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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Chapter 31


“差不多大半年前,  我開始隱隱感覺他有異常,但始終抓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直到四個月前我準備去香港,  他那表面假裝依依不舍,私下卻難掩慶幸雀躍的態度,  才終于讓我正式敲響了警鐘。”

        左秋跟孟昭最近接待的家屬都不一樣。她受過高等教育,言行中能看出良好的教養,  穿著純色真絲襯衫搭配闊腿褲,脖頸上系著一條垂墜感很好的絲巾,  雖然是連夜趕來,  但臉上仍然保留著白天的妝容。

        孟昭將一杯熱水輕輕放在她面前,  溫和地問“你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有一次我從香港請假回家過周末那是一次臨時決定的突擊行動。”左秋捂住通紅的眼睛,  少頃抹了把眼角,說“家里沒有任何異狀,我老公看上去也很正常,驚訝中不失激動和喜悅。我們出去吃了飯,  看了電影,  手拉手回家,小別重逢尤勝新婚;我在內心暗暗嘲笑自己的多心和敏感,直到深夜時突然驚醒,  就那么無來由地,  發現床另一側是空的,  客廳里隱約透出燈光和說話聲。”

        “這事可大可小,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左秋披上睡衣,輕輕打開臥室門縫,  只見有人坐在沙發上背對著她,身形略矮胖,聲音卻十分沉穩,隱隱有種上級導師對下級說話,既平和又不容拒絕的感覺。

        李洪曦垂著兩手站在客廳茶幾邊,隔著這么遠的距離看不清表情,但夫妻間超乎一般的感知還是讓她察覺到,自己的丈夫此刻正罕見地心煩意亂“怎么可能她怎么就突然不見了現在怎么辦,萬一查到我們該怎么處理,這風頭浪尖上”

        “這種事多了,沒那么容易查過來,更不會查到你。”那人頓了頓,話鋒一轉“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她帶走了我們的大生意。”

        李洪曦神情迷茫,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指的是什么,但緊接著臉色劇變“什么你說的是怎么會”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客廳陷入了不祥的安靜。

        “人無所謂,大生意不能丟。”許久后來人終于再度開口道,聲音中有種寒冷的低沉“我已經安排了人手去處理這件事,盡量處理得越干凈越好,但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萬一明白了嗎”

        左秋屏住呼吸,她從沒見過李洪曦露出這種奇怪的臉色,似乎在恐懼中又夾雜著一絲嫌惡、憤恨和不甘,幅度輕微但用力地咬牙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來人這才似乎有些滿意,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他轉身那一刻,恰好正對上臥室虛掩的門縫,那瞬間左秋看清了他的臉出乎意料年紀并不大,可能二十多或三十出頭,面白微胖,個頭不高,眉毛上有個痦子。這面相是標準斯文和善的那種類型,只不知為什么,和善中又隱隱透出一絲讓她心驚膽寒的氣息。

        冥冥中對危險的直覺讓左秋向后一側身,緊緊握住了門把。

        深夜昏暗中沒人能看清臥室這條虛掩的門縫,她隱蔽在黑暗中,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動,耳朵卻下意識緊緊捕捉著外間的動靜,聽見那人告辭出去了,李洪曦送出家門到電梯門口,樓道里傳來模糊不清的腳步和送別聲;過了不知多久,她顫抖著手指將門縫輕微拉開一些,看見客廳窗外夜深人靜,而墻上時鐘尚在搖擺,秒針正滴答一聲與分針重合。

        那是凌晨三點整。

        “第二天我旁敲側擊地問李洪曦,說夜里迷迷糊糊似乎聽見了他在說話,是不是來客人了李洪曦的表情有瞬間非常慌張,但緊接著鎮定下來,告訴我他們公司一個知道很多內幕的會計突然離職了,如果應聘到競爭對手家,就可能會連累到他和其他幾位領導,所以公司才會深夜來人跟他商量辦法,但應該能順利解決,讓我不要擔心。”左秋深吸一口氣,壓下哽咽的尾音“但我心里那種奇怪的恐懼卻始終揮之不去,我甚至沒敢在家里待到周日晚第二天下午,我就心煩意亂登上了去香港的飛機。”

        “這個人說,他會安排人手去處理這件讓他們丟失了大生意的事”孟昭問。

        左秋點點頭。

        孟昭腦海中浮現出審訊室里癲狂的劉俐“也就郜靈那賤骨頭認不清現實,還做夢說她有大生意,只要做完了大生意就能發財”

