罩著的鳥籠。

  床榻之上,趙和隨意側臥,露出左臂與胸膛,在他胸膛之上包扎著絹帛,絹帛還隱隱透著血跡。

  “他怎么來了!”

  “昨日遇刺,今天就又拋頭露面,這位趙祭酒膽子可真大!”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讓人連榻一起抬上來了,這不有點象那個小浮圖僧?”

  周圍先是議論,然后有人笑了起來。

  如果不談遇刺的事情和死人的事情,這位新上任的學宮祭酒,還真是一個挺有趣的人。

  讓稷下學子們驚訝的是,當床榻被抬過鳩摩什身邊時,一直垂眉而坐的鳩摩什抬起臉來,對趙和笑了一笑:“為何而來?”

  “為所為而來。”

  “又將何往?”

  “往所往處往。”

  兩人簡短的對話之后,趙和便被稷下劍士們抬向北邊的高臺。

  趙和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不知道為何自己一見了這個鳩摩什,反應就有些古怪,甚至有些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覺。比如方才兩人的對話,趙和其實是不想理會鳩摩什的,但又忍不住回應,仿佛不回應的話,他就會弱了氣勢一樣。

  他這邊離開了鳩摩什,卻是從東西兩座高臺中間過,因此原本端坐不動的蓮玉生睜開了眼,滿臉歡喜,在蓮座上向趙和欠身:“師兄謁語,果然有大道理、大智慧!”

  “呃……我說過許多遍,我不是你師兄!”

  趙和嘟囔了一句,果然,見到這小光頭就沒有好心情。

  他被抬到了北邊高臺之下,不過到了這兒,稷下劍士們就不敢再將他往臺上去了。

  趙和微怒,抬頭望著上面:“孔山長,我有一問,為何山長、學正可以在臺上,我這祭酒卻只能在臺下?”

  孔鯽眉頭皺了皺,看了旁邊的段回一眼。

  段回臉上肌肉抽動了兩下,然后嘆氣道:“將趙祭酒抬上來吧。”

  那些稷下劍士才敢將趙和抬到高臺上去,上得高臺,趙和與朱融目光相對,立刻喜道:“朱郡守,見到你可真好,我知道是誰盜賣義倉之糧了,我也知道那幕后真兇躲在哪了!”

  朱融原本滿臉微笑,但自從趙和出現之后,他就沉了臉,到現在更是面沉似水:“哦,赤縣侯說來我聽聽!”

  “盜賣義倉之糧者,就是昨日刺殺我之人,他就躲在稷下學宮之中!”趙和揚聲道。

  朱融深深望著他,然后看向孔鯽,孔鯽有些無奈地以手撫額。

  原本以為將這廝從靡家帶到學宮,可以控制住他,不曾想這家伙將自己學宮祭酒的身份利用極致,就算是受了重傷也不安分,所到之處雞飛狗跳,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來。

  還不知這廝會做出什么更荒唐的事情來!

  不等孔鯽說什么,趙和自己又轉移了話題:“對了,乘著今天在此有這么多人,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眾人都看著他,段回恨不得將他嘴巴都堵住。

  “我今晨聽得院后有雞叫。”趙和道。

  “公雞司辰,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段回忍不住了,喝斥道:“此地將要舉行論辯之會,你休要再生事端了!”

  “我知道要辦論辯之會,所以才乘此人多之機與學宮中學子說話……人家山長沒出聲,你一個學正,管到了我這個祭酒頭上了?”

  “你……”

  “休要與我講道理,我才十五歲,而且既無才學,也無修養,若是說煩了我,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就要說你是昨日刺殺我的幕后元兇!”

  段回眼中怒氣閃動,還要再說,卻被孔鯽咳嗽一聲攔住了。

  “巳時是論辯時間,在這之前,趙祭酒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孔鯽說道。

  趙和哼了一聲:“還是山長明理,不會一昧地偏袒某人。”

  他每一句話,都仿佛刺在段回的心上,讓段回心中驚悚,同時又怒火萬丈。

  “諸位,我今早聽到后院雞叫,發現在學宮后邊養著一群雞,我在咸陽城中時,看到有人斗雞,頗為有趣,故此我在這群雞中,挑了五只出來。”趙和說著說著,又揮了揮手。

  跟他上來的五名稷下劍士,滿臉都是窘迫之色,他們看了看左右,然后將手中的鳥籠舉起。

  鳥籠的黑布被掀開,只見每只籠子里都塞了一只公雞。

  “我看這些公雞,羽毛油光,紅冠高昂,聲音洪亮,器宇不凡,所以決定收養這五只雞,并給它們取名為稷下五絕,諸位學子不可盜去燉吃了!”趙和揚聲說道。

  眾人先是哄笑,旋即笑聲漸斂,再后來,不少人就面露尷尬之色。

  稷下學子互相標榜之風盛行,稍有點學識,就有什么“騏”、“駿”之類的稱號,趙和將五只公雞命名為“五絕”,實際上是在諷刺他們。

  趙和還指著一只公雞道:“我來給大伙介紹一下,這是五絕中最大的一只,我看它一身金黃色羽毛如錦緞,所以叫它作南絕緞。”

