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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Chapter 44


“是,  我認識郜琳琳,我睡過她。”刁建發(fā)坐在審訊椅里,無可奈何笑了聲,說“是她父母同意的,怎么著?算強|奸嗎?”

        步重華隔著單面玻璃坐在監(jiān)聽室里,外套搭在肩上,  一手撐著額角。只見刁建發(fā)話一落地,  審訊室里幾個刑警明顯都有點想揍他的意思,但勉強壓制下去了。

        “你在全能|神邪教中的具體職務(wù)是什么,  直接上線和下線分別是哪些人?”主審刑警嚴肅問。

        主審刑警姜文國年紀比較大,過兩年就該退休了,為人古板得有點過,是那種看見蔡麟蹲椅子上吃飯都會批評他兩句的人,平生最討厭就是刁建發(fā)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罪犯——要不是步重華現(xiàn)在就坐在外面盯著,刁建發(fā)說完第一句話之后,被銬的姿勢就一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規(guī)整了。

        “你們想讓我教里的情報和更多犯罪人員對吧,”刁建發(fā)無所謂地道“行,  我是八|九年前經(jīng)朋友介紹入教的,因為開酒吧人脈廣,  路子比較活,所以晉升得快。既然被抓了也沒什么好瞞的,你們給我張紙筆,  我現(xiàn)在就能把津海下屬縣城的教會分布和主要組織圖畫給你們。”

        “……”老姜愣了幾秒,  示意書記員給他找了紙筆,  解開刁建發(fā)右手的手銬。刁建發(fā)也不含糊,直接拿筆就在紙上唰唰寫畫起來,許久后真的畫出了一張簡略的網(wǎng)狀分布圖,主要人員及職位、除了豐源村外的其他幾個城鎮(zhèn)“接待家”地點都清清楚楚列在上面。

        “我這樣算主動配合,戴罪立功了對吧?”

        老姜一遲疑,耳機里步重華沉聲道“算。”

        “算,”老姜心里一定,將那張紙遞給同事示意送出去,又轉(zhuǎn)向刁建發(fā)“你是怎么認識李洪曦的?”

        “李洪曦那小子八成有性癮。”刁建發(fā)搖頭哼笑起來,一派輕蔑之意“大概去年五一小長假前后,我無聊跟一個狼圈的朋友出去聚會,在洗浴城里碰見了他。這小子老家說是縣城,其實就是農(nóng)村,窮得要命又愛生,不知道丟出去幾個才生了他,砸鍋賣鐵才供到研究生畢業(yè)。大概因為心里還是自卑,又不敢不奉承學(xué)歷高能賺錢的老婆,久而久之心理就扭曲了,一邊標榜自己是憑真本事奮斗上來的,孝順節(jié)儉老實人,跟靠啃老靠拆遷的津海本地人不一樣;一邊又暗暗地忌諱人家說他出身低,老家不是城市戶口。他唯一的長處大概就是皮相還能看,又會對女人甜言蜜語,哄得他老婆以為是真愛,他倒覺得自己這是在忍氣吞聲,蟄伏以謀大業(yè)……”

        “什么大業(yè)?”老姜敏感地打斷了他。

        “還能是什么,你說他費盡心機套住一個城市獨生女是為了什么?”刁建發(fā)嗤笑道“他私下都不管他老婆娘家叫岳父岳母,管他們叫‘絕戶’。”

        老姜家也是獨生女,聞言翻了個巨大且毫不掩飾的白眼。

        “不過他這樣的人是我們最愛吸收的,跟肥羊沒什么兩樣。因為怕人說他小氣,所以格外充大款肯花錢;又恨不得上盡天下女人,報復(fù)她們嫌貧愛富物質(zhì)虛榮。其實他哪敢去‘報復(fù)’城里女人?分分鐘鬧獨立給他看。還不是憋著一股氣去找郜琳琳這樣的鄉(xiāng)下女孩子。”

        老姜冷冷道“是你牽線他認識被害人郜琳琳的?”