        孟昭微微前傾,緊盯著左秋的眼睛,口氣嚴肅起來“你還記得這番對話發生在哪一天晚上嗎”

        “三月十八號。”左秋捂著嘴防止自己再度哽咽起來,沙啞而堅定地“我來回香港有機票記錄,是三月十八號。”

        三月十八號,正是郜靈離家出走的第三天

        如果從這一點上推算,幾乎可以斷定這幫喪盡天良之徒要處理干凈的,就是郜靈

        “非常感謝您配合我們線索,在這段時間內請盡量保持聯系暢通,如果還能想起任何細節,請隨時聯系警方。”孟昭緊緊握了握左秋的手“如果需要任何幫助,也可以隨時找我,不要害怕,我們一定保證你的安全”

        左秋眼睛還是紅的,她抬頭讓眼淚順著鼻腔倒流回咽喉,片刻后望向孟昭“謝謝你,孟警官,我只是太出乎意料了,我我跟我老公是大學同學,他家觀念封建,條件也不好,剛戀愛時他窮得連花都買不起,上我家登門時差點被我媽打出去。我們沖破了重重阻力才一路走到現在,這么多年的感情,這么多年的感情”

        孟昭安撫地拍拍她的手。

        “我曾經想過,如果他真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因為我忙于工作太冷落了家庭是不是因為我過于強硬太忽略了他的感受我恨不得拿顯微鏡把自己從里到外的紕漏和錯處都找個遍,卻忘記了一點,渣滓是不會因為你溫柔賢淑體貼完美,就感動得稍微像個人的,人渣成為人渣完全是因為他們自己。”

        她頓了頓,含著淚水,露出一絲平靜的微笑

        “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可能現在就需要您幫我個小忙您知道哪位厲害的離婚律師能介紹我認識嗎,能讓那個人渣空手凈身滾出家門的那種”

        警察跟律師大多不陌生,孟昭眨了眨眼睛,略微靠近在她耳邊,狡黠地微笑起來

        “我還真認識幾個。”

        詢問室門被拉開了,廖剛在外間辦公桌后摘下耳機“你這樣是違反規定的哦。”

        孟昭一手插在褲袋里,一揚下巴“告去”

        廖剛哭笑不得,孟昭揚眉笑著走了。

        “我知道了,待會把筆錄總結一下郵件發給我跟內勤說注意被害人父母的情緒,郜偉跟熊金枝夫妻倆第一次來津海,人生地不熟,多關照一些,不要隨便跟媒體接觸”

        水流中傳來步重華在外間打電話的聲音,吳雩對著鏡子刷完牙,就著水龍頭漱干凈滿嘴泡沫,隨便扯了條毛巾,一邊擦臉一邊走出了浴室。

        步重華是個不論頭天睡得多晚,第二天都能嚴格按照上班時間作息的人,清早七點半睜眼起床淋浴洗漱晨跑完畢,已經換上了襯衣警褲,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掛斷電話,剛一回頭,就只見吳雩光著上半身走進屋,耷拉著眼皮,打著哈欠,啪嗒一聲把毛巾丟在了狼藉的招待所床上。

        他肯定已經把步重華劃進了安全無害的白名單里,全身上下就穿一條牛仔褲,松松掛在腰胯上,肩頸、腰背、削薄的腹肌線條一覽無余,光腳濕著踩在地毯上,隨著步伐留下了一個個模糊的腳印。

        “你沖好了”步重華挪開視線,淡淡地問。

        “沒沖。”

        “早上起來不沖個澡”

        吳雩開了瓶礦泉水邊喝邊說“麻煩。你當誰都跟你們文化人兒似的,早一遍晚一遍,也不知道是關起門來在浴室里干嘛。”

        “”

        步重華額角微微抽跳,轉過身去,突然只聽吳雩哎了聲“等等,你脖子后面給人抓了”

        “”步重華伸手在后頸一抹,果然靠右那一側微微刺痛,但因為角度的原因,扭頭對鏡卻看不到,憑手感似乎是蹭破了塊皮。

        應該是昨晚一人單挑全場時不知道被哪個小混混剮蹭了,但劇烈運動時腎上腺素分泌高,一時半刻不會感覺到痛,清晨沖澡時也沒注意到。

        “腫了,”吳雩說,“我給你上個紅藥水吧。”

