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化了雪的泥濘村道上,一輛灰撲撲的客車緩緩行駛。坐在車門邊的售票員端著笑臉回頭,對后座的楚立夫道:“楚校長,你哪里下方便?”
身為鎮(zhèn)上唯一一所初中的校長,楚立夫在這個不大的鎮(zhèn)子里算是個人物,不少人認得他。他望了望前路,客氣道:“前面池塘那停就行,麻煩了。”
“麻煩什么啊,這不是我們工作嘛。”售票員生怕自家男人開車沒聽見:“老張,前面池塘停下車。”
司機揚聲應好。
“累了?馬上就到。”楚立夫側(cè)臉笑看著旁邊的楚瑜:“外頭冷,圍巾帽子戴上。”
顛簸了一路的楚瑜面有菜色,一邊整理圍巾一邊回:“還好。”不經(jīng)意間和售票員對上眼,楚瑜彎了彎唇角。
售票員看了高興,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沖著你笑,哪個看了不高興。售票員忍不住伸手幫她把圍巾向上提了提:“拉高點,把鼻子也裹進去,山上來的風利著呢,可別凍著了。”
楚瑜點了點頭:“謝謝阿姨。”
售票員笑瞇了眼,心道,這首都來的小姑娘就是不一樣,不只長得標致還特別有禮貌。
客車緩緩停下,楚立夫和楚瑜帶著行李下車。小北風一吹,楚瑜輕微地打了一個激靈,把圍巾又往上拉了拉。
放眼望去一半土平房一半新磚瓦小樓,楚瑜笑著道:“舅舅,這里房子比前面幾個村子都好。”
楚立夫含笑道:“我們這好些人家開貨車,有了錢就建房子。”
改革開放八年了,都知道光靠種田發(fā)不了財,腦子活絡那一批早已抓住機遇富起來。
“走咯。”楚立夫提起行李箱:“大概十五分鐘,堅持堅持,到了家就能洗澡。”
楚瑜小小地皺了下鼻子,趕了三天路,她都快餿了。正當時,她耳尖地聽到引擎聲,循聲回頭,只見一輛黑色桑塔納駛來。
楚瑜往邊上走了走,那輛車卻停了下來。楚瑜下意識看過去,只見一個年輕男人坐在駕駛座上,二十出頭的年紀,五官硬朗利落,眉眼間透出幾許匪氣。
“校長回來了,”秦燃停車,瞅著大包小包笑:“您這是帶了多少好東西回來。”說話間,打開車門下車。
楚瑜發(fā)現(xiàn)他生得十分高大,身高接近一米九,肩寬腿長,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色皮夾克,渾身上下有種呼之欲出的蓬勃精悍。
秦燃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眼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的楚瑜,露出來的那點皮膚白瓷似的,烏溜溜的雙眼,眼尾微挑,渾然天成的俏麗:“這姑娘眼生?”
楚立夫回:“我外甥女。”
“來玩?”秦燃隨口一問。
楚立夫:“住上一陣。”
秦燃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那廂,從副駕駛座上下來的李建軍已經(jīng)跑去打開后備箱,殷勤跑上來拿行李。楚立夫向有點懵的楚瑜解釋:“搭個順風車。”
“我家就在校長隔壁,順的不能再順。”秦燃伸手要拎楚瑜手里的行李箱。
楚瑜瞅他一眼,放開手:“謝謝。”
“不客氣。”秦燃輕松拎起笨重的行李箱塞進后備箱。
四人鉆入車內(nèi),李建軍伸著腦袋往后看,視線在楚瑜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又移到楚立夫身上:“校長,你外甥女也是京里人?”
楚立夫:“是啊。”
李建軍哎呦了一聲:“那她聽不聽得懂我們說的話?”他一直都在說方言。
楚立夫笑著問楚瑜:“他問你聽不聽得懂他說的話。”
“一點點。”那一點點還是連猜帶蒙的那種。
李建軍換成了普通話:“多聽聽就懂了,我們這兒話很好學的。”
楚瑜笑了笑。
李建軍:“今年多大了?”
