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別離來得始料未及。
高三剛到, 學(xué)校的分流政策就迫在眉睫。
所謂分流, 是很多學(xué)校會在高三時實施的一項政策, 成績不合格、離大學(xué)分?jǐn)?shù)線遙遙無期的部分學(xué)子, 會在高三伊始參加高職學(xué)校的分流考試，直接離開高中，開始職業(yè)學(xué)習(xí)。一來不用耽誤孩子們的時間, 為高考做無用功, 二來提高學(xué)校的升學(xué)率。
遺憾的是，麻將小分隊的大部分人都在其中。
羅學(xué)明一遍一遍在講臺上說：“并不是人人都只有讀大學(xué)一條出路，三百六十行, 行行出狀元。我相信我教出來的孩子們會在各行各業(yè)發(fā)光發(fā)熱, 大家只要腳踏實地、穩(wěn)步前行, 就沒什么可擔(dān)憂的。”
徐晚星眼睜睜看著春鳴、于胖子和大劉離開了教室, 去參加所謂的分流考試。
她并不知道技術(shù)學(xué)校能否讓他們發(fā)光發(fā)熱，她只知道, 曾以為還遙遙無期的別離已近在咫尺，分水嶺提前到來。
那一夜，他們聚在徐晚星逼仄陳舊的書房外。
二樓的那一小塊空地上支著竹竿，曬著徐義生白日里洗凈的白色床單。九月的夜空如同洗過一般, 深藍(lán)色幕布綴滿了星星。
徐義生去夜市擺攤了，家里成了徐晚星的天下。
于胖子呼哧呼哧搬了一箱啤酒來, 春鳴買來瓜子花生可樂雪碧，大劉央求父親做了一大袋鹵菜，徐晚星從冰箱里掏空了老徐的抄手。
要送走的不過三個人, 來的卻不少。
萬小福來了，辛意來了，喬野也來了。
他們趴在欄桿上看星星，未來很遠(yuǎn)，明天很近。
大劉說：“其實我早就料到有今天了，老子就不是學(xué)習(xí)的那塊料。早點(diǎn)脫離苦海也好，想一想，你們都在為高考奮斗呢，老子已經(jīng)解放了。”
于胖子開了罐啤酒，“可不是今兒晚上就當(dāng)咱仨提前過年了啊，諸位，祝大家新，春，大，吉”
眾人笑成一團(tuán)。
萬小福拍拍于胖子的肩，“你們這樂觀精神，我是真的望塵莫及。本來還絞盡腦汁想著該怎么安慰一下，看現(xiàn)在這樣子，哪里需要安慰啊。這種囂張氣焰，知道的以為你們分流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提前被清華北大錄取了。”
于胖子神氣地說：“哎哎，別看不起專科，也別看不起技術(shù)學(xué)校。藍(lán)翔聽說過嗎新東方知道嗎響當(dāng)當(dāng)?shù)恼信疲耆梢哉f是高職技校里的小清華”
“那我提前恭喜各位喜提清華錄取通知書了。”辛意也笑著舉起可樂示意。
酒后三巡，少年們東倒西歪靠墻坐著。
初秋的風(fēng)里帶著夏末的余熱，像極了一年前的九月。事實上，人生的無數(shù)個九月似乎都在忙碌的開學(xué)季里度過。
老師在講臺上指揮班委去書庫搬書，課代表忙著整理一摞又一摞的暑假作業(yè)，學(xué)渣們絞盡腦汁思索著還有哪科作業(yè)被遺漏，而更為學(xué)渣的他們還忙著在抽屜里奮戰(zhàn)，繼續(xù)抄著那些開學(xué)前還未來得及抄完的作業(yè)。
于胖子終于醉醺醺地咂咂嘴，把空罐子扔在地上，“早知道就好好學(xué)習(xí)了。”
氣氛有一剎那的岑寂。
大劉躺在他軟乎乎的肚皮上，也嘟囔說：“去哪里，讀什么，其實我是無所謂的。可要跟大家分開，想一想，心里還挺難受。”
他掀起眼皮子看了眼一旁坐著的徐晚星，欲言又止。
于胖子比他直接，拉著徐晚星的胳膊哭嚎：“沒了咱哥的庇護(hù)，咱們?nèi)チ诵碌牡胤剑瑫粫o人吃得骨頭都不剩啊”
