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告別
祁無過始終坐在床邊,看著段戾的表情變化。
現(xiàn)在的段戾,還完全不是臉上表情始終波瀾不清,很難看清他心思的人。
祁無過甚至能從對方的表情變化,讀出對方在想些什么。
他抬手,卻又收了回去。
段戾的五感很敏銳,剛才祁無過情不自禁碰觸對方一下,他就醒了過來。
對于現(xiàn)在的段戾來講,讓他對其他事情產生懷疑并沒有什么好處。
段戾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桌旁,開始研究軍務,如同之前的每一天那樣。
——
自那天以后,祁無過就一直跟在段戾的身邊,看他征戰(zhàn)天下,看他一步一步成長起來。
所謂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見慣了生死的段戾,也慢慢變成了祁無過所熟悉的那個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段戾。
又是一場大戰(zhàn)結束,祁無過站在距離戰(zhàn)場有些距離的地方,看著下方那些小兵在打掃戰(zhàn)場。
段戾用兵如神,此戰(zhàn)大勝。
即便如此,傷亡依舊是不可避免的。
這種時刻,祁無過一般是站在視線極好的地方看著下方的戰(zhàn)場。
此時,戰(zhàn)場之上又是虛影重重,那些只有祁無過能聽到的,或是痛苦或是仇恨的聲音,響徹天空。
他手掌一翻,無名琴便在手中成型。
這是每一次在大戰(zhàn)結束之后,祁無過都會做的事情。
一曲鎮(zhèn)魂曲,安撫這些痛苦徘徊的靈魂,讓他們平靜下來,等著勾魂鬼差的到來。
曾經(jīng)的那個自己,在每一場大戰(zhàn)結束之后,都是這么做的。
祁無過始終沒能想起來那段記憶中的情感,天道抹去的東西,想不起來也是尋常。只是在這段時間跟著段戾經(jīng)歷一切,即便沒有想起來,他也知道了當時自己的心情。
另一邊,段戾對身邊副將吩咐完一些事情,突然停了下來。
他向著某個方向看了過去,表情有些奇怪。
副將問道:“可是有何不妥?”
段戾微微搖頭,問道:“你聽到了嗎?”
副將聞言,側耳聽了過去:“沒有,是有埋伏?”
段戾看他一眼,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是擺了擺手說道:“你去吧。”
副將領命而去,段戾卻始終站在那處,看著山坡的方向。恍惚中,他似乎看到有人坐在樹下彈琴。
段戾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他閉上眼睛,卻能在腦中描摹出熟悉的面容來。
每次大戰(zhàn)結束之后,他都能聽到這個聲音,悠遠的琴聲。
這曲子很特別。
段戾知道自己的弱點,雖說他表面上看來似乎從來不為外物所動,沒有什么能夠影響到他堅如磐石的內心。
在戰(zhàn)場之上,他會被沖天戾氣所影響,那些殺意那些銳氣,總會勾起段戾壓在心底最為嗜血的一面。
這是他的本性。
當年段戾回到安北王府的時候,他的舅舅把母親的遺物交給他之后,他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一紙批命。
幼年的他當時并不太明白里面的意思,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就被發(fā)現(xiàn)疏忽趕過來的舅舅收走了。
后來段戾回想,那紙批命上的意思是說他天生戾氣極重,乃是破軍之相,最終將嗜殺成性,為天道所滅。
每次能聽到這曲子之后,段戾能在第一時間恢復清明,那些在靈魂之中肆意沖撞的戾氣就這么平復下來。
他沒有走上那批命之上的道路,并未嗜殺成性。
一曲既終,段戾又睜眼向著那個方向看了過去,果然,樹下的人已經(jīng)消失。
他笑了笑,有些嘲諷:“先生明明已經(jīng)死了,你不是那個軟弱的孩子了。”
段戾上馬,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祁無過站在樹下,看著段戾的身影,并沒有跟上去。
過幾天,大軍便會從此處路過,屆時他在跟上也是一樣的。