楚瑜:“十七。”
李建軍:“還讀書嗎?”
楚瑜:“高二。”
李建軍砸吧了下嘴:“校長的外甥女,成績肯定很好。”
楚瑜不是很懂他的邏輯,只能保持微笑。
“誒,”李建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這沒幾天就要開學了,你怎么從京城跑我們這來玩了?”
原因說來話長,楚瑜不是很想說。
楚立夫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來這兒上學,京里學習壓力太大,換個環(huán)境調(diào)整下情緒。”
身為學渣,李建軍不知道什么叫學習壓力,不過他一個關(guān)系有點遠的堂哥,復讀了三年都沒考上大學,考到后來人已經(jīng)有點不正常,整個人都廢掉了。頓時安慰:“這世上又不是只有考大學這一條路,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現(xiàn)在這社會,只要你肯干,怎么著都能出頭。”
楚瑜能感覺到他的善意,笑著點了點頭。
把著方向盤的秦燃瞥了一眼內(nèi)視鏡,心說,看著可不像是受不住學歷壓力的樣子,不過誰還沒個秘密。
很快就到了楚立夫家,一幢三間式的二層半高磚瓦小樓,四周打著一圈圍墻。
秦燃和李建軍好人做到底,幫忙搬行李進屋。
聽著動靜從廚房出來的李秀芝驚喜:“回來了。阿瑜都長這么高了,上次見面的時候才到這,現(xiàn)在都比我高了。”
李秀芝最近去京城楚家那次還是五年前,倒不是她這個長媳婦不孝順,而是楚家人不待見她這個吃了天鵝肉的鄉(xiāng)野村姑。索性,她也不去討嫌,反正跟她過日子的是老楚,又不是楚家人,只要老楚不嫌棄她就成。
“舅媽。”楚瑜拉下圍巾乖巧叫人:“舅媽還和上次見時一樣,一點變化都沒有。”
李秀芝怔了怔,竟是有點不好意思:“你們都長大了,我都老了。凍著了吧,喝一碗糖水雞蛋暖暖身子。”又對秦燃和李建軍道:“你倆別走,也喝一碗。”
“姨,不用,我們回了。”秦燃扯上挪不開眼的李建軍往外走,沒出息的玩意兒。
李建軍看愣了眼,之前想著這姑娘眼睛水靈靈亮晶晶的,長相肯定不賴,萬萬沒想到長得這么俊。
楚立夫從包里翻出兩袋烤鴨,重重拍到李建軍胸口,拍回了李建軍的魂。對上楚立夫不善的目光,李建軍臉一紅,訕笑不已。
“京里特產(chǎn),帶回去你們嘗嘗。天不早了,你們早點回吧。”楚立夫下逐客令。
秦燃接過袋裝烤鴨,拎上魂不守舍的李建軍大步離開。
出了門,李建軍還扭著頭往后看了好兩眼,差點沒把脖子掰成180°。
秦燃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回魂了”
李建軍嘶一聲,回了一點神,興奮不已地看著秦燃:“燃哥,校長他外甥女真俊。”
“是挺好看。”秦燃審美正常。
李建軍捂了捂胸口,神色蕩漾。
秦燃睨一眼蠢蠢欲動的李建軍,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人姑娘是要考大學的,她這相貌大學里什么人找不到。”
剛剛冒出來的小春苗被活生生凍死了,李建軍垂頭喪腦,跟打蔫兒的茄子似的。
*
李秀芝端了兩碗熱騰騰的糖水雞蛋上來,每個碗里臥著倆雞蛋,湯水里還有對半切開的紅棗和桂圓干。在鄉(xiāng)下地頭,這是非常好的待客吃食。
一口熱乎乎甜滋滋的湯水下肚,楚瑜由內(nèi)向外暖和起來。