春鳴慢條斯理笑了一聲，“你可拉倒吧你，就你這身肉，誰能一口氣吃得連骨頭都不剩，我敬他是條漢子，飯量驚人。”
一片笑聲里，帶著先前沒有過的惆悵。
該說的話說了，該敬的酒敬了，萬小福與辛意提前回家了，畢竟高三在即，能偷溜出來已是百般不易。
徐晚星和她的麻將小分隊還東倒西歪靠在一起，把剩下的啤酒瓜分了。
插科打諢的話說完，過去的熱血往事回憶個遍，能展望的未來也在祝酒詞里告一段落。最后終于陷入無聲的沉默，靠墻的靠墻，倒在地上的倒在地上。
空罐子擺了一地，像是提前終結(jié)的故事。
徐晚星今夜的話比誰都少，喝的卻比誰都多。她一直在笑，喝到最后腳下虛浮，被喬野扶進(jìn)了書房，窩在地毯上呼呼大睡。
虛掩的門外，少年們在說話。
“其實你倆的事兒呢，咱們起初是沒看懂，但后來傻子也能看出來不對勁了。之所以揣著明白裝糊涂，不過是想給你倆點(diǎn)面子。”這是于胖子的聲音。
“哈哈，我還記得上回他倆在桌子底下牽手來著，我問他們在干嘛，徐晚星居然說是在掰手腕桌子底下掰手腕你敢信”大劉樂不可支。
“不管怎么說，別人怎么看，徐晚星在我心里永遠(yuǎn)是最好的姑娘。”于胖子難得嚴(yán)肅，伸手戳戳喬野的肩，“我警告你哦，別仗著自己是學(xué)霸，條件好，就欺負(fù)她。老大永遠(yuǎn)是老大，今后不管我去了哪里，離她多遠(yuǎn)，但凡她有事，老子鞍前馬后不在話下。”
喬野哂笑，“你放心，她的身手你們最清楚，我可欺負(fù)不了她。”
春鳴斜眼看過來，“少來這套。聰明人欺負(fù)起人來，需要動手”
于胖子拍胸脯，“反正你要是對她不好，我于慶慶這一百六十來斤肉可不是白長的。就是打不過你，一屁股也能把你坐得半死不活。”
幾人里，大劉顯得最低落。
“我長這么大，沒有過幾個好朋友，老師家長總說我不合群。要不是徐晚星，我也不會和你們走到一起。”
春鳴拍拍他的肩，“放心，既然都走到了一起，今后就不會輕易丟下誰。”
于胖子一如既往的樂觀，“那是，咱哥幾個雖然不能繼續(xù)在六中了，但好在還能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嘛，去哪都是一條心，沒有徐晚星，咱們也沒啥好怕的，畢竟大風(fēng)大浪也見過不少了”
“是打挨得不少吧。”
春鳴的一句話，樂得大劉都破涕為笑。
屋內(nèi)的人在蒙頭大睡，空地上的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從群嘲到對喬野進(jìn)行多對一的思想教育。
“野哥，徐晚星就交給你了。”
“我們不在的時候，你多看著她點(diǎn)。她這個人最講義氣，也最沖動了，出發(fā)點(diǎn)是好的，就怕總是熱血在前，魯莽在后。你可千萬多照顧著她，讓她做事別總上頭。”
“萬一闖禍了，你也替她好好兜著，好好善后，用你學(xué)霸的智慧。”
“還有啊，讓她別老打架。女孩子嘛，身手再好，也不能成天打打殺殺，動不動就拎板凳掀桌子的。”
“所以你也要好好強(qiáng)身健體，以后有啥事，第一個挺身而出，別讓她動手。男人要憐香惜玉。”
于胖子的話遭到幾個白眼
“她替你打架的時候，你怎么沒站出來憐香惜玉呢一百六十來斤豬肉呢，當(dāng)真白長了。”
于胖子反駁說：“那是以前。今后沒了徐晚星，怎么著也要學(xué)會自己保護(hù)自己了。再打起架來，誰慫誰是孫子”
沒了徐晚星，地球一樣在轉(zhuǎn)。即便再沒有人為他們挺身而出，他們也會記得她在眼前的時候，給過他們多少信心，多少狐假虎威的光輝時刻。
所以今后分隔兩地也好，漸行漸遠(yuǎn)也好，他們都不再是被霸凌時毫無還手之力的少年。
唯獨(dú)放心不下的，還是屋內(nèi)的那個人。
她看起來比誰都堅強(qiáng)，比誰都不可一世，可他們至少在新的環(huán)境里還能繼續(xù)在一起，唯獨(dú)剩下徐晚星孤身一人，面對朋友都離去的結(jié)局。