段戾不是那個時時刻刻都需要人照顧的二寶,祁無過自然也不會寸步不離地跟在他的身邊。
——
又是數(shù)月過去。
這夜,段戾的大軍,駐扎在距離京師百里之外。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這場戰(zhàn)役地勝敗幾乎是已成定軍的事情,皇帝昏庸,奸臣當?shù)溃F(xiàn)在的京師防務,已經(jīng)幾乎是個空殼子。
眾人都以為安北王是沖著那至高無上的位置而去的,畢竟天下無人能經(jīng)得住那滔天權勢的誘惑。對于安北王來說,那位置幾乎是唾手可得。
祁無過卻知道段戾并沒有稱帝的打算,他的志向從來就不在那朝堂之上。
段戾知道自己并不適合當皇帝,他早已經(jīng)和因被奸臣所害而被貶為庶人的廢太子取得了聯(lián)系。
段戾率大軍打入京城的目的,一是清君側殺佞臣,二則是逼皇帝禪位給廢太子。
這位廢太子在被廢之前,聲望極高,做了不少有利天下的事。有利于民,便會觸犯朝堂之上某些人的利益,其中便有現(xiàn)在權勢滔天的右相。
最終,在把控朝政的右相運作之下,太子府中搜出了龍袍。
太子被廢,所有站在太子那邊的臣子幾乎都被抄家。朝中所有人都認為,被圈的太子從此就這么了卻一生。
祁無過看事情的角度自然是不一樣的,他知道廢太子的身份,便是那紫薇帝星轉世。
段戾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紫薇帝星掃清前路而已。
除去這些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過往之外,有一些事情,祁無過覺得愈發(fā)的奇怪起來。他才進入這個鬼域小空間的時候,就有一些感覺。
在鬼域小空間里發(fā)生的有些事情,并不純粹是段戾的記憶,而是祁無過角度的記憶。
這些連祁無過自己都不曾記得的記憶,段戾為何會知道。
鬼差對于魂魄極為了解,祁無過更是如此,可以說在這天上地下,沒有任何人對于魂魄之事的了解能夠超過他。
地府鬼差封存記憶的法子,就是祁無過想出來的。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法門屬于私用的,并沒有透露出去。
鬼差們封存后的記憶,會如同一個分門別類的大倉庫一般,遇到相關的人或者事便會想起來。
祁無過私底下則是還有一套把記憶提取出來,隨后共享給他人的方法。
這只是他研究用來沒有靈感之時,可以的翻閱自己的記憶,之后用來畫畫而已。他知道,這法門不適合讓太多人知道,便從來沒有告訴過其他人。
從這鬼域小空間的情況看來,當初他的記憶應當是共享給了段戾,這才會出現(xiàn)那些和鬼差有關的記憶。
如此說來,整個鬼域小空間的構建原理似乎和他的記憶共享法門有關,所有鬼域小空間,都是基于那些BOSS記憶的再創(chuàng)造。
看來,當年自己的確是把這些悉數(shù)教給了段戾。
祁無過看了一眼前面段戾的背影,嘆了口氣。
沒錯,他正在搭段戾的順風馬。
反正他也沒有重量,對這段戾的戰(zhàn)馬并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祁無過直接忽略掉前面戰(zhàn)馬因為動物敏銳知覺而不時不安擺動的耳朵。
段戾見馬似乎有些不安,抬手撫了撫黑色駿馬的鬃毛,說道:“你也感受到這里的的不同嗎?以前這里并不是這幅模樣。”
祁無過本在沉思之中,聽到段戾這句話之時,才回過神來。
眼前的一切,有些陌生,又極為熟悉。
原來段戾要去往的地方,正是他們共同生活過好幾年的村莊。
想來也是,這個村子本來就在京城附近,當年王妃才會帶著二寶逃到了這個村子附近。
段戾抬手,示意跟在后面的親兵停下來:“你們在這等著,前面就不要過去了。”
“可是……”
這個地方著實不太安全,其中一個親兵試圖阻止他們主帥的危險行為。
段戾只是回頭看了一眼,便聽那些親兵齊聲說道:“是,將軍。”
祁無過倒是不擔心段戾,在這個時期破軍星君可以說是受上天道庇護,沒有任何人或者鬼要得了段戾的性命。
至于之后……
祁無過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默默在心里比了一根手指。
段戾就這么騎著馬沿著熟悉的小路慢慢向前走去,獨處的時候,他的話反而比在人前要更多一些。