“慢慢吃,鍋里還有。”李秀芝眼角眉梢都是慈愛,對這個外甥女,她一直存著三分憐愛。小小年紀父母就離了婚,沒多久母親另嫁還有了新的兒女,她的處境登時尷尬起來,楚家那老太太又是那么冷硬強勢一個人。這份憐愛之中還藏著一絲后怕,當年,楚老太太也想讓老楚離婚回城,萬幸,老楚沒有妥協(xié),不然他們母子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個什么光景。
想起兒子,李秀芝目光更加溫柔:“看時間,你阿達哥哥差不多要回來了。”她和老楚只有一個獨生子楚明達,比楚瑜大兩個月。
說曹操,曹操到。
楚明達從門外竄進來,笑容朝氣蓬勃:“爸,你可算回來了。誒呦,小瑜又漂亮了。”
相較于李秀芝,楚明達經(jīng)常隨著楚立夫回京,還在楚家過過好幾個寒暑假,表兄妹處得不錯。不過年紀越大楚明達越不愛回,那邊規(guī)矩太多。這次過年,他就沒回去。
楚瑜眉眼一彎:“你也更帥了。”
楚明達一揚下巴:“那是必須的。”
“臭美。”楚立夫拍了下兒子的腦袋:“趕緊把你妹妹的東西搬上去。”
“得令。”楚明達嬉皮笑臉地去拎箱子,毫無準備下,差點扭了腰:“我去,這么重。”
楚立夫:“是你缺乏運動,大小伙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慣得。”
楚明達立馬力大如神了,提著行李箱就往樓上跑,免得被逮著一通長篇大論,老師的職業(yè)病——愛訓人,他爸離開十天,肯定憋了一肚子道理要訓他。
楚瑜輕輕地笑了。
李秀芝為楚瑜準備的房間在二樓,她初五接到老楚的電話,說外甥女要來家里住一陣,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以至于她都沒個準備的時間,緊趕慢趕終于收拾出這么一間像樣的房間來。
“你看看缺什么,回頭咱們一塊去街上買?”李秀芝留意著楚瑜的神色,心下有些惴惴,這些年老楚沒少照顧她娘家,難得楚家那邊來個親戚,她可不得把人安排的妥妥當當。
“挺好的,麻煩舅媽了。”楚瑜笑眼盈盈。
見狀,李秀芝放心地笑了:“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客氣,把這兒就當自己家一樣。”
楚明達接上話茬:“在京城你罩我,在這,”楚明達拇指戳自己胸口,“哥罩著你。”
楚瑜忍俊不禁:“行啊,我以后就靠你了。”
*
做完雷鋒,秦燃把車開到隔壁,他家和楚家比鄰,共用一道圍墻。李建軍打了個招呼,無精打采回自個兒家去。
秦燃大步走進屋:“爺,我回來了。”
跟著電視里的戲曲哼哼的秦老爺子抬頭:“今天回來的早。”
“沒什么事,就回來了。”秦燃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老林家的鹵牛肉。”
秦老爺子頓時樂了,就跟孩子見了玩具似的。
秦燃跟著樂,他家老爺子平生只有三件事,吃、喝、玩。
老爺子年輕時是地主家的傻兒子,吃吃喝喝玩玩,把家業(yè)敗得所剩無幾。用他老人家自己的話來說,反正他沒兒沒女,不花白便宜別人,遂可這勁兒的造。
這邊剛把家底造完,運動席卷而來,因為地主身份時不時還會被拉出去公審一回。
就這樣,他老人家依然樂呵樂呵的,還慶幸自己及時享了福,不然多虧啊。也就這脾性,才能在自顧不暇的情況下收留被趕出家門的他,給了他一塊遮風避雨的地方。
“待會兒,咱們爺倆喝兩口。”秦老爺子喜滋滋拈了一片鹵牛肉放嘴里。