        步重華第一反應是不用上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微妙地默許了這個提議。吳雩便打電話問招待所前臺要來紅藥水和棉花,步重華坐在床邊,后領稍微拉下來一些,吳雩一條腿半跪在他身后的床沿上,用蘸水的毛巾在傷口周圍抹了兩把權當消毒,然后用棉花浸了藥,仔細涂抹在略微紅腫的破皮上。

        步重華屬于天生色素淺淡那一掛的,瞳孔偏琥珀色,皮膚也比較白皙是健康、結實、均勻的白皙,跟吳雩那種常年作息顛倒疲于奔命導致的蒼白是兩種色調。他頭發也很濃密,在晨光中微微發亮,帶著洗發露好聞的氣息,跟吳雩經常自己對著鏡子瞎幾把剪兩下的凌亂黑發非常不同。

        “這細皮嫩肉的,”吳雩有點泛酸,嘲道“有點兒小傷就這么明顯。”

        步重華說“我倒更羨慕你這樣的。”

        “羨慕什么”

        吳雩背部、腹部乃至手臂上,細碎的瘢痕傷疤和創面愈合后留下的痕跡比比皆是,穿著衣服或在昏暗處時不會覺得,但如果白天對光仔細打量,便頗有種觸目驚心之感。步重華略微一動,似乎想回頭又按捺住了,望著面前潔白的酒店床單說“傷疤是男子漢的勛章,你不覺得嗎”

        吳雩忍俊不禁“勛章個屁,沒本事的人才受傷,有本事的人連根寒毛都掉不了。”

        “什么意思”

        步重華一回頭,只見吳雩把棉花團一團扔了,也懶得多解釋“行了,注意點兒別發炎。”

        他起身去拿那瓶沒喝完的礦泉水,冷不防水瓶卻被步重華眼明手快抽走了“回來,領導問你話呢。”

        他們兩人一個坐在床邊,一個跪在床墊上,視線上下僵持幾秒,吳雩有點慫,低頭在自己身上逡巡一圈,隨便指指左手肘一小塊傷疤愈合后暗色的增生。

        “這個,水泥地上拖拽出來的。兩大佬酒后余興,要看各自的小弟爭強斗狠,兩邊分別派出一個手下人,結果對方那哥們是個泰國拳王級別,從頭到尾連根頭發都碰不著。你說這能叫勛章嗎分明是恥辱的印記吧。”

        步重華看著他,一時發不出聲音。

        “有本事的人勛章是金子做的,沒本事的人勛章才是血肉做的。”吳雩說“得了,趕緊破案吧,也許五零二破案以后咱們也能有個集體功勛章戴戴。”

        他抽回礦泉水瓶,步重華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慢慢才垂了下去。

        就在這時手機叮當一聲,提示有新郵件是廖剛發來的詢問筆錄。

        吳雩一邊喝水一邊靠近了看,還以為是昨天晚上李洪曦他老婆左秋的詢問材料,誰知打開卻是孟昭前后幾次去醫院詢問劉俐的記錄“你看這個做什么”

        步重華一偏頭,近距離看著吳雩的眼睛“我昨晚看了左秋的筆錄,始終覺得有些疑問。”

        吳雩眼底疑惑,稍微仰后拉開了點距離,示意他說。

        “我們現在知道五零二案的兇手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有組織、有規模的團體,打印店老板見到的巴老師在這個團體中占據很高的地位,甚至有可能是領袖。郜靈離家出走第三天,巴老師連夜趕到李洪曦家告訴了他這個消息,同時說郜靈帶走了一筆大生意,他要安排人手去解決這件事。這個所謂的人手應該就是高寶康,他收了巴老師十萬塊錢,跟蹤郜靈伺機動手,但期間因為暴露行蹤,導致四月底郜靈報過一次警。”

        吳雩點點頭。

        “巴老師之所以安排高寶康而不是李洪曦去解決郜靈,可能是因為李洪曦有文化、有資本,在這個組織中的地位也比較高,并不是高寶康這一類的底層打手,也就不需要親自出馬去做臟活兒。”步重華話鋒一轉“但我想不通的是,郜靈是五月二號被殺的,不論李洪曦潛入郜靈和劉俐家是出于什么目的,為什么他要等到五月九號警方發現尸體以后,才摸到郜靈家去呢”

        吳雩想了想,遲疑道“因為上了熱搜”

        “對,”步重華沉聲道“因為在上熱搜之前,這幫人沒法確定郜靈是不是還活著。”