  他說“南絕緞”之時,特意看了一下段回,然后說道:“段學正千萬別誤會,此緞非彼段,我絕對不是說段學正是只雞。”

  段回臉色難看,青一陣白一陣,心底同時驚疑不定:趙和這么針對著他,難道說是他指使刺客射趙和的事情事發了?

  趙和又指著第二只雞,正要繼續介紹,孔鯽面無表情地咳了一聲:“巳時已到,段學正,宣布論辯開始吧。”

  段回微微松了口氣,旁邊的趙和還在叫嚷:“怎么就到時間了,我還有北絕緞、東絕緞、西絕緞和中絕緞沒介紹呢!”

  “當真是個頑童,這位就是赤縣侯?”

  “朝廷讓這樣的人物來任學宮祭酒,是不是對學宮有所不滿?”

  “聽聞他殺了公孫涼,想來與學宮關系是不睦的,唉,公孫涼還是一個有本事之人,學宮百年一遇的英才,竟然死在這樣的胡鬧頑童手中!”

  那些前來觀禮的官員、學者,都是竊竊私語。他們不怕得罪趙和,聲音就有些大,趙和卻不理他們,而是臥在榻上,嘟囔著道:“你們既然這么急著輸,那便由得你們去吧!”

  段回終于可以宣布論辯開始。

  “我乃學宮方詠,今日在學宮論辯,我是主,你是客,便由你先開始。”東邊高臺之上,穿著一身白衣的方詠揚聲說道。

  這少年落落大方,甚是沉穩,看上去有幾分小大人模樣,倒和學宮山長孔鯽氣質有幾分相似。

  蓮座上蓮玉生合掌行禮:“小僧蓮玉生,客隨主辯,還請方施主先出題。”

  在稷下學宮之中,所謂論辯,就是雙方輪流出題,就此一題進行闡發,既要說明自己的觀點學術,又要反駁對方的觀點。先出題者,自然會有一定的心理優勢,但并不能決定最后的勝負。

  方詠聽到蓮玉生這樣說,眼前微微一閃:“既然客隨主便,為何方才賢師徒不隨主便?”

  “請說。”

  “第一,雖然約定之時是巳時,但以朱郡守之尊,以孔山長之望,尚且提前而來,賢師徒為何卻跚跚來遲?第二,令師不肯入座,違背學宮論辯之禮,反以言語狡辯,此又作何解?”

  眾人精神一振,原本以為是枯燥的說經辯難,沒有想到這方詠卻別出機杼,針對鳩摩什與蓮玉生失禮之處開始,他雖然只提了兩個問題,實際上是直指浮圖教最大的弱點,即異族之教,不守華夏之禮。

  就是朱融,臉色也微微一沉。

  但蓮玉生神態自若,一直專注傾聽,見方詠說到這不再說下去,他合掌道:“小僧師徒來得晚了,是因為來之前做了法事,既是為稷下此前死于火災者超度,也是為近日頻發災難的齊郡祈福。”

  周圍人微微哂然,蓮玉生的回應太過被動,方詠的優勢非常明顯。但蓮玉生不緊不慢地又道:“師尊坐于地,卻是因為那里有道理,故師尊止步于此。”

  他回答完方詠的兩個質疑之后,微微抬起頭來:“稷下之中,儒家為顯學,我想請教方施主,仁與禮孰重?我想請教方施主,‘知止定靜安慮得’中所得為何?”

  此語一出,原本哂笑覺得小光頭來此論辯是自取其辱的人,都是臉色大變,就是北邊高臺上的諸位齊郡賢達和稷下學正們,也都呼吸一滯。

  不由得他們不失語。

  浮圖僧們來晚了是為超度與祈福,這暗合儒學所說“仁者愛人”之理,既然方詠以其不合禮來質疑,那么蓮玉僧便反問是仁大還是禮大;至于“知止定靜安慮得”出自儒家經典《禮記》,其原句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蓮玉生以此為鳩摩什不肯上臺為辯,說白了其實就是“心安理得”四字,偏偏這又是源自儒家學說。

  這一番話,讓方詠幾乎陷入死循環之中,欲再與此質疑浮圖僧們,那就是否認自家儒家的根本道理,可若不再質疑,那就是在論辯之中退縮認輸了。

  一時之間,眾人全都看向方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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