他們把她拜托給喬野，說笑似的數(shù)落她的缺點(diǎn)。
“一根筋，固執(zhí)，說好要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吃了文化的虧，亂用成語，顛三倒四，明明心里是一片好意、滿腔熱情，說出來永遠(yuǎn)荒腔走板、沒個正經(jīng)。”
“還死要面子活受罪，永遠(yuǎn)不承認(rèn)心里有個小姑娘，但其實敏感是她，熱情是她，勇敢是她，膽小也是她。”
“上次因為高三一男的踹了貓，擼袖子就上去干架，扭頭看著野貓死了，眼圈都紅了。反差不是一般的大，但還死活不認(rèn)賬，非說我們眼花。”
嘴里說著那些缺點(diǎn)，聲音卻有些暗啞，帶著少年人不可言說的溫柔懵懂。
兇不是兇，是關(guān)切。
魯莽不是魯莽，是勇敢。
愛哭不是愛哭，是善良。
誰也沒有夸過她半個字，可說話時的語氣、眼里的盛情，卻無一例外不是崇拜。徐晚星不是大英雄，只是平凡世界里的小姑娘。
可那個小姑娘在他們晦澀的青春里，點(diǎn)亮了一片天。
即將遠(yuǎn)行的當(dāng)下，誰都明白，興許人生就從此刻開始出現(xiàn)了分支，她還在大道上一路疾行，他們卻各自踏上了不同的路，漸行漸遠(yuǎn)。
放不下也要放下，因為青春沒有回頭路可走。
就如同這一夜，縱使星光滿天、喧嘩熱鬧，也終于在一地寂寞的空酒瓶里落幕。
離去時，春鳴拍拍喬野的肩，視線落在虛掩的門后，“今晚最傷心的就是她后續(xù)就交給你了。”
喬野點(diǎn)頭，“有我在。”
二樓人去樓空，只剩下被風(fēng)吹得起起落落的白色床單，孤零零立在夜色里。
他推門而入，看見蜷縮在角落里，面朝立柜呼呼大睡的人。地上有一方薄毯，他伸手拿起，替她蓋上，低低地說了句：“都走了，可以回頭了。”
個子矮小，蜷縮在一起更像個孩子了。
那個小小的身影動了動，終于回過頭來，寂靜的深夜里，外面是喧嘩歡鬧過后的一地狼藉，她卻滿面淚光。
都走了，可以回頭了。
她嗚咽著，像個孩子似的抹著仿佛永不干涸的眼淚。可她最怕的就是，當(dāng)她轉(zhuǎn)過頭來，他們都走了。
從此沒有麻將小分隊，沒有走廊上的插科打諢，沒有上課時滿嘴跑火車、一個個接嘴，沒有天臺上的聚眾斗毆，也沒有那群看似莽撞卻滿腔熱情的朋友了。
徐晚星抱著那方薄毯，哭得無法停止。
而面前的人動了動指尖，心下一片潮濕，卻終究沒有開口阻止她哭。他只是緩慢地坐下來，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就像真的在對待一個愛哭的孩子，沒有過多言語，只有無限耐心。
他低頭拭去她的眼淚，說：“徐晚星，你還有我。”
她哭得淚眼婆娑，于朦朧中望著他，“你會一直留下來嗎”
他鄭重點(diǎn)頭，“我會一直留下來，不會走。”
即便去向遠(yuǎn)方，也與你一起。
少年的手輕而有力，奇跡般止住了她的嗚咽。她把頭埋在他的腿上，閉上眼睛，喃喃道，“那就好。”
仿佛過去了半個世紀(jì)那么久，她的眼淚已干涸，呼吸變得綿長而溫和，頭頂傳來他的聲音。
“徐晚星，考c大嗎”
她一怔，抬頭落入一雙琥珀色的眼眸里。
“拿了物理競賽一等獎，只要分?jǐn)?shù)線達(dá)到了重本，就能走特招。”喬野微微一笑，“和我一起去北京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卷還剩兩章啦。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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