他說道:“這些樹,倒是和十幾年前沒有什么區(qū)別。”
祁無過說道:“十幾年的時光,對于這些樹木來說,算不得太長。對于我們來說,更是彈指一揮間。”
他知道段戾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這些年他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相處方式。即便現(xiàn)在段戾聽不到,在從這個鬼域小空間出去之后,對方的記憶中會存在這些片段。
段戾向前走去,轉過茂密的草叢之后,見到了他要找的那棵樹。
祁無過有些好奇,當初段戾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二寶之時,最喜歡在這個樹林里玩。當然,村子里的孩童都喜歡在這里面玩。
樹林里也沒有什么危險的野獸,祁無過倒也不會擔心二寶會受傷。
段戾在樹下蹲了下來,從靴子里抽了一把短一刀出來,開始在樹下挖掘。
樹下是一個鐵皮盒子,祁無過倒是有些眼熟。
這鐵皮盒子,還是他掏錢在村子的鐵匠那里打的,作為二寶五歲的生日禮物。
這當然是二寶要求的,以祁無過的審美看來,自然是覺得這個盒子其丑無比,當時的二寶倒是喜歡得很。
不過沒過多久,祁無過就再也沒見過這個鐵皮盒子了,問二寶,二寶也不肯說哪去了。
他本來以為是小孩子弄丟了,沒想到是埋在了這個地方。
段戾把盒子拿起來,直接撩起衣服下擺細心把那盒子擦拭干凈,極為珍重的樣子。
祁無過有些好奇起來,這盒子里面放的究竟是什么東西,讓段戾這么認真對待。
片刻之后,段戾總算是把盒子擦拭干凈,隨后掀開來。
盒子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只有一只千紙鶴。
段戾把千紙鶴拿出來打開,隨后看到年幼的自己那歪七扭八的字跡。
紙上只寫了一句話:我希望以后能當大官,讓先生每日都能憑自己的喜好畫畫。
這是當年村子里的孩童之間流行的一個游戲,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傳出來的。總是就是說在生辰那天,把自己的心愿寫在紙上,埋在樹下,便會成真。
段戾輕聲笑了一句,笑當年的自己真是可笑得很。對于重視的人,重視的事情,居然想著要靠上天的偶發(fā)慈悲,而不是自己。
他轉身,從掛在馬后的行囊取出一個布袋子。
祁無過倒是有些猜出里面是什么東西,那是屬于二寶的過往。
段戾打開袋子,把里面的東西全部倒在了鐵皮盒子里面。
布袋子里的千紙鶴數(shù)量太多,小小的鐵皮盒子根本裝不下。
段戾也不在意,他站在原地看著這堆千紙鶴發(fā)了會愣,隨后用火折子點燃了這堆千紙鶴。
直到最后一只紙鶴燒成灰燼,最后一絲火光熄滅,段戾這才轉身上馬離開。
很快,一人一馬一鬼就到了原來的村子外面。
平靜美麗的村子,此時已經(jīng)是一片廢墟,雜草叢生。自從那場大火,把村子燒掉之后,這邊便再也沒有人煙。
段戾把馬拴在村口,徒步走了進去。
祁無過跟在他身后,看著曾經(jīng)熟悉的地方變?yōu)橐黄雇痢K故怯袔追置靼锥戊宓男那椋瑢τ诙戊鍋碚f,這代表著他最純粹的童年。
走到當初兩人住的地方之時,祁無過卻是愣住了。
那處院子,居然還矗立在原地,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的樣子。
但是從當初發(fā)生的一切來說,這個院子應該也是被燒掉了的。
段戾走過去,抬手在門上細細的撫摸片刻,說道:“還是不一樣。”
祁無過一聽,便明白了。
這院子,是段戾命人重建的。
只是毀掉的已經(jīng)毀了,再怎么重建,也不是當初那個院子。
此時,段戾來此處是為了什么,祁無過有些不理解。
在這些年的征戰(zhàn)四方中,段戾已經(jīng)成長為堅不可摧如同山岳一般的存在。他不應該會因為故地重游而悲春傷秋,也不會因此而動搖。
那段戾來到這個地方,究竟是為了什么。
段戾推門走了進去,隨后打開院子里的地窖。
地窖倒是保存得完好,即便是那場大火,也沒有毀掉地窖里的東西。
祁無過看著段戾從地窖里捧出了一壇酒,那是當初他閑暇之下試著釀的酒。
這酒埋下去的時候,二寶才五歲。當時二寶吵著要喝酒,祁無過以一句萬能的等你長大了再喝,打發(fā)了對方。