        “是,最開始信這個的是熊金枝,然后姓郜的一家人都信了,在他們村是信得最早的一批。”刁建發(fā)說起邪教經(jīng)營發(fā)展來駕輕就熟,甚至還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這個教在城鎮(zhèn)農(nóng)村發(fā)展的第一目標就是當?shù)刂欣夏陭D女,因為大部分文化程度低,日子過得又不順,微信上那些‘微波爐能致癌’、‘不轉(zhuǎn)不是中國人’、‘全世界都震驚了’信的都是她們。她們一旦入教,就會自發(fā)對家里人宣傳,絕大多數(shù)能把一家人都拖下水;全家下水以后就會自發(fā)對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宣傳,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越偏僻的地方越是整個村莊整個村莊地淪陷。”

        “熊金枝把她男人孩子都帶進教里,唯獨郜琳琳不太信。她不信我也不管,教眾那么多我也沒工夫一一都管到,直到三月中旬我去豐源村收‘獻金’,郜偉才告訴我他姑娘幾天前離家出走跑了,找遍了親戚家都沒找到,我一聽就覺得不好。”

        “為什么?”老姜問,心里已經(jīng)隱約有了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刁建發(fā)的回答非常簡單“因為她知道得太多了。她知道豐源村,知道我,知道郜偉作為‘接待家’集中收取過多少獻金。而且熊金枝說她姑娘是個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完全不顧念父母親情,是能干出報警上訪這檔子事的。”

        刑警面面相覷,連單面玻璃外的步重華都坐起身,眉宇間浮現(xiàn)出一絲狐疑。

        ——他怎么沒提人骨頭盔這四個字?

        “于是我請人吃飯花錢,找了些關(guān)系,沒費太多工夫就查到了郜琳琳跑到津海市,藏在了老昌平區(qū)。”說到這刁建發(fā)笑著瞅了瞅老姜他們幾個警察,笑容中似乎閃動著幾分譏誚,但隨即又恢復(fù)了平直的敘述“知道地址就方便了很多,我給高寶康十萬塊錢讓他去‘解決’一下,他答應(yīng)了。”

        “……他答應(yīng)了什么?”老姜瞇起眼睛重復(fù)問。

        刁建發(fā)回答得理所當然“答應(yīng)去解決郜琳琳啊。”

        “那年小萍呢?”

        刁建發(fā)反問“誰是年小萍?”

        審訊室陡然陷入安靜,亂麻般的懷疑從每個人腦海中同時升起。

        咔擦一聲響,門被推開了,幾名刑警同時回頭“隊長!”

        步重華右手一壓示意不用起身,隨即直盯刁建發(fā),半句廢話沒有“不用隱瞞我們,李洪曦已經(jīng)招了。”

        “——陳元量一百二十萬賣給你的人骨頭盔現(xiàn)在在哪里?”

        霎時刁建發(fā)全身一震!

        陳元量三個字仿佛觸動了某個開關(guān),難以置信、果然如此、掙扎猶豫……種種情緒同時閃現(xiàn)在那張臉上,隨即因為強行掩飾,他臉上肌肉奇怪地扭曲了起來“李洪曦招了什么?我不知道,人骨頭盔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老姜脫口怒道“你——”

        “我是給了陳老一百二十萬,但你們有證據(jù)證明那一百二十萬是為了買人骨頭盔嗎?”

        周遭一片死寂,刁建發(fā)直勾勾回視著步重華,嘴唇不住顫栗,就這么發(fā)著抖冷笑了一聲

        “或者說,你們有證據(jù),證明那個人骨頭盔真實存在過嗎?”

        ·

        “沒有證據(jù)。”步重華疾步下樓,沉聲道“人骨頭盔從頭到尾都只存在于何星星跟李洪曦的供述里,這種卷宗呈上去會被檢察院退偵。”

        刑偵支隊氣壓低得可怕,數(shù)名面色不善的刑警緊跟在步重華身后穿過走廊,廖剛濃眉緊鎖出一個川字“根據(jù)經(jīng)文保處對陳元量早年經(jīng)歷的調(diào)查,他在九十年代曾經(jīng)入藏進行研究工作,住在牧民家里,很可能就是在那時得到了一些藏密相關(guān)的東西。這幾年人骨法器被炒得很熱,他把藏品私下出售是有可能的,否則以正常收入絕對支撐不起那一屋子家具玉器收藏的花銷。”

        “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證據(jù)了。”步重華腳步不停,招手叫來蔡麟“你立刻去找經(jīng)偵曹支隊,請他今天務(wù)必抽時間開案情會,排查跟陳元量交易的非法賬戶、地下錢莊、境外對敲資金來源,想辦法摸出買家的線索。如果陳元量涉及宗教文物倒賣,人骨頭盔應(yīng)該是他最后也是最珍貴的藏品,在這之前他肯定完成過不止一筆交易。”

        “明白!”

        蔡麟一溜煙應(yīng)聲而去,廖剛憂心忡忡問“但即便找到陳元量之前的交易記錄,在他咬死不認的情況下,我們怎么證明人骨頭盔這件東西曾經(jīng)流出過他的手呢?”

        “你忘了證據(jù)鏈上最關(guān)鍵的那個人了嗎?”步重華沉沉道。

        廖剛下意識“——誰?”