        也就是說在沒上熱搜之前,他們不知道這個殺手有沒有完成任務,高寶康跟組織是失聯的

        “他是不是已經死在了四里河里”吳雩意外道。

        “從五月二號那天四里河流速及水位情況來看,溺斃的幾率相當大,但高霞反映她侄子經常夏天跟人游野泳,對水性極其嫻熟,所以也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就是他跑了。”步重華頓了頓,緩緩道“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么警方現在搜尋的目標就不僅僅是他,還有他帶走的那個人骨頭盔。”

        人骨頭盔。

        郜靈失蹤后,“巴老師”告訴李洪曦人不重要,但大生意不能丟,大生意到底是指什么

        郜靈在那個陰雨的午后跋涉數公里來到河堤下,她鼓鼓囊囊的書包里裝著什么,讓她堅信自己可以一夜暴富

        那天深夜潛入劉俐臥室的李洪曦,明明已經買了電線、膠布、黑塑料袋和大量的洗滌劑,但卻在劉俐進家門之后就一直躲在衣柜里,直到被發現才動手那么劉俐回家前,他在找什么東西

        步重華坐在床邊回過頭,吳雩盤腿坐在他身后,一只手還拿著礦泉水瓶;兩人相對而視,彼此都從對方眼底看到了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個人骨頭盔,”步重華輕輕道,“也許就是郜靈帶走的大生意。”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許久吳雩終于慢慢擰上瓶蓋,用力揉了揉眉心“郜靈跟那幫人到底是什么關系”

        步重華說“過靈床。”

        吳雩沒明白。

        “你記得我說過什么大凡組織起邪教的人,都跟幾個目的脫不開關系金錢,女色,控制欲。全能神教也不例外。過靈床是他們拉攏新成員的一種手段,讓被洗腦控制的年輕女性跟人發生關系,假說這樣能傳達神的旨意,達到靈體合一的效果;而那些女性大多來自組織內部成員的妻女親屬,基本沒受過什么教育,以鄉村地區背景居多。”

        步重華打開郵件里的筆錄,前幾頁是劉俐第一次接受詢問,也就是在南城區分局毒癮發作的那次“從最早開始接觸劉俐時我就隱隱有所懷疑,為什么郜靈總在她面前罵自己的父母吸血、沒文化、要害她如果說吸血能勉強理解成叫她以后打工賺錢養弟弟,沒文化和要害她又是什么意思這跟一般女孩子對原生家庭重男輕女的控訴似乎不太相同。隨后孟昭幾次去醫院找劉俐談話,發現只要她提起郜靈,反反復復都是這幾句話,其中對父母沒文化的控訴是出現最多的,甚至遠遠超過了不讓她上學的怨恨。”

        “郜偉和熊金枝做了什么,讓她咬牙切齒痛恨他們沒文化一個十六七歲遠在縣城的小姑娘,導致懷孕前到底跟居住在津海市的李洪曦發生了多少次關系一家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未成年女兒這么長時間的異樣,她父母當真一點也不知情嗎”

        步重華揚手把手機丟在床單上,冷冷道“我從第一次見到那對夫妻在公安局走廊上哭得撕心裂肺那時起,就開始懷疑他們不對勁了。”

        吳雩無聲地點點頭,似乎也有些頭疼,問“那現在怎么辦,回去審郜靈的父母”

        這是不可能的,首先警方沒有真憑實據,不能用強制手段審訊被害人父母;其次郜偉和熊金枝明顯是有備而來,一切旁敲側擊的詢問都不會收到任何效果。

        更棘手的是,這對夫妻是在高寶康失聯、李洪曦被捕后才出現認尸的,這意味著其背后的邪教組織已經意識到自己進入了警方的視線。現在針對郜偉熊金枝采取的任何調查,甚至一絲一毫的態度轉變,都會直接導致打草驚蛇的后果

        步重華吁了口氣,說“得回津海繼續挖,挖李洪曦的財務狀況,高寶康的社會關系,以及人骨頭盔的來源背景。那么值錢的一件東西,不可能突然無緣無故出現在津海市,不管巴老師等人是想把它賣掉還是帶走,背后都必定還有一連串犯罪行為沒被警方挖掘出來。”

        吳雩若有所思地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頸,步重華看著他,少頃只見他停下來,坐在床上搖了搖頭。

        “我跟你們條子想問題的方式不太一樣。”

        “”

        “郜靈老家嘉瑞縣離寧河不遠,從這里開車過去,單程最多半天。”他向步重華挑了下眉角,修長濃密的眼睫末梢掀起一勾弧度,有點鼓動的意思“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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