祁無過看了一眼段戾,心想對方原來是來履行當初的諾言。
段戾把酒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并沒有開壇。
祁無過跟在他身后,說道:“開壇聞聞,這酒肯定香,可惜便宜二寶你這孩子了。”
段戾自然是不會給祁無過什么回應,他直接走進屋子里,拿了根魚竿出來。
祁無過有些驚訝于這重建院子的還原度,連當初他喜歡用的魚竿也做出來了。
段戾到湖邊,釣了條魚,隨后又返回到院子里進了廚房。
廚房里的一切調料品都配備得齊全,里面打掃得也挺干凈,看來是段戾有叫人定期來打理。
段戾開始生火,隨后做了條紅燒魚出來。
祁無過倒是有些驚訝,沒想到段戾的廚藝居然不錯。要知道這些年來,他跟在段戾身邊征戰(zhàn)天下,并沒有見段戾有下廚。
作為一軍領帥,自然是不會去做這些事情。
那段戾這熟練的廚藝,只有可能是在安北王府里練出來的。祁無過嘆了口氣,又覺得心中有些酸澀。
段戾把一切都準備好,這才在石桌旁坐下。
石桌上一盤魚,一壇酒,兩副碗筷,兩個酒杯。
祁無過意識到了什么,直接在段戾對面坐下。
段戾抬手,先把祁無過面前的酒杯滿上,之后舉杯說道:“先生,我來同您告別。”
祁無過抬手,手卻從杯子上穿了過去。
他如今是鬼差,碰不到陽世之物,便只能看著段戾的仰頭喝盡那杯酒。
接下來,段戾沒有再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桌上的魚,他卻始終沒有動過。
這酒不算太烈,但也架不住段戾這如同喝水一般的喝法。
祁無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段戾舉杯對著心中那不知身在何方的故人,隨后獨自一人喝下這割喉悶酒。
一壇酒喝完,段戾眼神有些發(fā)怔,卻依舊沒有醉。他沉默起身,轉身走出了這小院。
祁無過沒有跟上去,而是站在院子里面,抬手在空中點了點,一直黑鳥出現(xiàn)在空中。
黑鳥連通陰陽,自然是能碰觸到陽世之物。
地下之人,想要喝到陽世的酒,吃到陽世的食物,只能通過祭祀。
段戾不可能不知道,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依舊是下意識地保留著最后一絲希望。
黑鳥自桌上飛過,酒杯應聲落地,摔得粉碎。
與此同時,祁無過的手上出現(xiàn)了相同的杯子,他對著段戾離開方向舉了舉杯子,隨后一口飲下。
就在此時,門猛地再次被推開。
段戾一把推開門,表情有些急切。剛才他在轉身關門的瞬間,似乎看到有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子里面,對著門口方向舉起了酒杯。
然而,院子里依舊是空蕩蕩的,和他起身離開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只有那個酒杯,似乎被風帶倒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看來,還是我喝醉了。”
段戾掩上門,轉身離去。在他身后,還有萬千將士和風雨飄搖的萬里河山,那個有些天真有些軟弱的二寶,只會存在于這個小院子之中。
他上馬之時,再回頭看了一眼,隨后毫不猶豫地掉頭離去。
在一切安定之后,為了避嫌也為了不再起風波,段戾決定在余生都會鎮(zhèn)守邊疆,不再踏入關內半步。
這也意味著,今夜是他同這段過往最后的告別。
翌日。
大軍啟程,向著京城推進。
大軍在段戾的指揮之下勢如破竹,京師防務軍不堪一擊。
最終,祁無過看著段戾親手斬殺了禍亂朝綱的右相,肅清朝廷,逼皇帝禪位于廢太子。
再然后,段戾拒絕了新皇的一切封賞,只求永駐邊疆,并立下誓言,安北王再不會踏入關內半步。
然,帝王多疑。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帝王權術,擺在最前面的永遠是無情二字。
即便是段戾拱手將皇位讓出,依舊是無法避免新帝的猜忌。
他的命運,早已有了定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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