        “高寶康。”

        步重華推開刑偵支隊大辦公室門,所有人紛紛起身“隊長!”

        “通知內(nèi)河搜救中心和110報警平臺,征調(diào)五月二號案發(fā)至今四里河流域的所有溺水警情,同時配合水上派出所擴大搜索區(qū)域,四里河往下直到環(huán)城河、南運河、津海港,中途能調(diào)的所有監(jiān)控錄像都征集過來廣泛篩查。另外,為防止嫌疑人高寶康逃出津海,立刻將協(xié)查通報發(fā)給各地鐵、機場、碼頭、火車站、汽車站、高速公路監(jiān)控站,二十四個小時內(nèi)再沒有結(jié)果,聯(lián)系市局向全社會簽發(fā)通緝令!”

        “是!”

        步重華疾步穿過大辦公室,所到之處人仰馬翻,所有人迅速起來收拾東西,幾乎立刻就在各自探組編制下開始了行動。廖剛叫住隊里幾名老刑警叮囑好各項細節(jié),突然步重華過來一拍他肩“廖剛。”

        “是!”

        “帶人去市局法醫(yī)所,”步重華低聲吩咐“排查五月二號以來河里打撈出的所有無名尸體包括零碎尸塊,如果有無法分辨面目的腐尸,就去找咱們上次請吃飯的那個耿主任,立刻插隊進行dna對比。”

        廖剛心頭一涼“難道……”

        “是,高寶康活著逃出津海的可能性非常小  。”

        步重華的聲音輕而陰郁,他扭頭望向玻璃窗,越過樓下熙熙攘攘的馬路和遠處繁華巨大的都市,只見陰灰天穹之下,四里河水滔滔,向著遠方浩瀚的渤海奔流而去。

        “我們必須要準備面對最壞的情況,就是他和郜靈年小萍一樣,都死在了五月二號那一天。”

        步重華不祥的預(yù)感一語成讖。

        水文局、交管局、打撈隊、法醫(yī)所、水上派出所……能調(diào)動的所有資源都調(diào)動起來了,從分局支隊到各派出所刑偵治安大隊,無數(shù)警力在這茫茫天幕下辛苦奔波,然而高寶康卻如泥牛入海,蹤跡全無。

        天色從微曦到黃昏,從暮靄到黑沉,幾百通電話接進打出,十多批警車呼嘯來去,然而雪片般紛沓而至的消息中,沒有一個是好消息。

        “五月二號至今報到市局的十四起溺亡中十二具尸體已被認領(lǐng),還剩兩具不符合嫌疑人年齡特征,已被排除!”

        “打撈隊再次確認沒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物體,110報警平臺的溺水警情也被徹底清查,沒有符合嫌疑人特征的案例!”

        “市局已簽發(fā)面向全社會的通緝令,目前接到各種線索上百條,但大部分都跟五零二案扯不上關(guān)系,剩下的暫時還在排查!……”

        ……

        “高寶康|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我看這個案子現(xiàn)在誰敢結(jié)?!”步重華站在窗臺邊,背對著敞開的支隊長辦公室門,一手拿手機貼著耳朵,另一手扶在后腰上,冷靜強勢的語氣中夾雜著一絲焦躁“刁建發(fā)等人落網(wǎng)只代表郜琳琳沉冤得雪,年小萍的被害原因卻根本沒頭緒,人骨頭盔怎么可能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李洪曦在保護刁建發(fā),刁建發(fā)在保護陳元量,這幫人背后的一連串犯罪事實剛浮出水面,我不可能再眼睜睜看著它們沉下去!”

        最后幾句話響得近乎呵斥,吳雩皺著眉頭從自己座位上起身,走到他辦公室門口,又遲疑著站住了。

        “你聽著,只要48個小時拘傳期沒到,就輪不到我以外的人說話!”手機那邊不知道說了什么,步重華一字一句道“我不管年小萍是什么人,家里還有沒有半個親戚為她奔走,只要她死在我的轄區(qū)里!我就要一查到底!”

        嘭一聲悶響,他把手機重重摔在沙發(fā)里,結(jié)束了通話。

        步重華還穿著兩天沒換的白襯衣,隱約可見肌肉輪廓和肋骨上的束縛帶。因為動氣牽扯到傷口,他咬牙抻了抻結(jié)實頎長的后背,剛從窗前一轉(zhuǎn)身,就猝然瞥見了門外的吳雩。

        “——你杵在那干什么?”

        步支隊長直直站著,眼神生冷,黑發(fā)凌亂,薄唇抿緊,看上去有點狼狽,語氣也不是太好,似乎還因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微妙地有點生氣。

        “……”吳雩試探問“你不回去休息休息啊?”