不一會兒,在秦家?guī)凸さ呐I┳佣酥埐松蟻怼EI┳邮乔厝颊垇碚疹櫪蠣斪拥模粋月大半時間在外面,不放心老爺子一個人在家,便請了同村的牛嫂子。
上完菜,牛嫂子樂滋滋地拎著保溫桶就回家,桶里裝了小半只雞,四塊排骨,還有秦燃后來加進去的幾片厚牛肉,家里三個小崽子今天有口福。
牛嫂子十分喜歡自己這份工,一個月八十塊錢,抵得上一個工人,每天只需要做三頓飯洗幾件衣服再掃掃地,秦老頭事兒少,只要她把秦家的活干完,還能干自家的活。上哪兒去找這么好的工作,更別說,她時不時能往家里帶些吃的喝的,秦家爺倆都是手面寬的大方人。
說起來,還是秦老頭命好。投在地主老爺家,穿金戴銀四十來年,咣當一聲倒了大霉,卻因禍得福撿了秦燃回家養(yǎng)。當年滿村子這么多人,哪個能想到秦小子有這么大的出息。
眼看著秦燃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小樓住著小汽車開著,秦老頭重新過上了地主老爺?shù)目旎钊兆樱嗌偃嘶谇嗄c子。
不過最后悔的肯定是李滿倉一家,要不是他們豬油蒙了心把秦燃趕出來,現(xiàn)在當?shù)刂骼蠣斚砀5木驮撌撬麄円患易樱钤摚?br />
飯后,秦燃洗了碗筷,手還沒干,便被秦老爺子強拉著下棋。這兩年秦老爺子迷上了下象棋,但是他下棋跟玩似的,走五步能悔三步,以致于村里難得會下棋的幾個人都不愿意和他對弈。秦老爺子很是寂寞,只能拉孫子填空。
秦燃無比糟心地陪著下了一局,以秦老爺子獲勝告終。
秦老爺子滿意足,意猶未盡地表示:“再來——誒,你上哪兒去?”
“我上樓了,還有賬本沒看完。”秦燃站起來。
“在家看什么賬本,回到家都沒得休息,你掙那么多錢有個什么意思。”秦老爺子很是看不上鉆進錢眼里的孫子:“錢是用來享受的,不是讓你忙成孫子的。”
“我享受掙錢的過程。”秦燃慢悠悠回。
秦老爺子瞪眼:“我當初應該給你取名秦錢,秦孔方,秦銀元!”
秦燃的回應是揮了揮手,抬腳上樓。
看賬本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但是,秦燃寧肯選擇枯燥繁瑣的對賬也堅決不肯和沒有棋品的老爺子下第二盤,太折磨人了。
一個小時后,腦袋暈乎乎的秦燃用力往皮椅上一靠,小時候不肯好好讀書的報應來了,看個賬本比開一整夜的車還累。
掏出一根煙點上,秦燃走到窗前,打算吹吹冷風讓腦袋冷靜下。
*
洗完澡的楚瑜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吹頭發(fā),大舅家的情況比她想象中好的多,窗明幾凈,家電齊全,除了房子沒姥姥家那么大那么奢靡,其他該有的東西都有,畢竟大舅手上不差錢。聽長輩話頭,楚家平反后,國家返還資產(chǎn),具體還回來多少,她一個當晚輩的當然不清楚,不過看家里情況,應該不少。
好不容易吹干了頭發(fā),屋子里都是洗發(fā)水的香味,有點悶,楚瑜打開窗戶,猝然正對上秦燃的目光。
雙方皆是微微一怔,秦燃微笑頷首,大抵是剛洗過澡,洗去一身疲乏的小姑娘比白天見到時還要妍麗,五官畫出來似的恰到好處,尤其是眉眼,烏黑透亮,會說話一般。再過兩年徹底張開,這小姑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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