        “我回去干嘛?”

        精英階級脾氣還挺大。吳雩想了想又問“那……你是不是還沒吃飯啊?”

        步重華挪開目光硬邦邦地“不用管,我忍一兩頓就行。”

        吳雩“………………”

        吳雩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想轉(zhuǎn)身離開,猶豫了下又沒動。步重華冷冰冰瞅著他,就等著看他是走還是不走,少頃終于聽他猶豫著咳了一聲,說“……那我給你訂的黑魚蒸蛋,你要不要勉強吃兩口?”

        剎那間步重華的表情似乎有點空白。

        吳雩從自己座位上拎來一個外賣袋,里面是兩盒一模一樣的黑魚蒸蛋配白飯。碧綠蔥花灑在嫩黃蒸蛋上,剔刺后雪白肥嫩的黑魚柳浸在蒸蛋中,剛打開就熱汽撲鼻,在燈光下反射出顫顫巍巍的光澤。

        “吃嗎?”吳雩試探問。

        “……”步重華喉結(jié)滑動了一下,坐下來淡淡道“吃點也行。”

        一冰箱全是有機食品、大腦里有個區(qū)域?qū)iT計算每口食物熱量、家里健身房配備體脂稱的精英階級竟然還挺隨和。

        吳雩放下心來,拆開筷子遞給他,步重華嘴里隨意似的唔了聲,說“你別走了,跟這一起吃吧。”

        “你吃香菜嗎?”

        “不吃。”

        吳雩剛打開店家附贈的一小盒香菜碎“你這個拿香菜汁洗澡的人竟然不吃香菜?”

        “我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拿香菜洗澡,就是遇到高腐的時候。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條件反射,香菜的味道意味著要出現(xiàn)場,意味著會遇到高腐。”步重華說“所以我建議你也不要吃,兆頭實在不吉利……算了。”

        吳雩已經(jīng)把香菜碎灑在了自己的蒸蛋上,聞言揶揄地瞅了他一眼“你這當領(lǐng)導(dǎo)的竟然還挺迷信。”

        支隊加班到夜已經(jīng)深了,他們兩人隔著辦公桌,一人面前一盒熱氣騰騰的晚飯,霧氣讓視線變得不太清晰。蒸蛋鮮美軟嫩,魚柳肥白爽滑,連拌著的米飯都一粒粒鮮明適口;吳雩斜簽身體坐在對面,屋內(nèi)安靜得只能聽見彼此呼吸和咀嚼時細碎的聲響。

        難以明言的焦躁和抑郁都像被一張潔白軟布輕輕擦去,淡化成不明顯的痕跡。

        “剛才你跟誰打電話發(fā)那么大火啊,”吳雩吃著飯隨口問。

        “……市局。”

        “?”

        “催結(jié)案。”

        吳雩嘴里一口魚肉,挑眉做了個不出所料的表情。

        “刁建發(fā)買兇雇傭高寶康殺害郜靈的犯罪事實已經(jīng)很清晰了,口供物證俱在,這個沒有問題。但年小萍為什么在同一天被害,被害后兇手為何放過了何星星,以及李洪曦為什么要潛入郜靈家對她的室友下手,這些謎團卻還沒解開。如果迫于七月峰會需要維|穩(wěn)的壓力而匆匆結(jié)案,只會幫陳元量他們掩蓋背后真正的犯罪動機。”步重華深吸了口氣,沙啞道“我總有種感覺,陳元量很篤定刁建發(fā)不敢供出自己,他們對年小萍的死一定知道些內(nèi)情。”

        吳雩無聲地點點頭,氣氛有些凝重,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少頃他三兩下扒了最后一口飯,用紙巾抹抹嘴說“我吃好了,出去抽根煙,你慢慢吃。”

        “干嘛呢,”步重華立刻擋住了他還包著醫(yī)藥繃帶的左手,“拿開,我來收。”

        步重華起身收好兩人的空飯盒、臟筷子和沾著油的餐巾紙,又抽出紙巾擦掉了吳雩落在桌面上的飯粒,動作利落毫不忌諱。他把所有垃圾都放進空塑料袋里扎好,才抓起辦公室門鑰匙,頭也不抬說“我跟你一起下去。”

        吳雩正掏出一根煙叼在嘴里沒點,聞言含糊地“啊”了聲“你也抽?”

        “不抽。”步重華眼睛沒看他,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再次把手伸進內(nèi)袋摸到那兩個盒子,才率先走出辦公室,背對著吳雩淡淡道“給你看個東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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